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桌上的染血洋装，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一件脏衣服罢了。
周俊尧想起，两天前，那边的使者带来的魂魄则是人形。
难道洗鬼衣还有型态之分？
他脑中闪过百货公司里那红衣女人脸上的邪笑，不禁背脊一凉，这件染血的洋装，还是别变回那个样子比较好。
薛薰带着洋装离开办公室，周俊尧紧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办公室后方的工作间，前一天薛薰洗过的魂魄都已经变回衣服的样子，吊挂在半空中的横杆上头。
唯独顾希昀的魂魄，还是维持原状，躺在一旁的木板上。
薛薰从墙边取来一块木板平放，然后把染血的洋装铺开，轻笑道：「你是第一个亲眼看我洗鬼衣的人。」
不知怎么的，周俊尧觉得有点紧张。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可怕的女鬼会变成一件衣服。」
「我正想问。」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鬼当然也要有鬼的装扮。鬼片里常常看到一身白衣的长发女鬼对吧？」
周俊尧猛点头，那是女鬼在人们心目中最基本的形象。
「其实那是错的，人死后魂魄离体，稍微带有遗憾的魂魄，会使他的形态更容易出现在人们面前，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当我们看见鬼魂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会是死前最后穿的衣物。」
薛薰眼中微光一闪：「而且，他死亡的时候，那衣服是什么模样，鬼魂身上穿的就是什么模样。」
周俊尧恍然大悟：「所以，这件洋装的主人，死亡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衣服。」
「没错，你看见她的时候，她歪着头对吧？」
周俊尧猛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意思是她跳楼的时候，是倒栽下去的。」
百货公司神秘的十四楼，那里不知聚集了多少含恨而死的怨魂厉鬼，怨气之重难以想像。
况且，站在十四楼高的地方，光是往下面看一眼就叫人腿软，究竟要抱着多大的死意，才能以头下脚上的方式跳楼自杀？
薛薰取出一柄非常老旧的毛刷，木柄因长久的使用而泛着光泽。
「现在，我得先把洋装上头的血渍刷掉，这点跟一般清洗衣物的过程没什么不同。」
一般干洗衣物的程序即是在去渍台上，以特殊的溶剂刷洗衣物，这些溶剂能够去除沾粘在衣物纤维上的脏污，并且不会对容易缩水变形或褪色的衣物造成影响。
薛薰把溶剂倒在大片血渍上，随即用毛刷轻轻刷洗。
周俊尧站在一旁观看，原本还对神秘的洗鬼衣抱有期待，想不到是这么普通的方式。
但是，他没想到在那之后会发生这种事。
「这柄木刷，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薛薰缓缓说着：「我用他留下的木刷洗鬼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难道是……这柄木刷有什么特殊的神力吗？」
薛薰微笑：「在我之前，我爸从事洗鬼衣的工作数十年了。这柄木刷洗过无数的鬼衣，积累了不少功德……嘛，至少他留下来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
「十年前，我从大病中痊愈之后，无意间发现了他留下来的日记，最后几篇是他在癌症末期时一笔笔写下的，那大概是我高中的时候吧。这几篇日记，是给我的讯息。
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继承了洗鬼衣的宿命的话，他替我准备了几样必要的道具。其中一项，就是这柄木刷。」
周俊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是子承父业。」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不太想干这一行。」薛薰苦笑。
「这么说，你父亲也认识那边的使者啰？」
「他从没说过，日记里也没有提到，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他死得太早了，有很多话来不及告诉我。」薛薰说道。
化学溶剂起了作用，洋装上的血渍慢慢褪去，薛薰小心翼翼的继续工作。花了大约半小时，终于把胸口部位的血渍全部去除。虽然还是留下淡淡的印记，但与还未刷洗之前比较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薛薰把洋装翻面，继续清除后面的血渍，这一道功夫又花了半小时。
「接下来要把衣物放到干洗机里用介面活性剂再洗一遍。」
这时，周俊尧发现，洋装原本刷白的地方，竟然又开始慢慢变红，仿佛血液从木板里头浸透出来似的。
