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气息虚无缥缈,但却似乎勾连着极遥远的远山道太华城。
太华城下太华之脉令陆景能够在这广阔的天地中,接触到一种更加独特的气息。
那也是元气,但比起寻常元气却来得更加精纯,来得更加玄妙。
接连四五日过去,陆景甚至不曾出门,始终在房中打坐,以太华山河帝子图录为导引,接引着自遥远的太华之脉流淌而至的玄妙力量。太华之脉几乎成了陆景元神、气血修行之核心,与此同时,人间元星闪耀下,呼啸而至的元气几乎化作一重重风暴,在太华山河弟子图录导引下,成为太华之脉的养料。
自陆景归来后,太玄京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养鹿街空山巷。
其中不凡有修行强横之辈。
当正神念横空、玄功运转,总能看到空山巷陆景小院上空,几乎汇聚成为风暴的元气。
青云街上见素府。
七皇子禹玄楼手中那一本无字典籍被他越翻越薄。
一头稀疏白发,面容老朽的法家先生申不疑比起一年以前,看起来更加苍老。
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符笔,正在一张符纸上仔细勾勒。
禹玄楼看了一阵那无字典籍,继而又不自觉的转过头去,看向养鹿街方向。
他重瞳中闪烁着独特的光,轻易便捕捉到了空山巷中那如若风暴一般的元气。
「陆景映照的第三颗神秘星辰,究竟是哪一颗元星?
七皇子声音平静,就好像是提起了一个无关的人。
「勾陈元星御天下之雷,鲲鹏元星可隐入南冥,可吞龙成道。
我熟读百家典籍,自认为天下神通武道都可以看一个真切,唯独陆景这第三颗星辰,我却根本无从揣测。
只是寻常主星根本无法召来这浪潮一半的元气。」
禹玄楼说到这里,眼中重瞳微动,摇头对申不疑笑道:「说来也算本皇子走了霉运,却不想原以为能够轻易握在手中的少年天才,现在却与我成了大敌,甚至成了当朝景国公,朝堂上能与我平起平坐。
申不疑并不抬头,仍然专心致志地勾勒符文,声音却缓缓传来:「殿下倒也不必多虑。
过往的国公,除了立下大功之外,本就是大伏绝顶的府邸,或是一军将军,或是势力盘踢诸多道府的世家之主,他们成为国公是锦上添花,威势更上一层楼。
可陆景靠的却仅仅只是呼风唤雨这般天大的功劳,他虽有国公之位,可封地却在极遥远的远山道,再加如今的大伏国公多是虚衔,南老国公、褚国公终其一生也许都不曾去过自己的封地几次。
正因如此,陆景其实依然是以前的陆景,仍然是孤家喜人。
哪怕圣君赐他黄金二十万两,赐他可以招收门客、招收甲士的权柄,他想要在短时间聚拔起三百上得了台面的甲士,招来二十位国公府门客,其实并无那般容易。」
「申师……这些我都晓得。
禹玄楼重隆归于寻常,压低自己的声音:「可他终究是大伏国公,他麾下门客可入大伏持神楼、铸武楼,每月可自大伏府库中领受天材地宝。
再加上陆景呼风唤雨,解河中道厄难的名声已传遍天下,很快使会有众多修行者来太玄京中,投身于景国公府。
「昔日那出身低贱的庶子,已经成势了,太子端坐于东宫,我与他尚且不曾抹开脸面争锋,我就已然败了他一头,甚至我麾下八百玄冰甲士,尽死于陆景手中!」
禹玄楼每每想起此事,原本平静如水的眼中就会泛起波澜。
申不疑听出禹玄楼话语中
的怒意,他原本勾画着符文的毛笔停了下来。
这白发披散的老者抬起头来,对禹玄楼道:「殿下,你生具重瞳,可观天上仙境,可见天上十二楼五城。今日乃是春日晴空,万里无云,不如你抬头看一看那天上仙境?」
禹玄楼听到申不疑的话,略有些诧异,但也未曾多想,将手中无字典籍放于桌案上,就此抬头。却只见他那一对重瞳中,似飘然云气弥漫开来,直接天穹。
刹那间,禹玄楼重幢中便倒映出许多景象。
那些景象或清晰或朦胧。
其中有仙人散发观素月。
有仙境朦胧,可见湖山十里。
亦有剑仙立于剑峰,剑随风动,剑光满池!
