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意初虽非玄清子的嫡传弟子,但自及笄之年就入了玄门。齐意初温和恬淡,清静出尘。在同一辈的玄门弟子中,就数她和谢映之心气相近,性情相合。最能了解彼此。
当年,齐意初学琴,谢映之就习箫,早春梨花胜雪时,镜泉湖边琴箫相和,形影相随,曾是玄门之美谈。
在玄门,心念相通、意气相投者,可结侣同修。但两人皆是潇洒无束、流水行云的个性。相知即可,不求缘深。后来谢映之成了玄首,不久,兰台之变,烽火燎原。
这些年齐意初隐居于漓雨水榭,潜心栽培花木草药。前阵子,她刚为魏燮查看了面额的创伤。但东方冉剥去了他部分的面皮,一时没有修复之法。她写信问于谢映之,谢映之请她来潜龙局一会。
“潜龙局中有不少奇门偏法,开局之后,师姐可以留心。”谢映之说着目光落到齐意初的裙摆,好奇地微微扬眉。
向来纤尘不染的裙裾上沾染着几点明显的飞溅酒痕。
“方才我遇到了一人,丰采神秀,不料却是此局中的彩胜。”
谢映之眼中含笑,明知故问,“他怎么了?”
“容绪先生邀他共席,宴间也许举止失当,他掀了桌案,酒水泼洒出来了。我刚好经过,不慎溅到了。”
谢映之轻咳了声,探手去取茶杯。
齐意初见他忍着笑,不由正色道,“映之,你如此做,不觉得过份?”
“师姐放心,彦昭下手有轻重。不会真伤到容绪先生。”他说着抿了口茶,很有把握道,
齐意初摇首,“你知我不是说容绪先生,容绪此人行为放浪,轻佻冶荡,即使受些教训,也不足为奇,我说的是你主公萧将军。你为何将他设计为彩胜?我看他尚不知晓。”
谢映之坦白道:“容绪先生此番带的彩胜为一架美人屏风,在来的路上遗失了,所以我才……”
“休说是一道屏风,即使让整部马车都遗失了,你也办得到罢。”
谢映之叹道:“师姐真知我也。”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施了点手段,让运载屏风的马车迷了路,驱车回大梁去了。”
“为何?”
“这屏风价值千金,主公正缺军费。我替他省钱。”
齐意初秀眉轻蹙,“说实话。”
谢映之似无奈,站起身,手指闲拨着琴弦,“师姐可听说,此间的彩胜一入局,就会被金先生品评等级。”
潜龙局的彩胜根据金先生的评级,金镶玉牌,白玉牌,青玉牌。
“其中金玉牌还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为两件,中品五件,下品八件,分别对应局中的筹子。筹子因是玉制,所以也称为玉子。金玉上品兑换为两千玉子,每降一级,则减五百玉子。所以主公品评为金玉上品,值两千玉子。”
齐意初评道:“你倒是把主公卖得明明白白。”
谢映之继续道:“其他珍宝的定价我也做了调查,白玉上品,为五百玉子,局□□有十件,中品三百玉子,二十件,下品一百玉子,五十件。至于青玉牌的我就不说了,入局最低一百玉子,所以执青玉牌者,至少要携带多件宝器,才能凑够入局的玉子数。我还查了,此番北宫世子所带的珍宝五件,品评下来,金玉中品、下品各两件,还有白玉上中品各几件,几番相加,他手中就有近三千玉子,豫州虞珩,核算下来,也有两千玉子。”
“你倒是很懂博局。”齐意初道。
“有备无患。”谢映之闲闲指出:“容绪先生的美人屏风,若评级约莫是白玉中品,也就三百玉子。”
“不够你赌。”齐意初明白了:“你想博大的。”
谢映之道:“不是我要赌大的,是我看中之物必须博大的。”
齐意初好奇道:“何物?”
谢映之:“千叶冰蓝。”
齐意初诧道:“伯恭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谢映之道:“两年里,伯恭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一株。但恐怕仍旧难以治愈主公。”
他说到这里,长眉微微蹙起,前世他不惜用非常之法,但最终依旧没能治愈萧暥。
从溯回地回来之后,谢映之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失败。除了他初试此法,行事生涩,萧暥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这些原因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原因。
齐意初蹙眉:“莫非是因为这千叶冰蓝有不妥之处?”
谢映之道:“那一株枝叶新鲜,并无不妥,不过……”
“怎么了?”
“我想请问师姐,这冰蓝草是否有花期?”
