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两天,萧暥在胡床上坐下,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无一处不在酸痛,他真怕自己这一躺下就爬不起来。
但是他绝对不能稍有懈怠。
他今晚劫了赤火部落的营地,不出意料的话,再过三四天,消息就会传到鸾吾城,到时候曹满就会察觉他被耍了。十多万军队在鸾吾城空等了一场。
曹满老奸巨猾必定立即会采取行动。
战机稍纵即逝。有些事情一定要抢在曹满反应过来之前做掉。
但战场上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也不能保证一切会按照他预定的计划走。
他蹙起眉一只手习惯性按下心口的隐痛,周身的倦意如潮水涌上,但是他的脑子却仍停不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进入草原以后他的病屡屡有复发的迹象,这不是个好兆头。决不能在战场上病倒了。
而且更让他忧心的是,草原上十一月就会降雪,他为了提升骑兵的速度,此次轻装简从,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带够,万一忽然降雪,这辽阔的北狄草原顷刻间会变成茫茫雪野,那么他的数千锐士就可能困在严寒的北狄草原了。
最好在十一月初就能结束战争。萧暥心想着,拧了拧眉心。
接着隐约感到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他这才回过神来。
就见云越打来了热水。
“主公,天气冷,烫烫脚。”
“不用,我自己”
他话没说完,云越已经抬手握住他骨感清晰的脚踝,浸在热水里。
嗯……舒服。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浑身的寒意都散去一大半,连胸口阵阵欲发的隐痛都舒缓了。
云越卷起袖子,就着热水,替他揉按起来。
萧暥:这……就有点尴尬了。
脚心被揉得又酥又痒。
他刚才还一本正经地想着战局,这一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涌上来了。
就算他这辈子鸿运当头,真让他将来娶上了媳妇,他也舍不得让小媳妇给他泡脚揉按啊。
萧暥搞不懂了,这孩子怎么了?难不成是白天给他投喂了一次的原因,又激活新功能了?
“咳,云越,其实你不用……”萧暥边想边道。
他话没说完,云越站起身来出帐去了。
果然这孩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真的是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了。
萧暥正想找个棉巾擦干了,趁着身上暖和眯一会儿,就见云越又回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盘子。
乳酪?!
“哪来的?”
当然是缴获的咯。
云越把盘子塞到他手里,意思是,你就吃东西,把嘴巴堵上别说话了。
某狐狸抱着宵夜,立即安静如鸡。
萧暥小口咬着香喷喷的乳酪,一边悄悄观察着云越。
火光衬着他年轻的脸庞,面颊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净的血污。
萧暥想起这小子本是云家娇养的小公子,根本不需要军功,就凭他这门第出身在大雍朝早晚也是三公九卿之列,这小子到底哪里想不开,非要跟着自己在烽火狼烟丛中玩命。
萧暥有点怜惜地想给他揩抹去脸上的血污,才抬起的手忽然被云越反握住了。
萧暥抽了抽,纹丝不动,力气还挺大的。
他眼梢一挑:要反了?嗯?
云越赶紧放开他,然后不自在地偏开头,自己抹去了。
萧暥:果然还是小媳妇,刚才莫不是不好意思?
云越提醒道,“你手上有油。”
萧暥:……
所以你一边吃东西,爪子都不擦干净就去摸别人的脸真的合适吗?
片刻后,云越侍候他躺下,给他拽好毯子,熄了灯,方才出去。
这一套足疗做下来,萧暥周身的疲惫居然奇迹般散去了大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消停了。他忍着兽皮毯上的腥膻味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战斗的间隙,抓紧时间补个觉。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约莫才过一个时辰,他就听到帐外朔风呼号中隐约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叫声。
什么情况?
接着迷迷糊糊听到那傻狍子的声音,“嘿嘿嘿,北狄女人,稀罕货啊!”
伏虎道,“咱哥俩挑一挑,看看有没有漂亮的,给大头领留着!凑个六房多顺溜!”