无数景象倒映在禹玄楼重瞳里面,禹玄楼眼底深处透露出几分向往……
「仙境……便是仙境,要远胜于这纷乱人间。」
禹玄楼心中这般想着。
可当他那重睡中云气渐盛,原本朦胧的景象越发清晰起来。
他见到一座披着星光,卷积着云雨的青色楼阁就屹立在云中。
那云雾之外是极美的景色。
溪云初起日沉阁,云雨欲来风满楼!
禹玄楼一时之间有些沉迷其中。
可当他回过神来,仔细再看,却见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玉镜、冰盘都闪烁着独特的光辉,刺入云气中,也刺入天上虚空,融入于天阙,照出一片满是风雨的道路。
「天上西楼要落人间。
申不疑打断禹玄楼的思绪:「陆景执掌呼风唤雨的天时权柄,西楼水云君,西楼诸仙,乃至西楼治下数十座仙境绝不会善罢甘休。不论是那玉镜、还是那冰盘,都在越过天阙,凿出一座通往人间的风雨路。」
「我们也当早做准备。」
他说到此处,手中那只毛笔陡然落下,添上最后一笔。
明黄色的符纸上散发出一道流光,符纸上的符文彼此勾连,自纸上飞起,彼此勾连如龙,飞入云端消失不见。
「殿下在河中道之时,曾去与陆景求和,却酝怒而归,陆景已经成了大患,趁他羽翼未丰,还要多做考虑。」
申不疑开口。
七皇子禹玄楼看了天上仙境许久,这才闭起眼睛,足足十几息时间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对申不疑道:「申师,陆景已经今非昔比,他得了白玉螭虎朝服,受封太华景国公,已然再非是往日那位无官职傍身的寻常庶子。
天上仙人想要杀他,我见素府胡乱谋划,只怕会适得其反。
「不得不承认,碍于这诸多太玄京中的规则,也碍于昔日的小觑,我与陆景的交锋已然落了下风,再想要对他出手,限制也就更多了。韩君言,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
哪怕我是禹玄楼,是当朝七皇子,也必须承认,世上总有我办不到的事。
就比如……取这陆景的性命。
禹玄楼话语刚落。
一旁的申不疑道:「我法家以为,故势不不便,非所以逞能也。
当形势不变,绝不可逞强。
陆景现在有了泼天的身份,太玄京中无人不敬他,见素府再出手已经不便,可西楼将落人间的消息,却并非人人皆知。
「我那符文将远去河东,远去太冲海,甚至远去北秦。
告知河东八大家、告知太冲龙君,告知齐国、而我那师兄秦相韩辛台,也许早已看到天上西楼那玉镜、冰盘!」
「亚圣不出,河东八大家已经腐朽,自以为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以为儒道不朽,河东便不朽。」
「太冲龙君乃是五方海领袖,是大伏天龙,太冲海大太子应玄光死在陆景手中,西云海龙王同样如是,便是那西云海龙宫也被陆景屠杀一空。
「齐渊王以杀孽成道。」
「而我那写下韩君书的师兄……心中无情无性,只在乎北秦崛起,只在乎人间起烽烟,连天照五城!