薛薰连忙把洋装翻面，正要拿起洗剂，突然间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掌抓住他的右手。
木板上竟然躺了一个女人，她穿着那件洋装，歪曲的颈部裂口汩汩冒出鲜血。
周俊尧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叫道：「她……她为什么又现形了？」
「她的怨念太重了，光是用我爸留下来的刷子，无法清除她魂魄的怨气。」
女鬼呲牙咧嘴瞪着两人，血红的眼瞳中蕴满了难以想像的恨意。
忽然间，她开始疯狂哭嚎，而在那声音里，周俊尧听见了女子的话语。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告诉我，妳叫什么名字！」薛薰对着女鬼大吼。
一道冰冷的嗓音传入周俊尧的耳里。
姚佳慧，我叫姚佳慧。
「她说她叫姚佳慧。」
薛薰有点惊讶的看着周俊尧：「你听得见？」
「啥？你没听见吗？」
薛薰摇头道：「我只听得见哭声而已。」接着，他又对女鬼说道：「姚佳慧，如果妳想投胎转世，就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妳无法离开人世！」
姚佳慧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忽然转为低沉哀伤的啜泣，木板台上的她依旧圆睁双眼，但是不再挣扎怒吼。
她的话语，传入周俊尧的耳里。
「林……林新伟。」
周俊尧搔着头：「她说林新伟，是个人名。」
「原来如此，妳放心，我们会带妳去找他，到时看妳要怎么做都好。」薛薰的脸上又浮现了诡异的微笑，就和周俊尧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说也奇怪，当他一说完这句话，下一秒钟，女鬼的形态逐渐变得透明，慢慢消失。
「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薛薰耸肩，「有时候会碰到这种案子，鬼衣的宿主怨气太重无法消除，所以我们要用别的方法。」
「她们之所以会变成这副德性，全是因为有件事情过不去，简单来说，就是遗憾。或许她想对那个林新伟报仇，但是变成了鬼，又困在神秘的十四楼，时日一久她越想越恨，怨气自然也就不容小觑。」
「所以我们要替她消除怨恨吗？」周俊尧问道。
「你越来越聪明了，阿尧。有些事情对我们来说很简单，对鬼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周俊尧竟然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
薛薰拍上他的肩膀：「你真的很适合做这一行。」
「我才不要！」
周俊尧问道：「刚才他说的林新伟，你知道是谁吗？」
「这种事情，上网查一下就知道了，别忘了她可是在那里跳楼自杀的死者，肯定有新闻报导。」薛薰说道。
「那，调查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办吧，我们什么时候要去找那个人？」
薛薰打了个哈欠：「呼啊……睡醒再说吧，我今天累得够惨了。」
周俊尧向他深深一鞠躬：「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希昀真的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薛薰挥挥手：「少肉麻了，快回去休息吧，事情还没结束呢。」
＃＃＃
搭乘电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周俊尧仍不免感到恐惧。
要是待会开门，又是左右相反的世界，那该怎么办？
半小时后，他躺在床上，觉得今天一天如梦似幻，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不但与鬼魂沟通，还去了一趟可能是地狱的地方，望着天花板，他不禁要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林新伟吗……」
这个陌生的男人名字，可能就是掌握顾希昀生死的关键。
他打开电脑，在搜寻引擎内键入林新伟，姚佳慧两个人名。
搜索出来的上万条结果中，有些字句勾起了他的记忆。wap.xs74w.com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新闻了。
论及婚嫁的小模因精神状况异常跳楼自杀，制造业小开痛哭失声。
网路新闻的存档照片中，还能见到那位公子哥抚尸痛哭的画面。
林新伟，著名制造业大厂的二代公子。
姚佳慧则是一位没有什么名气的模特儿。
这则新闻中提到了几个关键字。一是论及婚嫁，二是精神状况异常，三是小开痛哭失声。
新闻中叙述，林姓小开与姚佳慧相恋数年，并且约定在十年前的二月十四号情人节完成终生大事。
然而，姚佳慧却在二月十三号跳楼自杀，留下伤心欲绝的未婚夫，自杀原因众说纷纭。
令周俊尧不解的是，既然他们看起来十分相爱，为什么姚佳慧死后仍带有如此深沉的怨恨？
