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师道的第一眼,王老狗脸色温和了许多。
“道台,您活啦!”
李师道也十分高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虽然仇恨这老东西经常打自己,但李师道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老东西有一口气在,这些甘肃军就是再怎么拉垮,也能维系成一个整体。
而且只有老狗活着,他也才好狐假虎威啊,再看老狗原本苍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史可法把着他的手腕子,也感受到了渐渐有力的脉搏,不禁喜道:“道台活过来了!”
说罢抓过葫芦,往老狗嘴里喂水。
但当他的手无意拂过王正贤额头的时候,声音却又陡然变调。
“额头怎地这么烫?”
李师道也赶忙去试额头体温,老狗果然发起了高烧,勉强跟史可法问了一嘴军情,得知一万多甘肃儿郎全军覆没,登时一声大叫,当场昏死过去,口鼻耳眼竟然同时来血。
“道台!道台!”
史可法带着哭腔,赶忙掏出手绢,双手颤抖着擦血。
无论如何,老狗的性命暂时有了保住的既像,虽然高烧不退,也比之前将死之时要强上了百倍千倍,现在的首要问题便是退烧和降温。别是抢救过来了,却烧成了植物人。
中午的时候,吴少诚带着侦查骡骑军赶回菩提镇战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让他心惊肉跳,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来的晚,若是来得早些,与流贼撞上,一番你死我活就难说了。
经过一番商议,大伙儿决定先去北边的甘泉县落脚,西边富县很有可能已经落入流贼之手,眼下贺虎臣驻军平凉,甘泉还在官军控制之中,应该是距离菩提镇最近的安全城池。
结果大队人马刚走出没多远,便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
人马骁锐,杀气腾腾,李师道陡然一惊,血色天空把一切变得刺眼,虽然看不真切,却也感觉得出这些人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李师道随即发令变阵,准备迎敌。仓促之间,士卒们以为流贼杀回枪,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你看我看大家看,军阵半天组不出来。
李怀仙又是尴尬又是气急败坏,原本下午追击流贼斥候那一出戏,使他隐隐觉得脸上有光,好让大伙儿知道,指挥使的亲兵队长可不是普通的军将!风头全让他一个人出了。
谁知临了晚节不保,不过半炷香时间,那股骑卒杀到近前,待看清对方不过百十骑,羞得李怀仙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自己好歹也是八千人,却让一队残兵吓成这副德行!
各种念头嘣出来,李怀仙热血上脑,高声断喝道:“儿郎们,跟俺冲啊!”
双脚踩马镫,使劲一夹马腹,缰绳抖开,胯下骡子便腾的窜了出去。李怀仙身边的亲兵也紧随其后,跟着呼喝而上。李师道看到这股残兵冲来,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以为是王嘉胤杀回马枪,那他们的处境真就不妙了。可定睛细看,对方大纛分明是明军的猩红战旗,只是上面影影绰绰几个黑字看不真切。与此同时,史可法突然发出了一声满含着惊喜的大叫。
“是钱总兵!”
陕西姓钱的总兵只有一个,那就是陕西镇钱中远!
果然,骑卒越来越近,血阳余晖下,迎风猎猎的猩红旌旗上,几个汉字也清晰起来,赫然便是陕西总兵钱。李师道扶额,这厮又是哪里来的?这幅狼狈相,莫不是中了埋伏?
李怀仙这时也发现这股残兵不是流贼,及时收住骡子通报本部军号。
只见迎面一骑飞奔过来,马上武士单手执缰,浑身鲜血。如何单手持缰?李怀仙细看之下,但见他左臂已经空空荡荡,竟然早已被齐肘削断!伤虽如此,武士却面不改色。
隔着几十步距离,史可法便迫不及待的挥舞双手大声呼喊着钱中远。
具装战马很快飞奔过来,烽烟之气随之弥漫,一股莫名压力使得士卒们都有些不安。
那马上武士,正是陕西总兵钱中远。
只见他单手执缰立马,衣裳甲胄斑斑血迹,左肘伤口被布条紧紧缠着,被血染透干涸,已经发黑。铁盔阴影下的脸,透着让人发寒的冷峻,一双眸子若隐若现射出阵阵精光。
他看到了史可法,也看到了李师道,唯独却没见到王正贤,不禁慨然一叹。全军覆没之前,王正贤四处报急求援,结果友军要么被流贼缠住,要不就是观望不进不肯来救。
驻扎在甘泉县的钱中远得到急报,果断率五千精兵来援,不想却在路上遭遇张献忠、神一魁、九条龙、虎豹狼等部悍匪伏击,五千将士拼死力战,一千多人被杀,等赶来菩提镇,已经只剩三百余骑。看眼前这支部队并无作战痕迹,钱中远摇头叹息:“贼势众,王……”
史可法把话接过来,感慨道:“万幸!”
“此话当真?”钱中远眼睛里射出灼热的希望来,他跟王正贤没有交情,纯粹是本着不能坐视友军不管的一腔热血来救。此刻听说王正贤竟然还活着,嘴里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浊气。
“千真万确,是这位李将军率先从宜川来援!”
史可法一指身边李师道,钱中远这才仔细观察起李师道。
“你有多少兵?”
不等李师道说话,李怀仙抢先道:“八千众!”
“哎!高迎祥南下了!”