他不同于大烛王,他想杀尽大伏强者,杀尽大伏天骄,令大秦燃火的战车早日焚烧天下。
申不疑娓娓道来。
禹玄楼低头思索片刻,他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法家名士堂而皇之写下符文,将天上西楼落人间的消息告知河东八大世家、告知太冲海、齐国,再加上秦相韩辛台……
陆景的仇敌,并非只有天上西楼。
「这是阳谋。
禹玄楼站起身来:「申师符文至,无论是河东八大世家,太冲海、齐国俱都知晓我见素府所图。
只是……对于太初海,对于河东八大世家而言,这确确实实是极难得的机会。
距离禹玄楼不远处,正坐在小池旁低头观赏着池中金鱼的李雾凰也同样站起身来。
头顶金步摇摇曳生辉,这位皇子正妃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希望来。
她不明白天上仙境为何要落凡,她只知道仇人陆景立下了大功,被封为景国公。
李雾凰原以为有陆景国公身份在,李雨师的仇只怕会搁浅入太玄京阴影处,成为一桩昔日的往事,再也难见天日。可今日听殿下与申师之言……
「也好。」
李雾凰心中再度升起一些希望来。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期望陆景死在殿下或者兄长手中。
只要陆景死了,就够了。
锦葵姑娘小心翼翼的看着养鹿街上翻涌的烟尘。
数十座已经空置许久的商人宅地,连同养鹿街后几座官属商肆已然彻底被夷为平地。
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忙碌着,还可见神通修士的身影,在其中搬运巨大的砖石、沉重的木料。
来来往往的匠人们,正在打造地基。
他们要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造出一座国公府。
哪怕这国公府不能与产业遍布天下的南国公府媲美,也要和褚国公府比一比庄严华贵。
大伏工部匠造司司主亲自驻扎于此处,此时据说正在向景国公询问国公府细节之处。
锦葵姑娘咽了咽口水。
她侧头看向出深的空山巷,这空山巷倒是一如既往,青砖绿瓦。
甚至被工部神通修士施加的神通,一应嘈杂之音,连同漫天的烟尘都难以入着空山巷。
徐无鬼和濯耀罗就坐在陆景小院门前,正把玩着手中的弹珠。
而他们身前,还有很多低眉顺眼,弯腰作揖的人递上名帖,大概是想要参见陆景这位炙手可热的少年国公。
只可惜徐无鬼和濯耀罗往往只是收下名帖,就将人支使离去,无人能入那小院里。
锦葵看得出来,这些前来递上名帖的人物,绝非是什么贵人府上的小厮,也绝非是管家一流。
他们往往衣着华贵,体态雍容,便是身上的坠饰都颇有讲究。
而就在距离锦葵不远处,还有很多管家、下人正在躬身等待这些去递名帖的人。
很明显,这些人物俱都是大府上的少爷公子,甚至是府中的老爷。
于是锦葵就更加紧张了。
「老太君和几位夫人可真是……支使不动蓄小姐、漪小姐,便强要我来。
我又如何能请得动三公子。」
锦葵想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呸呸呸,早已不是什么三公子了,陆景少爷现在可是真正的大人物。
锦葵一想起国公二字,脑海中就不由一阵阵发昏。
国公这一身份带给锦葵姑娘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哪怕是自家的老爷,锦葵眼里绝顶的大人物和国公这一身份比起来,都显得渺小不堪,显得黯淡无光。
「不过仔细想来,陆景少爷还在府中时,宁老太君和钟夫人没少苛待于他,现在陆景少爷熬出了头,老太君与钟夫人有求于他,又因为过往那些哥待,不敢亲自来说,也就只能派我前来探一探陆景少爷的口风了。
锦葵深吸一口气,壮了壮胆子,这才走向空山巷。
她刚刚来到那小院门口还。
旁边摆着大堆名帖,手里正玩着弹珠的徐无鬼忽然抬头。
他仔细看了锦葵一眼,咧嘴一笑道:「可是锦葵姐姐?」
锦葵愣了愣。
徐无鬼站起身来,推开小院门庭道:「陆景先生让姐姐请进去。
锦葵忽然惊醒过来,陡然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将要见到陆景,心中也就更加紧张了。
「弟弟,少……国公大人院里,可有其他客人?不如等那些贵客离去,我再进去?」
「不必。」徐无鬼摇头:「院里就只有十三皇子在,姐姐莫要拘束,进去便是。
「十三皇子?」
锦葵沉默下来,怔然间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就迈步进了小院里。
今日,春阳高照。
院里的花花草草中,有些已然盛开,有些正在萌芽。
锦葵走入院中,却看到一位头戴高冠,身穿明黄色长服,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正手持水壶,仔仔细细给院中的花草浇水。不远处桌案前。
陆景正手持毛笔,在一张草纸上写着什么。
「十三皇子在哪里?」锦葵有些诧异。
「大姑娘来了?」陆景的声音打断了锦葵的思绪。