去泥煤的!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顿时睡意全无。
他起身胡乱穿了件衣袍就走出大帐。
乌云遮蔽了月光,四野一片暗沉,凛冽的朔风刮得军帐哗哗作响,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
寒入骨髓,萧暥按着胸口低咳了一阵,摆手吩咐帐外执勤的士兵,让伏虎他们过来。
他话音未落,视线忽然定定落在前方,赶紧揉了揉眼睛。
只见黯沉沉的旷野上,原来赤火部的牙旗的位置,竖了一面大旗,上面绣着四个大字‘永垂不朽’。
萧暥头大,这又是要搞哪样?
狍子人未到,声先闻,“大头领,你看怎么样?威风罢?”
“我们把广原岭的杏黄大旗扛来了!”伏虎也跟着嚷嚷,急着抢功。机不机智?惊不惊喜?
萧暥:这倒霉催的。
他这两天身体本来就不好,一看那旗子更是太阳穴直跳,“扔了扔了。”
带这东西来做什么!明天还要打仗,那么急不可耐赶着当英灵?
然后他又下令,那些北狄女子,也都不许骚扰,一来萧暥看不了欺负女人的事,二来这些女子大部分是北狄骑兵的家眷,虽然他们降了,但是毕竟他们人数多,当着他们的面欺负他们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不能忍,搞不好要哗变的。
吩咐完这些,他才拢了拢衣袍,往回走去。
刚才一阵朔风把帐内的火盆吹熄了,萧暥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以为是执勤的士兵,他一边吩咐再添上炭火,一边走向榻边。
帐内很暗,只能勉强分辨方位,萧暥坐在胡床上解开外袍,伸手就去摸毡毛毯子,就在撩起毯子的时候,黑暗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弹了起来。
萧暥目力再好,毕竟不是猫头鹰,他只闻到一股腥风扑面而来。本能地迅速抽出短刃。寒光一闪,一股断腥臭滑腻的东西被他凌空切断,与此同时他脖颈上像被小针扎了一下。
萧暥心中一凛。
莫非是毒蛇?
另一边。
大巫夜檀深陷的眼睛忽然睁开,仿佛从幽暗的洞底里漏出了一道幽光。
“怎么样?”施渠急切地问道。
夜檀道,“萧暥果然厉害,这样都能击杀我的毒蛇。但他没料到,我的蛇不是一般的蛇。”
“那成了吗?”
“自然是成了,”夜檀恶狠狠道,“那萧暥行事果决,毒蛇咬了他的手,他必当即断手保命,但这一次毒蛇咬了他的脖颈,他就只能抹脖子了。”
*********
随着脖颈上传来火热的灼痛,萧暥心中涌起彻骨的寒意。
糟了。他中毒了。
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忽然黑暗中就被人抱住了。
谁?
他挣了下,纹丝不动,黑暗中那人一只手箍紧他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后颈,死死禁锢住他。他闻到了青年身上特有的朝阳般的旺盛的生气。紧接着温热的唇就贴上了他脖颈上的伤口。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正在为他吸出毒血。
只是这明明是为他吸出毒血,为什么就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而且这姿势不对。
萧暥忽然发现这人并没有把毒血吐出来,难道他都咽下去了?⑦④尒説
萧暥急切道,“吐出来,有毒!”
魏瑄此刻哪有工夫吐出毒血。
脖颈要害,他生怕延缓片刻,毒素就侵入心髓,再无可挽回。
他不停地把毒血吸出来,又吞下去。
萧暥只觉得那人力气虽大,抱着他却像一只紧张地几乎窒息的小动物,正在卖力地舔舐着他的伤处,又痒又痛。
“殿下?”黑暗中他惊疑道。
魏瑄吞下太多的毒血,神智涣散,只觉得那人的血温热甜腥,像妖异艳丽的靡荼之花的汁液,让人不断沉沦其中。
萧暥心道糟了,该不会已经中毒了?
