“家里园子很大,这是东苑,沈澈那头还有个西苑,你先认认路,等时候长了,自然就熟悉了。”
他在前面佯佯而行,那清朗的嗓音,如风一样从她耳畔划过。清圆直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人又邪又坏,尤其善于撩拨,她是没见过世面的正经女孩子,他三番四次打趣她,她很难堪,很想生气,可惜她不敢。
刚才他替她抿头的那个动作,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晕乎乎如坠云雾。平常她身边亲近的人只有抱弦和春台两个,女孩之间互相擦擦胭脂,捋捋头发,左手搭右手般习以为常,可是突来一个男人,拿他挥剑的手替她抿了一回头,她就觉得心悬起来,悬得老高老高。那种巨大的惶恐擒住她,她甚至感觉不到被冒犯,完全就是本能的恐惧。她像一只被装进了罐子里的萤火虫,活动的空间变得狭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他向她介绍他的大园子,等着时候长了她会自己熟悉,这种独断的态度,让她的皮肤上爬满了细栗。她尝试错后一些,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但那是个能够听声辩位的人啊,她一旦落后,他便回头看她,一个慵懒的眼神,一个飘忽的笑,都足以令她惶骇,然后快步追赶上去。
走过那曲径通幽的小回廊,前面就是宴客的花厅了,清圆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殿帅,咱们一道进去怕惹人注意,还是殿帅先行一步,我随后即到,可好?”
她那种怯怯的哀恳的语调,简直就像幽会后胆战心惊的弥补,听上去很缠绵,充斥着姑娘家的小心思。
他听后了然一笑,也不多言,举步往花厅去了。清圆独自一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木莲树下,风吹着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胸口那团吊着的浊气到这时才敢彻底呼出来。呼完了既悲哀又惆怅,心里隐约知道,要是不出什么大岔子的话,她这辈子注定要和那个人纠缠不清了。
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都很难精准形容沈润。你若说他狠戾,他看上去明明蔚然深秀,比读书人更有清气;可你要说他随和,他名噪朝野,以自己的方式屠戮了那么多官员,或许袍裾纤尘不染,但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是圣人用得最趁手的利刃。
这样位高权重,亦正亦邪的男人,对深闺中待嫁的姑娘具有极致的吸引力,清圆若是随波逐流些,也就听他任他了。可眼前的繁花似锦,真能长久一辈子么?他弄权纵性,八方树敌,将来必有灾祸。若是真跟了他,这一生想要太平无事,恐怕不能够了。
那厢花厅的屋角,终于出现了抱弦的身影,她正四处探看,见主子站在大树下,便顶着日头跑过来。及到近处了,忧心忡忡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才刚都使夫人的果桌上有酥山,我去给姑娘预备一盏,谁知一回头姑娘就不见了……”复又小声问,“可没出什么乱子吧?”
清圆摇了摇头,“我嫌屋里闷,出来走走。这地方种了这么多木莲树,站在底下很凉快。”
抱弦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天是热,姑娘也不能贪凉。这里风大,钻进了肌理可了不得,快进去吧,里头正玩射宝呢。”
所谓的射宝,是端午节射黍演变而来的,拿细绳栓上一串玩意儿,比方香囊吊坠等,悬挂在二十步远的地方。上场的人以小角弓射之,每人十支箭,射中的得宝,射不中罚酒,是一种简单有趣的室内游戏。
清圆听了,和抱弦相携回到花厅,这一轮正钧才射完,收获并不大,一手掂着一只艾草填塞的布老虎,一手端着酒碗海饮。大家都笑,说正钧平时酒量好,该再饮一瓯才是,正钧直摆手,“房里人闻不得酒味,要是再喝,今晚上要在书房读一夜书了。”
大家哄笑,也体谅人家新婚燕尔,好男人总要顾一顾妻子的感受的。
下一个上场的就是沈润了,那张小小的角弓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具,他颠来倒去看,笑道:“在场的哪一位不习武?怎么拿这种姑娘玩的东西糊弄!”一面扬声唤小厮,拿实打实的弓箭来。
“射宝不该拘泥于宝局上的东西,这花厅内的所有物件,只要有手段,便可自取,诸位有没有疑议?”他笑着说,拍了拍腰上的鎏金香球,“就连身上的饰物,有能耐只管拿去,沈某必不会吝啬,诸位亦如是吧?”
