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隐隐察觉了一丝微妙的异动,“我走之后,鹿鸣山可有什么变故?”
卫宛细想了想:“一切都是按照玄首的布局。”
他眉头紧蹙,“此番我提前离开了鹿鸣山,是我不察所失。”
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来者可追,为时未晚,我去通知主公。”
就在这时,帐门掀起,魏瑄低头进来。就见卫宛神色冷肃中带着阴霾,
他微微一愕,立即有所觉,“先生,是出事了?”
“此事与殿下无关。”卫宛当即道,“看住他。”
帐中立即进来几名玄门弟子。
***
中军大帐。
萧暥猛然一震,脸色霎地白了,“大哥常年征战,怎么可能坠马?”
魏西陵道:“必有人作祟。”
谢映之点头:“此时,主公取凉州的消息必然已传到鹿鸣山,大司马紧接着就出事了,太过巧合,可见有些人急了。”
“我得立即回京。”萧暥急迫道,
秦羽是他的大哥,厚重沉稳,一直对他很是照顾,两年来推心置腹,有秦羽坐镇雍州,他这些年才能放心地出征襄州,凉州。
萧暥知道,即使是现代,伤到椎骨也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要瘫痪。这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是致命的。
魏西陵道:“阿暥,你和先生立即回京。”
“那你”
“凉州初定。”魏西陵道。
萧暥顿时明白了,现在如果他们立即从西北撤军,那么刚刚拿下的凉州和朔北之地,很可能再有反复。不是被其他的军阀夺取,就是曹氏余脉趁势再起,甚至崔平手下的凉州军,扎木托那些投降的北狄部落也会反水,必须有人彻底镇住他们。
谢映之道:“魏将军所虑极是。”
魏西陵道:“我会重新整编凉州军,等凉州局势安定之后,再回江州。还有一件事。”
他看向萧暥,“嘉宁跟我回江州罢,太奶奶很多年没见她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这次秦羽出事非常蹊跷,雍州局势难料,稳不稳得住还不好说,带着嘉宁诸多不便,魏西陵这是给他解决后顾之忧。
萧暥立即道:“好,嘉宁就拜托你了。”
“还有阿季,听说他不想回京,就跟嘉宁一起走。”魏西陵道。
卫宛立即出声道:“君候。”
魏西陵注意到他换了称呼。原本当年先祖受封国于江南,为一方诸侯王。又为避纷争而放弃的王爵。
此时卫宛改称他封号,显得生分,正式又严肃。
“夫子有话请说。”魏西陵道。
卫宛严辞道:“君候,殿下已经表示要去玄门清修,此事玄首已经应允,我玄门也已经准备迎接殿下。”
说罢他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微微一愕,纯然不知地问:“师兄说什么?”
卫宛顿时面色一沉,他算明白了。
你们俩……
好一出双簧。
谢映之当然不会将魏瑄修炼秘术,和玄门除魔卫道之事告诉魏西陵。
但这件事魏西陵一参与,其关系就变得微妙难解了,成了皇家的家务事。
当然,如果执意要干涉,除非向魏西陵吐露实情,相信对方也会秉公处理。但是玄门之事多涉幽玄机数,不便为外人道。
***
午后,白日茫茫,照着千里冰原。
原本还要在这里修整三天,再去野芒城驻守整兵。事发突然,立即启程,刻不容缓。
萧暥跨上凌霄,回首望去。
雪坡上,一片冷杉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皑皑白雪,映着那人一身银甲,朔风卷起他身后披风猎猎飞扬。
乱世里相逢别离,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主公,启程罢。”谢映之道。
北风吹雁雪纷纷。
萧暥深吸了口扑面而来的风雪气,不及辞别,扬鞭而去。
世道混乱,沧海横流,下一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谁都没法预料。
千里雪原上,一队骑兵如疾风狂飙而去,消失在茫茫天际。
“阿季,”
雪原上,魏瑄蓦然回首,两颊被朔风刮起驼红。
魏西陵上马道:“走罢。”
此去万里,各在天涯。
***
昏暗的天际,朔风扬起大雪扑面而来,连绵起伏的雪山上,五千多人的队伍顶风冒雪向着大漠深处前行。在严寒的冬季穿越大漠,将是一场漫长又艰苦的迁徙。
这五千人中,能活着穿过雪山大漠,到达漠北丰沛肥沃的草场的,可能一半人都不到。
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脚踩下去就是深没膝盖的雪。他们只能选择这条艰险的路,这茫茫雪原戈壁是阻隔追兵的最好屏障。
人群里,一须发斑白汉子默不作声地栽倒在雪地里。
“阿爷,阿爷!你醒醒,阿爷,你怎么了!”少年凄惶的声音在寂寥的雪原上响起。
其他人看了一眼,没有人停下脚步。
食物不足,长途跋涉,饥寒交迫,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就这样倒下后再也起不来了。
“驰狼神已经带走他了,”一件斗篷盖在少年肩上,栾祺道,“我是洛兰部北小王,以后你跟着我罢。”
狂风席卷起暴雪扑面而来,栾祺回头眺望茫茫的雪原,天地间莽莽苍苍的一片,时而可见大雪覆盖下黑黢黢的山脊轮廓。
这一战之后,大漠以南再也没有北狄人放马之地了。举族远涉漠北,十年内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王庭大战后,在烽烟弥漫中,那一片皎洁如云的白衣。
风雪纷乱了视线,寒凉的雪花融化在眼底。
“大单于,大单于来了!”