「这种事情，就算亲自去问姚佳慧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吧？」
周俊尧抄下那间制造厂的地址与相关人士的姓名后上床睡觉。
身体虽然疲累，他还是难以入眠，接二连三的事件，让他的世界变了个样。
曾经希望自己能过不一样生活的他，如今却想着，要是能回到几天前那种平淡无聊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每天都能见到顾希昀甜甜的微笑，公司同事阿华的白痴杂耍。
这一切，似乎都回不来了。
次日，周俊尧一早就接到阿华拨来的电话。
「阿尧，你是怎么了？怎么两天没来上班？」
「我有点事要忙。」
「听说前几天你家那边有砂石车撞到人喔，你没事吧？」
周俊尧有气无力的说：「我没事，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就会回去上班。」
「你最好别请太久的假，课长很不爽，你刚来上班没多久，表现要好一点才行，否则可能会丢工作喔。」阿华语带关心。
「嗯，我知道，谢谢你。」
挂上电话，周俊尧便整装出门，洗衣店外，薛薰顶着晴朗的蓝天，对他微微一笑。
「准备好了吗？」
「老实说，看到你白天出现，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周俊尧笑道。
「要不是工作的关系，我也想每天晚上十点就上床睡觉。」
「你看起来一脸就是不需要睡眠的人啊。」
「哈，少说废话了，林新伟的资料调查得如何？」薛薰说道。
周俊尧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资料，「我把网路上查得到的全印出来了，姚佳慧跳楼自杀是十年前的事情。」
详述因果由来后，薛薰沉吟了片刻。
「飞虹玻璃工艺是吗？看来他应该还在家族企业里上班，我们直接去公司堵他。」
「人家大公司，有这么容易让我们闯进去吗？」
薛薰眨眨眼，露出狡狯神情：「当然不是直接闯进去，要耍点手段才行。」
他转身升起铁卷门，一摆头：「进来换衣服。」
周俊尧诧异道：「换衣服？」
十分钟后，两人换上了一身蓝白相间的制服，左胸口绣着「美福洗衣公司」的字样。
「原来你这间洗衣店还有名字的。」
「我爸死后就把招牌拿掉了，毕竟我现在主要做的不是人的生意。」薛薰发动轿车，两人朝飞虹玻璃工艺的总公司开去。
「换了制服之后，我们要怎么做？」
薛薰握着方向盘，笑道：「很简单，就说我们是来洽谈公司内的干洗业务就好，基本上应该能见到总务相关的负责人。这时候，我会拖住那个人，你就找机会去上厕所，懂了吗？」
周俊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真是高招。」
「唉啊，两个人执行任务简单得很，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找不到借口上厕所呢。」
「原来你以前就干过这种事，难怪这么驾轻就熟。」
薛薰摇头叹气：「姚佳慧可不是我第一个遇到无法洗衣的鬼，故事还长着，往后有机会再跟你说。」
周俊尧猛摇头：「我一点都不想听啊。」
周俊尧用手机地图找到飞虹玻璃工艺的公司地址，三十多分钟车程，两人便来到那间公司楼下。
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商业大楼，城市里的这个区块聚集了许多大型公司的总部，西装笔挺的路人是这附近的日常光景。
根据他查到的资料，飞虹玻璃工艺是专门出口精致玻璃制品到欧美的公司，例如红酒杯，威士忌杯等饮酒用杯。
「很难想像一间搞玻璃的公司生意也能做这么大。」薛薰抬头望着这栋玻璃帷幕大楼，赞叹道。
「别说搞玻璃的好吗？很难听，而且怪怪的。」
薛薰把手上的皮箱交给周俊尧，嘱咐道：「姚佳慧的血衣就在里面，等一下你要是找到林新伟的话，就把皮箱打开，我想姚佳慧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日正当中，她能现身吗？」周俊尧奇道。
「从来就没有人说过鬼只能在晚上现身，不用操这无谓的心，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薛薰笑道。
周俊尧点头：「我明白了，走吧，希望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可惜老天爷是不会保佑任何人的。」眼前的自动门开启的时候，薛薰淡淡的说。
「你说什么？」周俊尧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搭乘电梯来到九楼，一开门就见到几个嵌在墙上的琉璃大字「飞虹玻璃工艺」，这几个字体做工精细，颜色变化万千，将门面烘托得流光溢彩，气派非凡。
柜台客服小姐向两人问明来意，薛薰笑咪咪的递上一张名片。
「您好，我是美福洗衣公司的负责人，今日是来洽谈干洗优惠方案的。」
「请问您有预约吗？」柜台小姐接过名片，看也不看两人一眼。
「有的有的。」
「知道总务部怎么走吧？」
「知道知道。」
周俊尧瞠目结舌，薛薰根本是睁眼说瞎话，他们不但毫无预约，也不知道总务部该怎么走。