玩兴正浓的众人不疑他话里另有目的,自然纷纷道好。
清圆看他搭起了弓,捏着帕子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瞧一眼清如,她大概因为没能和李从心单独说上话,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绿缀和她细声说着什么,她微微侧过身子,摇了摇头。
清圆不由叹息,那块兽面佩的位置戴得也恰好,上方的络子打得长,纵贯过胸前优美的曲线,荡悠悠腾空而悬,简直像另一个多宝局。只是那么精微的方寸间,容不得半点闪失,那可是真弓真箭啊,要是一箭射偏了,今天就要出大事了。
她有些不敢看了,背上也起了一层热汗。正当神思恍惚的时候,发觉对面有两道视线投过来,是李从心。他静静看着她,眼眸幽深如潭,见她回望,微蹙的眉峰逐渐散开,唇角抿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不知怎么,清圆的心倏地绞痛了一下,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人长大了,慢慢会遇到另一些人,命盘变得错综,千丝万缕的联系,千丝万缕都是牵扯。她本来以为举家搬到幽州后,和他的缘也就尽了,却没想到跨越了千里,这多情公子又到了面前。可怎么好呢,她报以无奈的微笑,即便再有真心,彼此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实在是不可逾越的山海。
那厢李从心找了她很久,宴毕本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的,可是找遍了花厅内外都没有找见她。去问抱弦,抱弦迟疑了下才说姑娘瞧都使夫人的花样子去了,可芳纯回来,清圆依旧没有出现。更为可怕的是沈润也不见了踪影,他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担心清圆落进沈润手里,那是个王侯都敢算计的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后来沈润回来了,她错后些才由抱弦迎回,他仔细审视她的脸,唯恐从她的神情里窥出什么可怕的情绪来,还好没有,还好一切如常。
正庆幸,忽然听得一串惊讶的低呼和倒吸气,忙转头看,才发现沈润将雁翎箭射进了墙头,细细的箭身穿过一根玄色的络子,底下悬着清如胸前挂的那面玉佩。
箭羽还在簌簌颤动,玉佩上的饕餮纹样也跟着颤动,像讽世的哑笑。众人都惊呆了,清如的脸涨得通红,想想自己险些成了人家的箭下鬼,一向养尊处优的嫡女受了那样的惊吓和侮辱,要不是身在人家府上,且畏惧指挥使淫威,她就要不顾颜面哭出来了。
正则也有些慌,清如是他一母的妹妹,不知她究竟哪里得罪了沈润,才招来这样的冒犯。然而不能拉下脸来质问,也不能置气,一面要为指挥使的好箭法喝彩,一面又要留神接下来的变故。再瞧瞧清如,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青,他想去安慰又不能够,只得硬撑起笑脸道:“常听说殿帅能百步穿杨,以前我还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果然不能不服。”
沈润摘下那面玉佩,潇洒地抛了抛,笑着对清如道:“二姑娘,沈某要夺人所好了。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竟戴着男人的饰物,果然节度使家的小姐不同寻常啊。”
他笑声朗朗,清如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她仓惶失措,求救式的看向李从心,可他只是遗憾地笑着,那笑容意味不明,不知是在可惜那面玉佩,还是在同情她的蠢相。
一场宴,中间出现了一点小意外,但这意外属于即兴的取乐,你要想计较,计较不起来,因为本身就是游戏。清如因受了大惊吓,接下来人都是怔怔的,清和看在眼里,转头对清圆笑了笑,“家里不教训,自有外头人教训。这样的宴,戴着男人的物件,她这是唯恐沈家兄弟会看上她,有意摆姿态么?”
清圆到这时方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内宅中的磋磨像慢性毒/药,发作起来耗时太长,不像男人的手段,又狠又准,当机立断。譬如清如嚣张到极点时打她的那个耳光,打也打在内宅,没有外人看见,沈润今天给的惩治却是当着所有人,叫她丧尽了颜面,又喊不了冤。
不过接下来恐怕会引起些麻烦,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袖子,“大姐姐,那块玉佩是我给二姐姐的,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去后少不得要拿我兴师问罪。”
清和有些意外,“你给她的?”