他听到族人惊喜的叫喊声。
他赶紧站上一处高坡,就见阿迦罗率领几十人的一支骑兵,顶风踏雪疾驰而来。他身后是脸被冻得通红的赫连因。
“中原人没有追上来!”赫连因气喘吁吁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撤军了!”
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但尽管如此,漠南已不安全。中原人的铁蹄会随时席卷草原。
他们亲眼目睹,中原的骑兵太厉害了,仅仅数十人的骑兵,忽然出现,横扫他们的大营,往来如风,若入无人之境。
他们被迫开始这场漫长艰险的迁徙,翻越戈壁沙漠,穿过冰冻的盐湖,随时都可能被狼群袭击,被周边的其他蛮族部落劫掠,前途莫测。
风雪越来越紧,阿迦罗跳下马,扬鞭指着一处山坳道:“我们去那里躲避风雪,明早赶路。”
雪山的背后有避风处,天已经黑下来了,朔风夹带着雪花在山谷间凄厉地呼啸回旋。
长途跋涉后,男女老幼皆筋疲力尽饥寒交迫。
“生火,洞口用毡布挡风。”
阿迦罗让栾祺将余下的食物派发给众人。
这些人从王庭一路逃亡到这里,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他们从中原人的刀剑和铁蹄下活了下来,现在却面临绝境。他们快要断粮了。
萧暥当时不杀他们,留下了这些部众的性命是有考虑的。
一来杀平民,不仅会激起对方战士的仇恨和反抗,他的凶名也会传遍草原大漠,更会引起草原各蛮族的一致对抗。
二来,要处决那么多人,士兵的刀剑都要砍豁口了,他还得劳费军力。萧暥不会这么干。
所以萧暥让狍子这些匪军夺走了他们的粮食和御寒物资。但他又故意不全部都夺走,而是给他们剩下了一点口粮。
阿迦罗相信,这狐狸给他们留下一口吃的,绝对不是出于一星半点的仁慈。
相反,萧暥的用心足够狠辣。
就在这时,岩洞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大单于,出事了!”栾祺急匆匆进来道。
阿迦罗大步走出岩洞,就见鹫翎部和洛兰部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条大汉正狠狠一拳抡在一个瘦小个子的脑门上,顿时那小个子头破血流,但仍然顽强地死死咬住半块烙饼,和着血沫艰难地吞下去。
大汉暴怒,又一拳抡下去,被阿迦罗当空截住,他掰住那大汉粗壮的腕子,竟生生提了起来。肌肉虬劲的手臂一抖,将那大汉整个人甩了出去,重重撞在雪地里,积雪被砸出一个大坑。
阿迦罗道:“今后谁敢再争抢口粮,引起斗殴的,杀!”
