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展开先前的那份文书,娴熟地用墨笔勾去一项。那文书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像一份创业企划书。
第一页是竞争对手各项实力的数据分析,第二页是一个个目标项目,以及项目难度,风险级别,和完成期限。
如果不是上回在襄州两人曾连线过,萧暥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对现代的各类知识掌握得太快了。
“近年来,幽燕两州无战事,局势平稳,人口逾两百万,兵源充足。而且北宫达最近已经拿下了辽州。”
这是萧暥赴潜龙局时发生的事,短短一个月,北宫达就拿下了北境辽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编了原辽州刺史淳于泷手下的关锁军。
淳于泷实力一般,当年秋狩猎场,魏西陵论天下诸侯时都没有把他算在内,可见只能算三流。但他手下的关锁军这几年却吸收了不少山夷力士、东瀛刀客,总共有八万人,具有一定的战力。
收编关锁军后,北宫达麾下已有七十多万大军。包括二十五万熊豹营精锐,神弩营五千人,关锁军八万,以及铁鹞卫五百人。重甲轻骑步兵弓手齐全,五百铁鹞卫更是集特种作战和间谍部队于一体。专门执行潜入、收买、刺探、暗杀之类的危险任务。
萧暥伤脑筋,这就是古代的多军种复合军团了,北宫达的实力果然不是曹满禄铮之辈能比。再对比一下自己,这差距不是一点点大啊。
萧暥的锐士营经过这几年的战损,以及分兵驻防凉州襄州等地,现在他手头能调动的兵力也就十五万人,除此以外,还有秦羽所部十万人如今也归他调遣。
而魏西陵,他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战场上克敌制胜靠的是他出神入化的战术,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
谢映之道:“主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征兵。”
云渊道:“早春征兵,训练一年也可堪用了。但是这些新兵没有实战经验,恐怕不是北宫达熊豹营的的对手。”
谢映之道:“新兵不需要参与北伐之战,对付虞策、张繇之流足够了。”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豫州虞策,渑州张繇这些个诸侯也不得不防。如果他们乘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袭取他后方,就麻烦了。
萧暥当即道:“云越。”
云越闻声立即进门:“主公有何吩咐?”
“草拟一份征兵草令。”
“主公且慢。”云渊道,“这份征兵令还是由我执笔罢。”
萧暥微微一摔,云先生啊,云越怎么说也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平时思路清奇了点,但一份将军府的征兵令,他还能写成征婚令?
这也需要家长代笔吗?
谢映之失笑:“主公,这纸征兵令,还是由云先生执笔、中书台签发比较妥善。否则士林又将说你一昧扩军,穷兵黩武。”
云渊补充道:“谢先生所言及是,不仅是此番,今后我等为备战所做的其他事宜,签署的所有命令,都由中书台下达。阻力会少很多。”
萧暥不傻,听他们两口径那么一致,显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云渊道:“主公若以将军府之名颁布此令,就有以军令凌驾政令之嫌,进而会引起士林不满,非议主公。”
萧暥觉得罢,他们只有一年时间,如果能高效地推行备战的各项命令,他也不介意被骂几句的。
谢映之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不完全是为避免士林非议。”
他边说边用抬手将木樨沉香添入初沸的茶炉中,随口漫谈般道:“中书台初建,也需要在签发政令,推行春耕、征兵等一系列实务的过程中,名正言顺地扩张机构,招募署员,发展壮大,进而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他神情清煦怡然,语气舒缓,在茶香微漾中娓娓道来,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扣紧萧暥的心弦。
扩张机构,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云越问:“攻谁的城,掠谁的地?”
“自然是盛京系和尚书台。”云渊道,他说着看向谢映之,这么清雅的一个人,谋略起朝局来,风轻云淡之下,却是杀伐决断的手笔。
谢映之道:“在这一年内,不仅要完成备战,还要将朝政之权全部收拢于中书台,做到四境之内,令出一家。以中书台架空尚书台,唯有如此,大战之际,主公方可全力应对强敌,后顾无忧。”
萧暥心中豁然:果然是要夺权!
只是刚才被谢映之清宁和煦的神态,淡若无物的口吻迷惑了。权力斗争的惊心动魄被他说来,仿佛是茶余之际,闲谈起今岁开春后去哪里观鱼赏花。
萧暥道:“但尚书台不会坐视被架空,他们必会百般阻挠。”
“仙弈阁一事后,盛京系折损过半,目前手中已无人可用。应兴不起风浪。”云渊说着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眼神若有所思:“伯恭为他们诊治过,大多数人的伤势需要静养三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在三个月内,他们人手不足,闹不出多大的风浪,只能坐视中书台攻城略地。
“但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毕竟浸润朝局多年,云先生还需谨慎。”
云越不禁道:“可惜了,那日仙弈阁他们没去。铁鹞卫若把他们也收拾了”
“住口,你怎么可以存这样的心思,”云渊当即斥道。
他面色顿沉,“你嫌铁鹞卫杀的人还少?”