清圆点了点头,懊恼道:“我说那玉是小侯爷的,请二姐姐好好保管,没想到她挂在纽子上了……”
清和听了,方才明白过来,“怪道她这样呢,上赶着攀附别人,反叫人看轻了。如今被指挥使当了箭靶子,她在小侯爷跟前还有什么脸?回去老太太和太太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敲边鼓,不必害怕。”
清和如今和清圆愈发一条心了,要不是上回清圆悄悄给她传了消息,扈夫人必定会以老爷的名义向开国伯家退婚,那么后来就算接了李观灵的信也不中用,他们的姻缘必断无疑。认真来说,清圆是她的恩人,她算是看明白了,家里所有兄弟姊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小妹妹。自己后顾已经无忧,底气自然壮,在家里也敢说上两句话了,清圆要是遇了难事,她不会袖手旁观。
清圆很感激地握握清和的手,“多谢大姐姐。”
清和笑了笑,“她越狼狈,我越喜欢……”
话才说完,就见清如的丫头绿缀过来,小声道:“大姑娘,我们姑娘身上不好,问问大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清和朝清如的方向看了眼,她还是怔怔的,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便道:“你们姑娘是什么打算?这会子要走,和都使夫人辞个行也就是了。”
绿缀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要走要走,大姑娘快和小沈夫人辞行去吧。”
清和又蹉跎了一会儿,这才去和芳纯道别,说多谢府上的款待,时候不早了,她带着妹妹们,要先回去了。
芳纯惊讶,“我正命人预备晚宴呢,怎么这就要回去?”
清和笑着说:“没有长辈在,须得趁着天还亮着赶回去。夫人盛情,咱们姊妹心领了。”
芳纯脸上浮起怅然的笑,无限惋惜地说:“既这么,我就不强留了,我送送姑娘们吧。”
一行人又热热闹闹互相拜别,芳纯在她们登车后,一一送了精美的食盒来,笑道:“这是家下做的酥饼,姑娘们带回去自己吃也好,赏了下人也好。”复又预备了两大盒,让代为转呈老太君和节使夫人,如此的细致周全,礼也算做足了。
马车从沈府所在的坊院出来,清圆将那盒酥饼放在膝上,两眼直盯着,却没有胆量打开它。
沈润拿回玉佩后,没再和她有过交集,只要这个食盒里一切如常,那么玉佩就算还回去了,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抱弦见她大气喘了一口又一口,不由失笑,“姑娘,到底还是要打开的,早早看了,也好早作打算。”
说得也是啊,清圆定了定神,拉开了那个精巧的小屉子。
两个人四只眼,小心翼翼朝里看,酥饼盒子方方正正格开,每个小格子里都码着口味各异的小点心。唯有一格,里头躺着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正对着她们,似哭似笑的模样。
清圆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拿出来托在手上,怏怏道:“真是……想尽了法子,还是丢不掉。”
抱弦也很同情她,“既然如此,姑娘往后就好好收着吧。”
不收着也不行了,再有个闪失,沈润不会放过她的。先前在小屋子里头,她该说的话都说了,可惜好像并未让这件事有个了断。如今看来芳纯也是知道的,难怪打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莫名的亲厚,现在看来,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回来的路,比去时还快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如前头马车赶得急,后面的车为了不至于落下,不得不快马加鞭追赶她。大约一炷香的时候,就已经抵达谢府了。
门里人出来相迎,清圆下了车,回头看,清如的脚才落地,人就软软瘫倒下来。绿缀杀鸡般的尖叫响彻了谢府门前的黄昏,“姑娘怎么了?快来人啊……”
然后乱哄哄,整个谢府内宅炸了锅。清如被抬进了她的绮兰苑,几个大夫轮番诊治,她在床上惊厥不止,吓得扈夫人六神无主,高声质问绿缀:“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竟成了这个模样?”
绿缀只管哭,抽抽搭搭说姑娘是受了惊吓,被沈指挥使射去了身上的玉佩。
老太太听了,心生疑惑,照说一个男人想法子取女人贴身的东西,一定是有他的用意。人家武将出身,有意试试姑娘的胆子也不一定,结果清如没出息,竟吓成了这样。
可扈夫人却觉得奇怪,清如因有个淳之哥哥的缘故,出门前特意跑来让母亲看她的打扮,那时候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玉佩,便问绿缀,是哪一块佩。
绿缀抽泣着,抬手朝清圆指过去,“那块玉佩是四姑娘给我们姑娘的,如今姑娘被沈指挥使吓破了胆,老太太和太太只问四姑娘吧,肯定是四姑娘要害我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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