然后他阴沉地看了旁边的赫连因一眼。转身走开。
赫连因立即会意,赶紧跟上去解释道,“大单于,草原狼出生时,母狼就会不给幼崽喂足够的奶,让它们相互撕咬,留下最强的。这才能保证狼群的战力,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那些老弱不能再浪费口粮了。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草原上生存的规则,所以我放任他们争夺,把我们有限的粮食留给部落的勇士,而不是养活无用的弱者。”
“这不一样,”阿迦罗打断道,
他凝目注视着赫连因道,“这些部众从王庭的死人堆里跟我到这里的,我向驰狼神发誓过,今后我绝不会让我的部众再忍饥挨饿。”
“可我们的粮食不够。”赫连因道。
阿迦罗断然道:“杀马!”
赫连因满脸惊骇,“大单于!草原上的部落,爱自己的马,就像爱自己的妻子!”
“妻子?”阿迦罗回过头,冷笑了声。
那狰狞的表情使得赫连因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阿迦罗想到了他那个妻子……
萧暥没安好心,他劫掠了他们的粮食和物资,又故意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口粮,就是想让他们因争夺仅有的粮食而自相残杀。
老戏码了,月神庙递刀的时候,他就玩过一次,不过枭雄心机。
岩洞里生着火堆,阿迦罗听到外面传来战马凄惨的嘶鸣。
他干脆躺下,不想去听,眯起眼睛后,终于有些困倦了。
迷迷糊糊中,他又想起了王庭的狼烟烈火,落灰如雪。在眼前挥之不去。
月神庙中,萧暥一身红妆,他握着他的手,走过刀戟的丛林。
月光下,他搂着那人的腰,策马驰骋在草原上,夜风吹拂起他的长发。
大帐中,萧暥坐在琴案前,用握剑的手,为他抚琴。
温柔乡,英雄冢。
短短的七天时间,他一边紧锣密鼓地策划夺取单于之位,一边心中念念的,都是帐中软玉温香。哪怕夜夜同床异梦。
他满足萧暥的一切需求,吃的玩的,给他最精致的绫罗衣衫,配上草原最罕见的珠玉珍宝,他为他改变自己的习惯,开始学着中原人沐浴熏香,也可以为他单枪匹马血溅王庭。
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互相试探着底线。
直到最后,关键时刻,萧暥将他送的宝刀,亲手交给他的父王,他要他们父子相杀,要他们兄弟相残。
阿迦罗悚然惊醒,就看到黑暗中,岩洞壁上映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余先生。”阿迦罗冷道。
他都快忘了这个人。
这个人会秘术,阿迦罗知道,上次雪原上,他平地铸起火墙一阻,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
但是阿迦罗仍旧心有芥蒂,他原本是维丹那里的人。
阿迦罗道:“我都忘了你,你竟然还敢跟来,我不杀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余先生一双小眼睛里闪着莫测的幽光:“大单于还在记恨我辅佐维丹一事?”
“我帐下没有叛徒。”
余先生干笑了声:“大单于搞错了,我是苍冥族人,本来就不是北狄人,我是来合作的,也不是来归顺的。哪来叛徒一说?”
阿迦罗道:“既然先生把话说白了,我也告诉你,我北狄部落纵横草原,凭借的是勇气和武力。对你们那些邪门路数没有兴趣。先生请便罢。”
余先生佝偻着背上前道:“看来我还需要向大单于表现一下我们的诚意。”
“诚意?”
余先生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件如冬眠的黑蛇般盘曲着的东西,火光下泛着如鳞甲般粼粼的幽光。
“这是从月神庙的灰烬中所得,物归原主,献给大单于。”
阿迦罗瞳孔一缩。
单于铁鞭!
他浓眉扬起,“你们想要什么,说。”
“大单于,其实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老宫人的声音又细又尖利,“这一次中原人害死了先王,捣毁了王庭,屠戮北狄的将士,劫掠部众,这血海深仇不能这样算了?”
阿迦罗冷冷听着,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次王庭被捣毁,不能完全归咎于萧暥,那狐狸没那么大的能量。他自己本来就要谋划一场夺位之变。
如果不经历这一场王庭血战,维丹必然成为下一任大单于,到时候穆硕掌权,他就要俯首帖耳,向懦弱的维丹下跪称臣。那是不能想象的屈辱。
萧暥只是利用了王庭内部的矛盾。他不是那个点火的人,却是那个浇油的人。
“大单于如果有南下中原,马踏山河之志,我愿意助大单于一臂之力。”余先生说完躬下身,双手将单于铁鞭举过头顶。
阿迦罗一把握紧铁鞭,眼中掠起野兽般的精芒。
……
余先生退出去后,阿迦罗盘腿坐在黑暗中,他再也睡不着了。
国仇家恨,他绝不会放过屠戮劫掠他部众的人,他也烧掉了为萧暥穿过的绫罗衣衫。
可是他却欺骗不了自己,这一次折回去,当他听到萧暥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的时候,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简直要将他燃烧殆尽。
更让他切齿的是,没想到这狐狸在床上还挺能闹腾。就他生的这般模样,竟然还敢起色心了?