但是，这位不理人的柜台小姐还是帮他们开了门，然后继续低头玩她的智慧型手机。
两人一溜烟进了门，薛薰窃笑道：「这么简单就进来了，我还有其他招数呢。」
「真是好狗运。」周俊尧摇头。
「这种年轻的柜台小姐通常都是这样的，大公司每天进出的人多，又不是极度需要保密管制的电子业，想要混进内部不是难事。」
只见约两百多坪的办公室内座位整齐划一，职员不是正在讲电话就是死盯着电脑萤幕。
薛薰压低帽缘，随意向一旁座位上的男性问道：「请问总务部要怎么走？」
「隔壁，从前面走道往左走。」
「谢谢你。」
两人顺利溜进总务部，周俊尧提着装了血衣的皮箱，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
「待会找到林新伟，姚佳慧真的会现身吗，如果事情不顺利该怎么办？而且，他们的关系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事关顾希昀的生死，他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薛薰站在一间挂着「总务部」牌子的房间前，低声说道：「就是这里了。」
叩叩，他轻敲两下，然后推门进入。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头只有四个人，他们见到穿着制服的两人，不约而同露出怪异的表情。
「您好，我是洗衣公司的人，请问总务部的主任是哪位？」
坐在办公室最里头的中年男子立刻起身，走到薛薰面前：「你是哪间公司？今天没有叫洗衣公司过来啊！」
周俊尧暗叫该死，就算骗得过漫不经心的柜台，但在总务部的主任面前，又怎么能扯谎呢？
说不定等一下人家就要叫警卫来赶人了。
想不到薛薰不慌不忙，附耳说道：「是林新伟先生叫我来的，我是他的朋友。」
总务主任一听见林新伟三个字，立即面色一变，装出了恶心的笑脸。
「这样啊，来，我们到旁边那间会议室去聊吧。」
由他的反应可知，林新伟现在在这间公司里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且是不得不巴结他，才能在公司里生存下去的角色。
薛薰的说法具有双重保障，首先倘若林新伟不是重要角色，甚至不在这间公司里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他说的是「我是林新伟先生的朋友。」而不是林总经理、林董事长等带有职称的称呼。
林新伟是飞虹玻璃工艺的二代公子，按照常理推测，不管他是不是还在这间公司里担任要职，对公司营运都会有一定的影响力。
薛薰赌了这一把，从总务主任的反应就可得知林新伟现在的大致状况。
三人在小型会议室里坐定，薛薰冷不防又问了一句。
「新伟，啊，林新伟先生今天在公司里吗？」
他故意以较为亲昵的称呼开始，这会让总务主任加深他们是朋友的印象。
一旦这个印象建立了，往后的谈话就会无往不利。
总务主任先是递来一张名片：「我姓萧，您好。林总今天有进公司，待会要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吗。」
「这样啊，请问他的办公室在哪儿呢？我是第一次来新伟的公司，真不好意思。」
「不会的。林总的办公室就在那边，上头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的就是了。」
三两句话就套出了所有必要的资讯，周俊尧简直对薛薰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他的人生还有得学。
薛薰对他眨眨眼睛。
接收到暗示，接下来就是他发挥的时候了。
「我……我去上个厕所。」他提着皮箱离开，薛薰则面带微笑与总务主任继续闲聊。
周俊尧低头离开会议室，快步往林新伟的办公室走去。
提着皮箱，他心跳加速。
不知道林新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轻敲两下门，里头传出一道声音：「进来。」
周俊尧立刻闪身进门，反手把门扣上。
林新伟一身西装笔挺，容光焕发，是个春风得意的青年事业家。
采光良好的办公室内，林新伟一脸诧异，问道：「你是谁？」
周俊尧低声道：「我是谁不重要，但你应该知道姚佳慧是谁。」
此话一出，林新伟脸色大变，用力拍桌：「为什么要提起她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我要叫警卫来了。」
「等等！」周俊尧把皮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你先看看这个东西，我很快就会离开。」
林新伟突然低声道：「你是姚佳慧的什么人？你要的是什么？都十年过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他极端的反应让周俊尧感到非常惊讶。
他发觉了林新伟的眼神不大对劲。
这个人，心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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