原本正埋头写字的陆景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笑容,缓缓开口。
锦葵身躯一下子僵硬起来。
她站在远处看向陆景,此时的陆景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身姿越发挺拔,脸上似乎散发着某种独特的光,价值连城的珠玉,令锦葵出神了。不知为何,锦葵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许久之前。
那是一个秋日,她受了老太君之命,前去陆府西苑那小院里请陆景前往琉光水榭。
锦葵还记得那时的陆景十分消瘦,身上那一身灰袍洗的发白。
「仔细想起来,陆景少爷的眼神与那时几无变化,无波无澜又深邃万分。」
锦葵看得有些出神,还记得那时,陆景少爷就站在屋前称呼了她一声「大姑娘。」
这少女忽然间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世事在变,昔日那备受冷眼的少年……已经是国公的身份了。
「大姑娘?」
陆景看到锦葵发呆,侧着头又喊了一声。
锦葵这才惊醒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国……国公……」
「大姑娘何须客气?」陆景随意开口。
自院中主屋里,魏惊垫提了一把椅子走出,放在锦葵身前,又一语不发回了主屋,不知在做些什么。
锦葵看着眼前的椅子蹄躇不定。
陆景看着犹豫的少女,忽然失笑道:「还记得陆府的锦葵姑娘向来精明能干、聪悟绝人,宁老太君时常称赞你百伶百俐,目达耳通。陆府中,也唯独大姑娘在许多事上还可以与宁老太君说一说话,劝一劝宁老太君,怎么年余不见,锦瑟姑娘反而变得这船拘道了?」
「陆景还记得以往的陆府时,大姑娘曾对我多有照拂,几次传信于我,令我不至于那般被动·
陆景一边说着,一边又揭开一张新的草纸,在其上落笔。
「国公大人竟然还记得往日那些项碎小事……」
锦葵听到陆景的话,眼神中的拘谨之色消散了许多,她又向陆景行了一礼,却也不曾入座,而是左右看了看:「青明不在院中吗?「青明去了书楼。」陆景笑着回答。
锦葵姑娘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羡慕之色,脸上又有些犹豫起来。
「先生,这些花花草草都已浇过水了。
那身穿明黄色长服的孩童放下水壶走来,又从桌案上拿出一本典籍,就坐在陆景不远处仔细看了起来。
陆景朝他微微一笑。
锦葵酝酿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出前来空山巷的原因。
「陆琼兄长想要出家?」
陆景有些诧异。
锦葵哭丧的脸道:「这些日子以来,琼少爷不知着了什么魔,终日读些佛经,流连于经中庙宇,时常有些大和尚被他请来府中。宁老太君与钟夫人因为此事不知责罚了他几次,琼少爷却始终不改。
后来老太君与钟夫人便想给琼少爷说一门亲事,说中了参知中书家里的小姐,那小姐不论是样貌还是人品都称得上一等一,可偏偏琼少爷看不上,钟夫人强逼他相亲,他便拿刀在额头上画出了一个一字,留下了极长的疤,吓的那参知中书家的小姐泪水连连……
如今太玄京中都在盛传,神霄伯府遭了妖怪,府上的大少爷中了魔……
「便是这一原因,宁老太君和钟夫人都说国公身上自有国势护持,可镇压鬼神,想让你帮着琼少爷看一看。
其次便是……」
锦葵似乎不敢再说了。
陆景接过锦葵的话,继续道:「其次便是宁老太君与钟夫人想要我以国公身份,举荐陆琼,给他一官半职?」
锦葵点头。
陆景似乎写完了草纸上的字,收起毛笔。
他站起身来,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笔墨,又抬头看向锦葵,嘴角露出些许笑容:「宁老太君、钟夫人倒也真是……太可笑了些。陆景徐徐摇头。
「但凡换一个聪眦之辈,我成了国公,在朝堂上有议事之权,必然会因为那诸多过往责问陆家,甚至令陆家大难临头。这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倒好,竟然还敢央我做事?」
陆景语气平和,只是话语中却隐含着冰冷。
锦葵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道:「国公大人……老太君与钟夫人说了,往日里是她们被女子气性迷了心窍,行下的诸多腌臜之事。如今再回想,她们也深觉后悔。
倘若国公大人心头仍然有气,老太君与钟夫人愿意亲自前来着空山巷,亲自向国公大人请罪。」
「大姑娘不必紧张。」陆景直起身躯,道:「大府行恶并非在于我一人之身,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许多事不必陆景亲自出手,世事的浪潮自然会清算。
可这确实看在宁蕾、陆漪、陆琼,乃至锦葵姑娘的面子上。
你回去告诉宁太君、钟夫人,陆琼未曾着魔,他想要出家便是他的选择,陆景不仅不会干预,甚至还会给他送去三两本珍贵的佛经。至于官职一事……
「陆家已然走到尽头,要官职何用?