齐意初心中一沉,顿时明白了,若千叶冰蓝是以花入药的草药,其枝叶所达到的疗效,不及其十分之一。
世上并不难找千叶冰蓝,难遇的是开花的千叶冰蓝。
谢映之叹道:“所以并非伯恭运气好,而是大多数人跋山涉水找到的冰蓝都没有开花。”
齐意初精于花木草药,自然明白,世人之所以遇不到开花的千叶冰蓝,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花期极为漫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谢映之眸色深沉:“主公他等不了。”
即使费尽心力找到千叶冰蓝,最后也等不到漫长的花期,斯人已不在。
沉默片刻,齐意初道,“映之,你心中已有主张了。”
谢映之道:“我查过,大夏国时期,千叶冰蓝是皇宫御苑内的花木,必然有栽培之法,而此番潜龙局揽尽天下珍奇,其中据说有一批大夏国宫中之物,苍冥族人喜欢将文字刻于器物上。”
齐意初明白了,这就是谢映之此番攥她来的原因。找到记载花谱木经的器物、残卷等,她精通花木草药,可以试着设法栽培,让千叶冰蓝进入花期。
齐意初道:“所以,你要赢下那一批彩胜。”
谢映之淡漫道,“大夏国遗留之物非常罕见,这些器物估价要上千枚玉子以上。容绪先生提供的三百枚玉子,不够我用。”
齐意初凝眉,这个说法听起来这似乎合乎情理,但她还有疑惑。
“以你之力,即使三百枚玉子开局,赢回那些器物不算困难,不至于要让萧将军充作彩胜。”
所以她这个师弟,必然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没有说。
“我算过,此间所有的彩胜,总额可换一万八千玉子,我若以屏风入局,三百玉子,一局局累积胜子,要近两个时辰才能胜出,若是我以主公为彩胜,两千玉子入局,我不需半个时辰,就能胜出。”⑦④尒説
齐意初敏锐察觉到了:“你为何如此急于求胜?”
谢映之淡然道:“等我赢取彩胜后,师姐就带彩胜和主公下船罢,我安排了接应。如果不嫌,也可以捎带上容绪先生。”
齐意初眉心微微一蹙:“此间要出事?”
谢映之闲闲道:“也没什么事,余下的局,我想博个尽兴罢了。”
齐意初不动声色看向他,她了解她这个师弟,总是泰然自若的把最艰险的局面留给自己,却好似轻若无物。
她想了想,转而问道:“那你打算瞒萧将军到什么时候?”
谢映之道:“两年来主公戎马倥偬,不得休憩,尚没有闲暇一览这九州风光。此番巡江而游,也是难得的机会,不妨让他多尽兴玩乐,何必去说这些扰心之事。”
“但你一直瞒着他,这局里卧虎藏龙,你若输了怎么办?”
谢映之似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形,他眨了眨眼睛,半是纯真,半是无奈:“那就把我偿给他吧。”
***
楼船的顶上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周围玉砌雕栏,四面挂着玲珑剔透的宫灯。
萧暥喝了酒,有点熏熏然,步上楼顶,想吹吹江风,清醒一下。没想到这楼船的顶上居然还有个露天庭院。
假山花木错落,亭台雕栏掩映,设计甚是精巧。
此时已入夜,大江之上,明月初升,漫天星辰垂落四野,两岸千岩万壑,山势绵延,站在船头,江风扑面,浪涛汹涌,江山如画,一时间他看得出了神。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来后,狼烟烽火不息,他还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来,四处走走看看。他心里正想着,这趟正好当旅游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大冷天也有人上来吹风的?
黑暗中一道男声道:“这里没人吗?”
“这么冷的天,谁会上来吃西北风。”
萧暥听出,那个声音好像是虞珩。那么他身边的人是沙蛇裘彻?
他一想到那双阴鸷的眼睛,本能地感到威胁。在这里遇上他们可不是好事,何况他酒还没醒。
想到这里,他身形一闪,敏捷地避入楼台的阴影中。
那两人上了露台,就站在刚才他凭栏远眺处。
此处是船头的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大江,风景绝佳。
抬眼望去,只见船头劈开浩浩荡荡的江水,波分浪涌间,两岸崇山峻岭,如徐徐展开的画廊。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京门了。”裘彻眯起眼睛望着前方黑沉沉的江面道。
虞珩登上船头,心中就生出种一览天下的狂傲来,“听闻京门古称惊门,船一入京门,就是乱石穿空,惊涛骇浪,江深流急,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裘彻道,“京门后,是云霁,巫山,一处比一处险要。”
“好,”虞珩抚掌道,“正如此间赌局,风险越大,得利越大。”
“贰将军,有句话属下不知是否该讲。”
“说。”
“贰将军还是要以我们此行的首务为重。”
“你让我不要争那美人?”虞珩声音中带了不悦。
“世间美人千万,帝王剑仅此唯一。贰将军不要因小失大。”
“不,美人当配名剑,”虞珩回过头,阴沉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都要!”