蛇毒虽然吞下去不会致命,但如果口腔中有伤处,就很危险了。
萧暥伸手就想要推开他。
魏瑄察觉到他的意图,眼睛像黑曜石般一闪。
紧接着萧暥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顿时重心失衡,被就势反压在胡床上。
魏瑄一只手压制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扳起他的下颌,露出脆弱的咽喉,闭起眼睛就吮了下去。
他的脑海中浑浑噩噩,反复重温着梦中的场景。
寒狱中稀薄的阳光下,他容色冰寒,微仰着头,下颌到脖颈的线条优美地起伏,漂亮得不可思议。
魏瑄眼泪又禁不住往外涌。无法明状的恐惧淹没了他。
萧暥懵了:什么情况?
这孩子中毒了,变成吸血鬼了?
可为什么有一种这小子一边啜泣一边要把他给吃了的感觉。
一定是被魇住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得疯。
想到这里,萧暥断然将他从自己身上一把扯开。
就在这时,帐内火光一亮。
云越满脸震愕地出现在帐门前。
还没等萧暥说话,他就看到了魏瑄唇上的血,和萧暥脖颈上的伤口。
他上前一把推开魏瑄,眼中顿时射出刺骨的寒意。
还敢咬人了?
萧暥赶紧道:“不是他咬的,是蛇。”
榻边还挂着半截斑斓的蛇身,三角的蛇头仰起,张着血盆大口。
这蛇一看就是剧毒。
萧暥心中咯噔关一下,为什么是半截,还有半截去哪里了?
但他此刻没工夫想这个,赶紧吩咐军医来给魏瑄看看。
刺目的火光下,魏瑄已经渐渐回过神来,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没干什么好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片刻后,军医给魏瑄检查了一下,奇道,“此蛇剧毒,无论是被咬还是吞下毒液都断无活路,可这毒性居然被殿下自行吸收了?前所未见啊。”
而萧暥虽然被毒蛇咬了,但因为及时吸去了毒血,也没有大碍。
帐外,正是两更时分,萧暥此刻已经早就没有了睡意。
他在考虑一个问题,谁要杀他?
云越厉色道,“我把赤火部的大小头领全拷问一遍,马上就能知道!”
“苍冥秘术里的驭兽术。”魏瑄幽幽道,
驭兽术?萧暥和云越同时看向他。
魏瑄赶紧解释道,“我听无相给皇兄提起过。”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他明白了。
***
当他们进入帐中的时候,就见施渠脸色灰败地靠在帐角,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
大巫夜檀已经死了,他的脑袋像个陀螺似得垂在肩膀上,脖子上缠绕这一条斑斓的毒蛇。
他被他自己放出的毒蛇咬死了。
而那条蛇,也在他临死前被他咬死,人和蛇死在一起,同归于尽。
而再看那条蛇,萧暥心底倒抽一口冷气。
这不就是袭击他的那条蛇吗?
难怪他没找到下半截蛇,跑这儿来了!
这条蛇有两个头,袭击他时,一个头被他当场切下,却万难防备另一个头咬了他。
而那条蛇完成了任务,就回到了大巫身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把它的主人给咬死了。
这一幕实在过于诡异,以至于旁边的施渠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地说不出话。
魏瑄凝眉,他知道北狄人的大巫会驯养一些奇怪的野兽,比如这种双头蛇,并且训练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大多和占卜祭祀装神弄鬼有关,但是这和苍冥族的驭兽术差得远了,所以,这赤火部大巫难道是苍冥族人?
