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渊王治下,他原本只打算抱着自己那几卷残书了此终身。
只是世事不如愿,他终究也如自己那被称为少年书圣的侄子一般,来了这太玄京。
“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齐悲山手持着羊头拐杖,他生在太玄京以外,眼神却仍然落在壮阔辉煌的大伏玄都。
大伏太玄京果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城,繁盛如天上仙城。
哪怕齐悲山年少时曾经游历这大伏国都,如今再见仍然难免心旷神怡。
齐悲山身后,齐国少年书圣齐含章眼中有些担忧,看着远处流动的云雾。
更远处,一架马车上,面色苍白、冷厉的古辰嚣掀开马车的帘子也如同齐含章一般,好似是在等待着那云雾来临此处。
“伯父……不知道陆景走到了何处?”
齐含章依然是一身墨色的长袍,头上带着齐国儒生高冠,身上满是书卷气。
只是此时,他语气中带着忐忑。
齐悲山胡须已经雪白,眼神也已老迈,看似手无缚鸡之力。
可这般的老人怀中却抱着一把极为厚重的古琴,那古琴以黑布拢住,只可见其形。
“就在百里外那座山上,他发现了我,也发现了王髯公。
至于那两尊龙王,龙威飘扬数百里,自然瞒不过景国公。”
齐悲山说话轻柔,神色慈祥,望向齐含章时眼中还带着些慈爱。
齐含章瞥了一眼停在远处的马车,神色越发担忧起来。
“这陆景终究是大伏国公,我等在太玄京前等他,如果大伏圣君震怒……”
齐含章不知此举意在何处:“我们总不可能在这大伏京都之前杀了陆景。
既然如此,也不知我王又何须多此一举?”
这位齐国少年书圣说话时,还以元气压住声音,不让那马车中的古太子听到。
反而是齐悲山神色却有些洒脱。
“我已老朽,只怕等不到灵潮再临,也无法以自身修为、机缘探一探那纯阳之境。
所以在齐王眼中,我是死是活已经并不重要。”
“来此太玄京,虽然不可在太玄京前杀那陆景,但却可以破一破他直冲牛斗的气魄,让他应劫之时能死的快些。”
齐悲山娓娓道来。
齐含章沉默了好一阵,这才道:“只可惜如此一来,我齐家就与这位盖世的天骄结了怨。
若他死在天上西楼手中倒也就罢了,若他真就活了下来,有朝一日我齐家必然会食此次的恶果。”
齐悲山许是站累了,他左右四顾,找到一块平整的山石。
他走向山石,一边坐下,一边有些好奇的看着齐含章:“你虽然持礼,但我却只含章你自有几分睥睨天下同辈的傲骨。
不曾想你走了一遭河中道,气魄全然内敛,真就成为了一位只顾读书写字的书生?”
齐悲山这般评价齐含章,可语气中却并无苛责,也并无讥嘲,似乎只是好奇于那不过只有十八岁的陆景究竟有何能耐,能够让齐含章生出这般大的变化。
齐含章无奈的笑了笑。
河中道一行,他几次面临杀劫,而这些杀劫几乎都来源于大伏书画双绝的陆景。
若非稷下剑阁开阳剑座以命换他,他只怕早已埋骨于河中道,成为了那数百上千万枯骨中的一具……
这倒也不算什么,既然修行元神,前去河中道谋取鹿潭机缘,自然要做好身陷死地的准备。
齐含章气性儒雅,但也并非是什么软弱之人,再加上他年少成名,元神入书法之道,更曾经寻访东河国书圣,受了天下书法第一甲的走龙笔法,心中自然如他伯父所言,养了些傲骨。
只是……在见到陆景之后,他那一身的傲骨随着陆景写下斩龙檄文、写下真龙诗词,乃至于河中道杀数百龙属、上百天骄等等诸多事尽数被磨去了。
就连现在,齐含章回想起来,往往也后怕于陆景手中唤雨剑、呼风刀之锋锐。
正因如此。
仅仅时隔几月时间,刚刚回到齐国的齐含章再度启程跟随齐悲山前来太玄京,为的还是那位少年剑甲陆景,这令他的情绪越发消沉。
“陆景……不同于常人,这些日子以来含章总是会想起他,我每每将他与我齐国诸位少年甚至青年相比,总会惊讶的发觉……
齐国二万万人口,竟无有一人能够与陆景相提并论。”
齐悲山面色仍然慈祥,颔首说道:“所以伱便担忧我来这太玄磨一磨陆景的威风,往后会为齐家招来祸患?”