床榻咯吱的晃动声就像尖锐的锉刀碾磨他的神智。
黑暗中,他听到萧暥不服道,“你给我。”
魏西陵的声线因隐忍而染上深沉的低音,严肃又纵容,他说“够了。”
阿迦罗额头青筋直跳,各种念头在脑中撞击,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中莫名地涌起燥热,干脆穿着一件单衣,走出山洞。峡谷中漫天风雪。
赫连因和几个部落中的青年正围着篝火。
他的脸上被北风刮地有两团驼红,神色却很兴奋,到底是年轻,丝毫不见疲惫。
“我看到他了!当时隔着火墙,照着他的甲胄灿然炫目,就好像在火中燃烧。”
有人问:“他们的战神长什么模样?”
“这还用问,当然是须髯如戟,骠悍强壮,力能搏虎。”
赫连因撞了一下那人的肩哈哈大笑,“没那么夸诞,但是可威风了。”
其实当时他紧张地魂飞天外,哪里敢仔细看了。
他道,“大单于是真英雄,当场拔出刀挑战了!”
旁边的人听得紧张:“然后呢?”
“魏旷横剑应战了!”
“我们迟早会和他们打仗吗?”
“大单于说一不二,一定会的!”赫连因道,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只是当时他有一点听不明白,魏西陵说的是,你我之战。
这就莫名带上一缕角斗的意味。
在草原上,只有两个男子同时看上一名女子,才会以一场角斗来定胜负。
不过他也懒得想明白,只要将来有仗打不憋屈就好。
年轻人都是这样,充满对强大的力量的向往,哪怕是敌人。
“大单于一定会带我参战的!”他道,
“小子,这么想打仗”身后一道醇厚的声音传来。
赫连因一惊,立即站起来,“大单于!”
阿迦罗看向这个年轻人,见他体格健壮,目光犹如鹰隼般犀利,部落中还有这样的青年。
“你想打败他吗?”阿迦罗道,
“想!做梦都想!”
阿迦罗对他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很是满意。
“赫连因,你是北狄的勇士,不能只是做梦!”
然后他环顾周围的士兵和部众,振色道,“中原人逼着我们背井离乡,让我们千里迁徙,让我们经历严寒,饥饿和伤痛,但是,这不能摧垮我们!”
经历了这一切,阿迦罗明白了,他这次败在萧暥手中,是因为他的斗志动摇了。
他太沉醉在这场新婚中而放松了野兽般本能的警觉。
他太想取悦他的眷侣,而忽视了那人本抱着全然的敌意与他演这一场戏。
他把这场戏当真了。甚至一度想,如果夺取了单于之位,就这样和萧暥永远在草原上生活也不错。他征服天下的雄心曾短暂地偃旗息鼓过。
任何的动摇都会招致失败。带来灭顶之灾。
妄想把萧暥留在草原上,是他不切实际了。
萧暥的身后是整个中原帝国。只要中原还在。他就不可能留在草原。
阿迦罗高声道:“能够翻越雪山戈壁,能够活着到达漠北的,都是我北狄的勇士!今天的一切苦难都是驰狼神对我们的试炼!”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王庭,夺走了我们的草原和牛羊,将来,我们要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不仅要夺回王庭,还要踏破中原的山河,让他们付出代价!”
赫连因当即拔出刀,大喝,“大单于威武!”
“大单于!”“大单于!”山谷间喊声震天,久久回荡。
***
大雪漫天,山巅上,朔风夹带着碎雪,卷起宽大的黑袍飘荡翻滚。
贺紫湄俯首道,“主君,刚收到的消息,余先生已经进入北狄军中,跟随阿迦罗前往漠北。”
黑袍人负手道:“很好。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去一趟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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