但他不是扎木托的叔叔吗?那就不可能是苍冥族人。
就在他蹙眉沉思之际,他耳边响起苍青的声音:“魏瑄,我大概知道了。”
“什么?”魏瑄急问道。
“双重秘术。”
魏瑄顿时心中一寒。人傀术加上驭兽术。
这个大巫,怕是被人傀术控制了,有人在远距离外控制大巫,驱使他念动驭兽术咒语,蛇袭击萧暥,得手后又让蛇回过头来杀死大巫,来个死无对证,无据可查。
魏瑄倒抽一口寒气,此人的秘术造诣很高,甚至在自己之上,能把两个低级秘术叠合在一起使用的,绝对不是无相贺紫湄等人能比的。
苍青道:“魏瑄,此处离开苍冥族故地越来越近,怪事会越来越多,不宜久留。”
*********
后续军队到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萧暥让他们押送着粮草物资以及赤火部众人返回陇上郡。霜气弥漫的草原上,两万人开始浩荡的迁徙。
迎着草原上熹微的晨光,萧暥一身戎装,策马立于高坡之上。
朔风猎猎,荡起他身后暗红的披风,迎着喷薄而出的朝阳,炽烈而凄艳。
他手按剑柄迎风绰立,除了他雪白的脖颈上那道细小的伤痕,完全看不出他昨晚经历了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暗杀。
高坡下是五千北狄骑兵,原本嚣嚣嚷嚷的北狄人此刻肃立成列,谁都不敢再发出声音,噤若寒蝉,只有战马鼻息声夹杂其间。
所有人都望向萧暥,骄阳映照下,那锋利如剑的美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多看一眼。
萧暥霜刃般的目光掠过全场,“你们的首领施渠已经降了,你们战败了,你们只有两条路,被杀,或者成为奴隶。”
云越将他的话用北狄语转达给所有人听,人人闻言都面色黯淡,惴惴不安。
萧暥的声音清越冰冷,“但是我可以给你们第三条路,一个赢得自由的机会。”
魏瑄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是萧暥的策略。
和曹满作战,他们兵力不足,而这几千赤火部的骑兵正好补充他们的不足。
这就是萧暥所说的,他不单要劫粮,还要劫人。
但这些如狼似虎的北狄骑兵,人数又超过他们,如何节制他们是个问题。
萧暥想了个办法。
他将赤火部的部众都迁到了陇上郡。
一方面,在乱世,人口就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另一方面,这些人大多数是北狄士兵的家眷,萧暥把他们扣在陇上郡,量这些骑兵不敢造反生事。
萧暥道,“今天我们就要去打一场大战,谁在战场上砍杀一名敌军,便可脱去自己和家人的奴籍,砍杀三人,可得一等军功,赏赐羊五只,砍杀十人,获二等军功,得牧场一片,仆役数名。”
他这一番话,就把这铁板一块的北狄军队分化开来,得军功者,小则自己和家人可以摆脱奴籍,大则可以分到牛羊和牧场以及仆从,当然这些仆从就是从其他没有军功的士兵的家族。
“将军,我们接下来打哪里!”终于有一名北狄汉子按捺不住了,壮着胆子对他喊道。
有人开了头,下面的北狄人顿时嗷嗷一片。迫不及待就想上战场夺人头争军功。
萧暥知道,这几千投降的赤火部士兵,已经转化为他们的骑兵战力。若让他再拿下一个部落,让他凑够一万精骑。到时候他要粮有粮,要兵有兵,就该收拾曹满了。
他想到这里,眼梢微微撩起,锋芒毕露,“黑翼部离此处不足一百里,晌午即可到达。”
他冷冷道,“拿下他们。”
*********
北狄草原黑翼部
栾祺憋着一口气追上阿迦罗,“世子,呼揭那厮太狂妄了!为什么刚才不干脆拿下他!”
阿迦罗沉声道,“拿下呼揭倒是痛快了,但是黑翼部有骑兵六千,怕是一拥而上为其首领报仇,凭我们这一千人怎么打?”
“可他那副嘴脸实在可恨!”
阿迦罗道,“算了,维丹正得势,又有西墨部的支持,呼揭只是想捡粗的树干抱。”
栾祺道,“世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阿迦罗道,“驰狼谷,圣山。我听说今年至少有三个部族会在那里祭祀,总有人会支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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