齐含章点头。
齐悲山却紧紧抱着手中长琴,笑道:“天塌下来,有坐在王位上的人魔扛着!
我齐家乃是齐国世家,甚至齐地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我齐家这一个齐字。
只是……文章传世、书画传家,终究抵不过那端坐在白骨宫阙、血池肉林中的人魔。
他既然要我来,那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的齐悲山也就来了。
又何必思虑太多?”
“有言道……千年的世家,我齐家已经存世千年,现在却只能够在古元极麾下苟延残喘,这般的世家便是亡了,难道值得可惜?”
齐悲山说到这里,兀自摇了摇头:“只可惜老祖宗看不透这些,他既然看不透,齐渊王又传下命令,我便是走上一遭又有何妨?
正好会一会那位名声已经传天下的少年国公。”
齐含章愣愣的看着自己的伯父。
齐悲山却伸出手来拍了拍齐含章的肩膀:“不过……你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陆景有绝世的天资不假,据说他又在那章吴道洞山湖上杀了两尊神阙,其中一位甚至是北秦第二神阙,气血参悟三道元相又得了大公孙武道机缘的项鼎……”
齐悲山说到此处。
那齐含章身躯陡然一颤:“伯父,你说陆景杀了两尊神阙?杀了那北秦举鼎仆射?”
齐悲山却并不理会齐含章,只是自顾自转头。
他浑浊的眼神中有神念流动,极为精准的捕捉到此处山谷另外数人。
“河东八大家之一的王家王髯公,东海敖九疑、南海风住壑都在此地。
敖九疑、风住壑各自带来了他们定海的宝物。
再加上我这流泉古琴,总能拦他一拦,磨一磨他剑气之锋。
陆景剑气太盛,气性也盛,如果能令他气性、剑气断去一截,他想要过天上西楼这一关,只怕并不容易。”
齐含章听到齐悲山的话,不由踮起脚尖看向远处的一株桃树。
桃树下,一位面容黝黑,怒目威严的中年人正手持一根铁笔,仔细端详着身前。
“河东八大家之一的王家家主,铁笔王髯公……”
齐含章紧紧凝视着王髯公手中那一根铁笔。
若是放在寻常,齐含章必然会上前请教,持弟子之礼,与他切磋笔墨书法一道。
只是现在,那王髯公身前摆放着一块足有一人高大的石碑。
那石碑上,王髯公以铁笔写下数行文字。
齐含章不过看了一眼,便只觉得心惊肉跳。
“百年帝国,千年世家……
中原之地,河东八大世家底蕴深厚,每一位世家主都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齐含章心中感叹。
继而又昂首抬头,看向头顶上的云雾。
虚空中,似有风雷闪烁,又有暴雨酝酿。
隐约可见,其中有一白一黑两条真龙正若隐若现。
这两条真龙口中,还各自衔着一件宝物。
想来便是那定海的宝物。
“这大伏五方海龙属倒也倒霉,惹上了陆景这么一个大煞星。
西云海龙王乃至太冲龙君都死在陆景手中,西云海龙宫都被陆景屠杀殆尽……
他们的胆魄倒是令人敬佩,竟然还敢前来消磨陆景气魄。”
齐含章心中悄然感叹。
一旁的齐悲山却已经揭开黑布,拿出一张古琴。
这古琴长约四尺,冠角、岳山、承露由极为难得的惊空硬木所制,通体断纹极多,有蛇腹断、牛毛断、流水断、龟背断、梅花断……
令人惊讶的是,每一处断纹中俱都镌刻着一种极为难得的符文。
那些符文便如流水出泉,隐约间发出靡靡之音,清微淡远!
“流泉……”齐含章略有些恍惚。
齐悲山干瘪的手抚摸着琴弦,眼中满是柔情。
“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成了流泉的主人。
一品长琴配我,是它的不幸,也是我的幸事。”
齐悲山说到这里,忽然怅然若失:“我与那陆景无冤无仇,却要来此拦他。
我身为人间之人,却因为人间腌臜,要助那天上杀人。
悲山年少时奸邪,行这等之事并无什么可惜的。
只可惜这流泉长琴却要与我一同谋害于陆景这样的真名士!”