更何况陆琼不愿做官,也不必将自身的念想强加在他的身上?
陆琼有一颗赤子之心,与府中的诸多腌膜比起来,陆琼错便错在显得太干净了些,与宁老太君、钟夫人,乃至神霄伯相比都显得格格不入。
「陆家……已然走到尽头!」
琉光水榭中,宁老太君听到锦葵姑娘支支吾吾的说出这番话,顿时一口气涌上心头,令她头脑发昏,站都站不稳。
一旁钟夫人早已维持不住雍容庄严了。
「陆景……景国公这是何意?他难道想要……」钟夫人大惊失色。
一旁的宁老太君嘴唇发白,很想要狠狠骂几句陆景,但她又想起如今陆景的身份,心中的惧怕顿时胜过惊怒。
「看来陆景仍然记得过往的事。,
宁老太君深吸一口气,又敲了敲手中的鹿首拐杖,叹息声对钟夫人道:「你去准备一番,你与我亲自上门,过往既然是你我亏待了他,他如今想要出气,便让他出一番气……」
「老太君,陆景……国公说了,不需请罪,只让宁老太君、钟夫人逢年过节,便以大礼祭拜国公母亲一番……
「祭拜那……」宁老太君退后几步,坐在那贵妃椅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拄着膝盖,长久不语。
过去二三息时间,宁老太君又站起身来,道:「既如此,就让周管事准备一番,明日便去祠堂祭拜。」
锦葵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低头站在水榭堂中。
她右手摩挲着陆景给她的一张草纸,纸上有陆景的笔墨,说是让她随身带着,往后也许会起到大用。
「那孩童竟然是十三皇子,就连皇子的身份都在陆景少爷院里浇花……」
锦葵深吸一口气,又偷眼看了看宁老太君与钟夫人。
这两位昔日作威作福的大府贵人,今天遭了这么大的气,又在自家府中,却连骂都不敢骂一句。
陆景少爷让她们逢年过节前去祭拜,这还未曾遇到什么节日,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就不辞辛苦,要去祠堂祭拜了。
「不过陆景少爷说陆家已经走到尽头,却不知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空山巷小院里。
魏惊蛰站在陆景身后,探出头,认认真真看着陆景草纸上的笔墨。
他眼中带着景仰、羡慕,看着飞舞在草纸上的草书。
又趁着陆景休息的空档,魏惊蛰有些好奇的询问道:「先生,陆府早年间苛待于你,便是种下的因。
以先生如今的身份,想要让那往日的因开花结果,其实不难。
先生刚才说,陆家也能走到尽头,是先生想要清算陆家?」
陆景一边写字一边摇头:「陆家不过剩余一帮小肚鸡肠的妇人,宁老太君越老越糊涂,钟夫人自从娘家破落,也就愈发小气,这般的陆家又何须我亲自出手?