钱中远听罢,突然说了一句。
李师道如遭雷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
……
黄昏暮色时候,甘泉县城外拔起了连绵军帐。
中军帐里,史可法急的坐立不安,王正贤仍旧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不但如此,连钱中远这硬汉都扛不住倒下了,亦是烧得说起了胡话,李师道匆匆命人料理草药煮汤。
甘泉县令是个胆小鬼,眼见城外来了这么兵,吓得早早就关起了城门,不管官军还是流贼,只要是带刀的,一概不准进城。李师道带着李怀仙等人赶到城下,任凭史可法磨破了嘴皮子,那县令还是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最后史可法只得求那县令,别人可以不进,甘肃兵备道王正贤和陕西总兵钱中远身受重伤,希望那县令能通融一下,把人放进去疗伤休养。
可恶的是那县令还是不许,说是怕引来流贼攻城报复,万一害了阖城百姓,他万死也赎其罪,因此请他们另去他县。把史可法一介进士文官气得跳脚大骂,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李师道大怒,当场就要挥师攻城,要把狗县令抓出来杀死!被史可法死死拦住。李师道无奈,一番琢磨,索性便在城外安营扎寨,一通忙活,直到掌灯,大军才算安定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让所有人都揪心的一幕,钱中远在中军大帐议事的时候,当众直直倒地不起。众人扶起他,这才发觉浑身滚烫,想必是他一直强忍身体痛楚直到现在。
李师道很清楚,钱中远高烧不退和他断臂推不开关系,接下来更还有感染这一关要过。两个重要人物,全都昏迷不醒,生死难料。还有更让人担忧的,钱中远昏迷前,曾只言片语提及,高迎祥大军南下,应该是要跟王和尚会师,看来王自用那厮有新动作,想击溃杨鹤。
李师道又检查了一遍老狗,老东西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在场甘肃将领无不叹息摇头,说起战场形势,想到今后一片黯淡,被人随意拿捏派去送死,竟然有好些军官落泪。
望着血色天空,李师道没来由的一折害怕。
四月不雨,草木枯集,老百姓争采山间野草为食。
其粒类糠皮,味苦涩,食之仅可以暂不死,一月以后草吃尽,则剩树皮为食。诸树唯榆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寻月树皮再尽,则又掘山中石块,粉碎为食。
其石名青叶,味腥膩,少食辄饱,不数日则坠死。
最可者,如甘泉,有尸场一处,每皂必弃二三儿女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三日,则所弃之子,无ー生。虽如此,还有如是弃之。
于是死女枕藉,毙儿遍野,尸水成河,尸气熏天。
甘泉外有坑,每坑可容数百人,以掩儿骸。
李师道带兵来时,已满五坑有余数,数里以外不及掩者,更不知其几。
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半夜李师道出去巡营的时候,发现很多父母抓着自己的儿女跟对方夫妻交换。
把自己的儿女换给别人,把别人的儿女换过来,然后互相杀死,宰成小块煮食,谓之曰道旁儿女饨,三文钱一碗卖给过路的军卒流民。李师道路过的时候,不少士卒正在吃喝。
李师道要了一碗,里面切碎的小儿手指头分明可见。
岁大饥,人相食。
炊骨为薪,煮肉成馄。
城下一座草棚里点着马灯,昏暗火光下,里面还缩着一群小儿。
有男有女,小者七八,大者十四五,都是赤条条的,看来这里就是屠宰场了。
“四更天你就要被杀掉吃肉,你就要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李师道坐在不远处,竖耳听着屠宰场里的动静。
“是啊,我就要被吃掉了。”
那个女生坐在墙角,也是一根纱线都无。
草屋里无人说话,李师道能听见她浅浅的呼吸。
“你被吃后,下一个就会轮到我,留在甘泉不过是等死罢了。”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男孩再次抓住女生的手,低声道:“只有逃出这里才有一线生机,外面来了一群官兵,找他们兴许能活命,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女生还是没有说话,她的性格就像是潺潺的溪流,让人生不起气,自己也对一切看淡,明净的笑容,坚毅的神色,掩饰不住她眼底的复杂,李师道明白,她心中有无数话语想要对小男孩说,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她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是想把这张脸刻在脑海里。
“从两个月前开始,县里的小儿就越来越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生摇了摇头:“我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食罢了。”
没有秩序,没有道德,在这里只有最强壮的人才能活下来。
她看着他,那复杂的眼神,直到现在,李师道才慢慢读懂:“我们的命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被杀死,只是因为他们将我们当做了圈养的家畜,需要时才会宰杀。”女生把这一切看得甚至比李师道还要透彻,对于她这个年龄段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像畜牲一样,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是等待被宰杀的畜牲,谁也逃不出去,自从吃下第一块肉开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了变化:“没人会允许圈养的家畜逃走,草屋周围全都是大人,我们擅自离开,一旦被抓住,你和我今晚就会被吃掉。”
留下来是等死,逃出去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存活。女生不愿意为了自己百分之一的生还几率把弟弟拖下水。在她心里,甚至可以说在每一个人心底,都还保留着一丝侥幸。
灾难可能“明天”就会结束。
回了看了一眼兀自享用馄饨的军卒流民,李师道发现这大明就是活生生的畜牲道,似乎一直在重复着那些恐怖的故事。耳边传来女生的声音,李师道看着她略有担忧的眼神。
鬼使神差之下,竟然拔刀出鞘,上前掏出一百两银票,道:“这群小儿我买了!”
操着菜刀的女人跑出来,边跑边叫道:“银子不行,得拿粮食来换!”
几个士卒笑嘻嘻道:“那女人,你知道他是谁吗?还敢跟他讨价还价啊?”
不料李师道并未发作,点头道:“可以,一共三十七儿,我给你三百七十斗麦子。”
说罢不再犹豫,左手一把抓住女生手腕,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跟我走!”
手被女孩抓住,她掌心的温暖,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
李师道再抱起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冲草屋里喝道:“都跟老子走!不然吃我一刀!”
回头再看向手里女生,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赵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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