“先生,云越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萧暥想替云越说个情,但他又不会劝人,遂看向谢映之:玄首你说几句?
谢映之却默然不语,清若琉璃的眼眸宛如明镜般,隐隐折射出一丝难辨之意。
云渊道:“即便是权力斗争,你也不能抱着置对手于死地的心思!”
云越咬着唇,低声抗辩:“但是父亲,权力斗争和战场差不多,都是你死我活,而且更加敌我难分。笑里藏刀,暗箭害人的事多了去了,我看比战场更凶险。再讲什么君子德操,最后只会反受其害。”
云渊面色深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无论何时,立身要正,行事要磊落。”
“父亲,你们行事磊落,杨太宰他们行事就不那么磊落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陷害你们,太正直,太光明磊落的人,是很难在权力斗争里胜出的!”
“住口。”云渊拂袖起身,竟一时竟驳不了他。
云渊当然知道,杨覆柳徽他们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势会不择手段。但对手卑鄙,他们为了赢得斗争,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就可以也卑鄙了?
就能拉低自己的德操和底线了?
他不想在这里教训云越,拱手辞道,“主公,今日天色不早,我等先回去了。”
然后看了云越一眼,云越赶紧低头跟上。
萧暥想说几句给云越求情,却被谢映之眼神阻止了。
有他这个主公求情,云越的脖子就更硬了,而且云越说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云渊不至于罚他。
其实云渊心中什么都明白,但即使是权谋斗争中,他依旧是那个谦谦君子,不会因为对手的不择手段,而拉低自己的准则和底线。
云渊走后,谢映之见萧暥心不在焉地嗑着小松子,抬手替他斟上茶,“主公还是在想刚才云越说的话。”
萧暥觉得,其实云越说的不无道理。
兵者诡道,战场上尚且兵不厌诈,更何况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
而且正如云越所说,战场上虽有诡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敌我分明,明刀明枪,而朝堂之上,却是尔虞我诈,敌我难分,暗箭难防。
谢映之孤高俊逸,云渊光明磊落,这样的潇潇君子在权谋斗争中是不占优势的。但如果谢映之和云渊都是善于阴诡权谋之人,恐怕他也不会和他们走到一起。
萧暥若有所思道:“先生和一般的谋士不同。”
谢映之微笑:“古装剧里的?”
萧暥:……
谢映之:“我猜刚才主公是在想,云副将说的有一定道理,立身持正,行为磊落,则不善权谋诈术。但如果我们真是以权谋诈术而夺得天下,主公也会不齿。”
萧暥:话都被他说完了,无言以对……
即使没有连线,他这点心思,在谢玄首面前跟透明似得。
谢映之一语道破:“主公是在忧心,杨太宰等人浸润宦海半生,善于权谋诈术,我们难以应对。”
以往萧暥看的电视剧里,不乏各种陷害、离间、下\毒、栽赃,可谓诡计百出,虽说电视剧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也侧面反映出朝堂斗争的凶险,杨覆等人为了保住手中的权柄和现有的利益,必会不择手段对付他们。到时候,他们能应付得了吗?
谢映之话锋一转,“主公可知谋势与谋力的区别?”
萧暥一诧,这倒是闻所未闻,他虚心求教:“先生请讲。”
谢映之:“战场之上,夺下一座城池,截断敌人粮道,此乃谋力。朝堂之中,获取一个要职,排挤一名政敌,亦是谋力。杨太宰等人熟谙权术运筹,将来,他们也许会在一些官职、领域上抢占优势,但谋力者胜于一隅,谋势者胜在全局。”
萧暥心中一震,立即问:“那什么是谋势?”