更何况,陆家其实尚且有几位好人,重山叔父为我引荐观棋先生,宁蕾、陆游、陆琼俱都为人善良,我若亲自动手,宁蔷和陆漪只怕就活不成了。」
魏惊蛰侧头思索一番,道:「人生在世,或为财宝,或为权势,或为修为。
先生现在是国公的身份,食邑太华城,财宝必会源源不绝,朝堂上也有议事之权,每月府库中有很多丹药宝物功法任由国公挑选。
这对很多当朝大臣、修士而言有着天大的吸引力。
到了现在,很多事不必先生亲自出手,只需放出消息,自然会有人为了亲近先生,为先生办妥。
陆景抬起毛笔,等待纸上墨干。
他目光深邃,脑海中闪过陆神远那无情无性的元神。
陆家当朝两位家主一位潜心修佛,一位心中只怕已无了世俗,各种原因想来还在那长生法上。
便是这般的情况下,陆景才觉得陆家只剩下了一帮目光短浅的妇人。
「陆神远心里已无宗族之念、血脉之亲,陆家已经走到尽头了
,也许再过数年,只需一番小小的变故,陆府百年积累下来的家业、建起的楼阁便会就此崩塌,尘归尘、土归土,只剩一片白茫茫大地。」
「让我来静观楼阁崩塌。」
陆景沉默不语。
自那主屋中,炎序皇子与徐无鬼探出头来。
灌耀罗盘坐在徐无鬼肩膀上。
炎序皇子看了看天色,眼里有些失落。
久在槐时宫中,炎序皇子从未有同龄的玩伴,这两日因为少师陆景成了当朝景国公,炎序皇子奏请出宫前来空山巷中拜见先生,这才能够短暂出宫。
到了这空山巷,又多了濯耀罗、徐无鬼两个玩伴,于是这位十一岁的少年皇子也就越发不想回到那清冷的宫中了。
陆景看出炎序皇子眼里的不舍,他转头对炎序皇子一笑,道:「我与殿下许久不见,这两日难得重逢,不如今日殿下就住在我这院里,与我促膝而谈?」
炎序皇子一怔,旋即眼神中满是惊喜。
陆景既是他的少师,又是国公身份,再加上师徒二人确实许久未见,由陆景留炎序皇子在院中过夜,促膝长谈,却也十分合乎情理。宫中自然会答应下来。
陆景脸上带笑,看着炎序皇子与徐无鬼去了隔壁院中寻含采。
「既是孩童,就在那深宫中孤身一人,难免心念不全,无法体会世间苦乐。
陆景心中这般想着,继而又低头看向草纸。
那草纸上的草书龙章凤姿,几乎已然达到笔墨之美的极限。
就在陆景出神时,他忽然觉得那蕴空纹中,有一种莫名的气息涌动。
陆景神念微动,那蕴空文中忽然跳出一枚龙珠。
龙珠沾染着龙血,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陆景神情平静,一点龙珠。
那龙珠上顿时有滚滚的血色雾气奔涌而出,悬在半空中。
陆景看着那血色雾气。
他身后的魏惊蛰眼神有些诧异,同样望着那血色雾气。
大约过去二三息时间。
那血色雾气上逐渐浮现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那影子身穿长袍,头生双角,正低下头来看着那染血的龙珠。
陆景认出了这影子的身份,却仍然一动不动,端坐在那桌案前。
「上一次灵潮前,我本有二十八龙子,可他们大多数都亡于灵潮,只剩下年龄尚幼的四个龙子。其中以应玄光年龄最长,是我太冲海的大太子。
一道平静的声音缓缓传来。
陆景眼神沉静,开口道:「龙君何须担忧?以龙君的天龙命格与修为、以龙属的寿命,还能活漫长的年岁。
「大太子死了,再生几个龙子便是。」
魏惊蛰听到「龙君」二字,顿时如临大敌,身上涌起气血。
而那血色雾气中的太冲龙君化身却沉默下来。
过去了许久,他这才凝视着陆景,道:「陆景,你对龙属有怨?」
「不是怨,是怒。」陆景道:「龙君,论及位格你与我同秩,岂能……直呼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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