萧暥暗处听着,心道,这厮也够霸道,特么这不是买车送车模的逻辑吗?
等等,虞珩说的美人,莫非是指那个女子?
一般要戴面纱、幕篱遮蔽面容的,都是生得极漂亮的,比如谢映之。
且那女子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声音亲和温柔,如沐春风。甚至还有种哪里遇到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听虞珩口气专横嚣张,似把她当一件彩胜物品。让他很不舒服。
若虞珩真要打那姑娘的主意,他决不会坐视不理。
***
句章郡。
“主公,斥候来报,楚江下游聚集起大量赤马舟,密密麻麻,夜色中看不清数量。”
田让吸了口寒气,低声道:“君候,明公,夜晚这么多舟楫出江捕鱼,不合常理。依我看,有可能就是水贼。”
“看来还真是冲着潜龙局的宝船来的。”高严面色凝重,“群盗若是在我襄州境内劫持宝船,将成轰动九州之大事。主公会惹上麻烦。”
他说罢看向魏西陵,心道魏将军此番只带六艘战舰,若要御敌,实在太少了。
但他也清楚,魏西陵若从江汉大营大举调兵,战船横渡长江之际,必定会被斥候探知,引起各路诸侯的警觉,所以,最好是从襄州本地调兵。
魏西陵面色冷峻,“句章水师有多少战船?”
田让道:“走舸突冒数十,艨艟斗舰也有十余艘,但是……”
“但说无妨。”
“这些战船常年未经使用,不知是否还能战,还有,郡中水师疏于操练,军士闲散懈惰,战力不行。”田让如实道,
朱优的军队,怎么可能存在战力这种东西?
魏西陵淡淡道:“无妨。”
战舰老旧,会限制冲锋的速度,但他带来的六艘艨艟战舰,作为先锋足够了,至于士兵战力,那就看如何指挥调度了。
就在这时,高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四下张望了一圈,问:“晋王去哪里了?”
***
客舱里,香已燃尽。
谢映之施然起身道:“师姐,离开局还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
“且慢,还有一件事,刚才未及于你说。”
谢映之回头,问询的目光看向她。
齐意初斟酌道:“怀玉来这里了,我觉得他想见你。”
谢映之微微蹙眉,不假思索道,“师姐下船时,也带上他。”
齐意初道:“映之,他在大梁两年,也曾辅助过晋王,你这样让他回颍州,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
谢映之面沉如水:“玄门无情。”
齐意初柳眉微蹙,“映之,怀玉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秋狩时,苏钰自作主张造成的疏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机会,间接导致秦羽的出事。但考虑此事涉及颍州苏氏,且东方冉之事后,玄门内不宜再起波澜,所以,谢映之决定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从此不提,至于苏钰,既不罚他,但也不会再用。
“他虽无心,但却有过,师姐不要问了。”谢映之声音清冷,不容置喙道。
齐意初微微叹了口气,话已至此,心知不必再言。只是有时候,总是忘记他是玄首了。
***
冷月照着江心,雾霭沉沉,一株遒劲松树横卧江面,上面系着一艘赤马快舟,正随着波涛载沉载浮。
此处离京门还有数十里,江面狭窄,两岸的山峰之间,荡着一条摇摇欲坠的吊桥。
这吊桥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建的,长年累月风雨冲刷,吊桥上的木板早就腐朽脱落,只剩下两根锈迹斑驳的铁链,孤零零地悬荡在江面。
月光下,一道修长俊逸的身影,仿佛飞鸿孤雁般,滑过铁索,无声无息地降落到了铁链中央。
那人身形轻如飞絮,在呼啸的江风中,随着锁链悬荡起伏,仿佛风中摇曳之叶,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落江心。
铁索下是浩浩荡荡的汹涌激流。
此刻的魏瑄如同停在荷尖的点水蜻蜓般,静静停在锁链上。
两侧山石伫立,空中偶尔两岸传来几阵凄凉的猿声。
他凝神静气,在雾气弥漫的江面,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沉沉的江面上,隐隐映照出粼粼的灯火来。
硕大的楼船分开波浪,两侧数十桨手,水波激荡,顺风而来速度极快。
机不可失,魏瑄看准楼船经过下方的片刻,忽然松开铁链,他的身形如一枚纸鸢般,被江风席卷而下,倏忽间险险落到了狭长的船舷上。
船舱内灯火阑珊,人影憧憧,盛会才刚刚开始,一阵悠长的金石之声响彻江面。
开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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