谢映之道:“谋势并非算计,而是布局。”
谢映之这么一点,萧暥恍然。他们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布局。
从云渊出山任中书令,集雍襄之俊杰,成立中书台,到以为中书台代替将军府,推行备战的各项事务,从而在政务上名正言顺。之后他们的各项备战事宜,都将以朝廷的名义明令推行。
盛京系若要阻挠,大则是违抗朝廷政令,小则是阻挠中书台办事,无论哪一条,他们都站不住理,若是执意阻碍国政,下狱问责都不为过。
连他们惯用的煽动士林舆情的伎俩,都不管用了。
以往萧暥辛辛苦苦办点实事,杨覆等人煽动士林,故意扭曲事实。他建尚元城,他们说他是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他收留流民屯田,他们诬他滥用民力、横征暴敛;他西征平定北狄,他们骂他好乱乐祸、穷兵黩武;每每他们掀起士林风潮声讨他,搞得满城风雨,栽赃诋毁,让他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但如今,将军府的任何决策都通过中书台来执行,杨覆他们不会蠢到煽动士林舆情针对中书台。
就算他们脑子一热真那么做了,他盛京系的文人战斗力强,宋敞闻正等人的战斗力也不弱。更何况还有云渊坐镇,杨、柳等人头再铁,也不敢真撞上去。
细想来,这一布局,是以士林对士林,还把他的将军府摘得干干净净,将来朝局纵然暗流汹涌,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专心练兵。
从今往后,一切令出中书台,而非将军府,所有的备战事宜都是以朝廷政令明发,无懈可击。这就是势。
萧暥知道,这其中恐怕也存着谢映之想保护他的心思。
谢映之道:“雍州局势稳定,我们就可以推行春耕、征兵,征发劳力,加固城防,制造军械弩\箭,此外,东北寒冷,御寒物资也要备置起来,同时招揽人才,扩充府库,积累银钱,对外交好诸侯,避免战争,营造稳定的外部环境,在一年时间内,逐渐缩减主公和北宫达实力的差距,最后在综合实力上胜出他,这也是谋势。”
“至于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会如何反击,三个月内,他们基本无力反击。”
盛京系羽翼已折去一半,也正是中书台发展壮大的时机,而三个月后,各地军粮都已经种上,新兵已经操练,城防工事、兵工厂运作等全面铺开,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中书台也已经掌握了朝中实权。
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成。
谢映之静静道:“大势既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他的声音很轻,神容很淡,萧暥却听得心气激荡。
晚上,萧暥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着谢映之所说的谋力和谋势。
如今谢映之已经把整个构架都勾画好了,他们将利用接下去的三个月,把根基打结实了,余下的就只要坚定不移地推行各项备战新政。
杨覆等人再精于阴谋算计,纵然得逞,也不过是一时一隅之力,无碍大势。
这有点像后世所说的阳谋,桩桩件件都开诚布公,但即便是知道对方在谋划什么,也无力阻挡。正如谢映之所说的,大势既成,势如破竹。除非还有人能扭转这大势。
但能扭转大势的人,绝不会是杨覆、柳徽这些工于心机、善搞阴谋的人。
稍有算计者都可以谋力,但谋势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需要的不是诡计心机,而是眼界、格局、胸襟,要有纵观全局,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这已经不是普通谋士能达到的了。
除了谢玄首,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既善于谋势,又能够谋力,那岂不是将天下风云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
葭风郡,连绵了十天的细雨终于停了,一轮朦胧的月影从云层后透了出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玉带般的长廊静卧水面,游人如织,如云的衣摆拂过水面。
栖云轩,湖上雅阁。水晶帘动微风起,外头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黑袍人轻轻吹开细碎的木樨花,俯首啜了口茶,梅邬青雪的高旷融入了沉香的醇厚悠扬,让人神思也变得渺远起来。
呼延钺肃立一旁,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主君,听说此番萧暥和谢映之从襄州返回大梁途中,一路上会见襄州各世族,看来年后中原会有大动作。”
“萧暥去年拿下襄州,总要打理一番,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互不干涉,不是很好么。”他静静搁下茶盏,姿态雍容淡定,“我不喜好争斗。”
“除非,他们有统一九州的野心,”
呼延钺斗胆道,“但是主君,在这里喝茶赏月,是不能阻止他们统一九州的。”
他快要憋疯了,自从来到葭风,他整天陪着主君不是客舟听雨,就是画楼饮茶,怎么感觉主君到了葭风以后,就变得恬淡无为起来了?
黑袍人淡漫道:“那就要看,这茶跟谁一起喝了。”
呼延钺想起,主君说过,来葭风是为了见一个人。
“属下斗胆问,不知主君是要找谁叙旧?”
黑袍人道:“晋王魏瑄。”
呼延钺顿时想起潜龙局上那个青年:“他天赋虽然不错,但还是个毛孩子,做事又冲动。”
黑袍人冷道:“他能伤到谢映之,你能吗?”
呼延钺孔武有力的身躯顿时一僵,额头青筋梗了梗,挣扎道:“潜龙局那次是谢映之让着他的。”
“即使谢映之让着你,你都伤不了他。”黑袍人毫不留情道。
呼延钺暗暗咬紧后牙槽,把不甘狠狠吞下,粗声道:“但魏瑄这人不好控制。倔得很。”
黑袍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控制他了,我只是来探访故人。”
“但是主君,你们不是故人,是敌人。”呼延钺耿直道。
随即他感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掠来,如霜风刮起雪沫般寒凉透骨。
他无端地从心底深处涌起了一阵战栗,赶紧低下头,闷声道:“但是主君,魏瑄已入玄门,即使是主君,想要见他,也不容易罢,”
他们总不能去闯玄门。
“他会来见我的。”黑袍人笃定道,“还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见我。”
呼延钺蓦地抬头,就看到那轻抚着茶盏的手,月光下肌肤寒白细腻,但绝无一丝阴柔,秀美中隐隐透出凌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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