齐含章似有所觉,又见到天上云雾中,那条东海的黑龙顿时一声咆哮。wap.xs74w.com
刹那间,天地突变。
一道神通带起元气,化作厚重的乌云,遮住百里虚空。
齐含章转过头,却见那古辰嚣古太子已经走下马车,眼中带着些许快意看向远空。
他没来由想起陆景那一篇斩龙檄文,想起陆景坐下的那几句诗词……
“飞起剑气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太平世界,天地同此凉热……”
那一手纵横恣肆的草书,如若酝酿着盖世的豪情。
哪怕陆景于河中道险些杀了他,齐含章心中仍然极为敬佩陆景。
“陆景确实是真名士。
伯父,你不惧生死,又称陆景为真名士,更不愿这流泉长琴染上奸邪,也全然不在乎齐家存在与否……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走一遭太玄京,又何必以琴声消磨陆景气魄?”
齐含章紧紧凝视着远方乍起的云雾。
又看到那云雾中,一位身着白衣、腰佩刀剑,面如冠玉,俊美无比的少年踏空走来。
他心中升起景仰,不由相劝齐悲山。
齐悲山却盘坐在那山石上,双手平放在长琴上。
“我不在乎世家存在与否,更不怕死。
却不愿让老祖宗失望,他断去双臂双足以保全齐家,我既为齐家子嗣,总要报老祖宗双臂双足的恩德。”
齐悲山抚起琴弦。
须臾之间,虚空中似乎有冰雪消融,又似乎有江河纵横流淌。
这声音温劲松透,其中却好像带着缕缕气象,又好像凝聚出一座星宫。
那星宫中,有流水清泉肆意流淌,有文人雅士饮酒作乐。
清泉流水间,又有如巨壑迎秋,寒江印月。
一切异象皆化作神通,传遍了最悠远的山谷。
而那河东八大世家王家家主王髯公手中铁笔前探。
铁笔刺入眼前的山石。
那巨大的山石立刻化作碎片,继而化作烟尘。
烟尘弥漫虚空,却带着笔墨的香气,照远虚空。
又有敖九疑张口一吐,从中吐出一颗龙头白骨。
龙头白骨上唯独两只龙角翠绿,仿若带着生机。
风住壑身后白龙虚影飘然。
她却化作人形,光着双脚走出云端。
这位南海龙王望向陆景,缓缓开口说道:“还请景国公驻足于此,步行入玄都!”
轰隆隆!
刹那间,天地间风云激荡。
琴声弥漫虚空。
又有龙属威严盖压天地。
王髯公站在远处,远远朝着陆景行礼:“陆景先生功德在世,但学问之争盛于烈火,王髯公请先生落地,与我论一论何为儒道正统!”
而那云上的陆景手中握着斩草刀刀柄,注目以望。
却见那山谷中并无大路,而是一条泥泞小路。
那泥泞小路蜿蜒曲折,其中遍布一道道神通,遍布一道道魔音,路旁路碑上还有王髯公写下的一行文字。
“少年之志,自此而斩!”
这一行文字凶戮万分,其中又酝酿着吞天的龙威,原本极为中正的齐悲山琴声落入那小路中,竟然满是妖魔奸恶之气!
“这条小路倒是有趣,他们为了斩我剑气中的扶光之意,东君之气,也算是费了大周折。”
陆景思绪一闪。
忽然又见那泥泞小路上亮起一道剑光。
那剑光破败、腐朽、死寂,令人不寒而栗,其中仿佛有一座高楼崩塌,有一座大国崩灭,万民丧生。
那剑气的源头,有一位黑衣的剑客正注视着陆景。
陆景看到那位剑客,神色不改。
“无人能逼陆景走小路。”
他轻声自语,那乌云神通、琴声、笔墨粉尘,再加上那咆哮黑龙之气血,朝他涌来。
“东海龙王?”
陆景哈哈一笑:“此间唯你与风住壑,不可入我百丈之地!”
“我若先斩黑龙,尔等安能使我落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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