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一北两个年号,看上去似乎局面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南北对峙时期,然而放眼望去,一片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去年是个好年景,无论是梁国也好,魏国也罢,各地都是不同程度的丰收,这也是梁国与魏国在青徐大打出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今年,哪怕还没到秋收,许多明眼人就已然看得出来,今年的下半年,只怕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当然,那些不知五谷,醉生梦死者除外。
因为,干旱来了!还不是一般的干旱!
六月酷暑,坐镇中枢的朱异接到萧映送来的急报,说刘益守派人在山源河(水系,不止一条河)上游筑起堤坝拦截水源!导致马头郡诸多湖泊和小河水位骤降!
这种事情,朱异见了实在是不要太多,相邻郡县争夺水源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刘益守做得夸张了点。朝廷下旨到寿阳,让刘益守自辨。
结果刘益守上书说他正带着全州的男丁开挖芍陂以南的灌既沟渠,所以要把山源河那边的水堵住,不然芍陂这边容易决堤发洪水。
朱异不敢在这种小事上劳烦萧衍,只得敷衍了一下萧映,让他“自挖沟渠,凿井取水”,以解燃眉之急。
刘益守虽然言之凿凿好像很有道理,他也确实是在派出数万民夫开挖和修建芍陂以南的灌既渠。但此举导致山源河下游的马头戍水位爆降,当地世家大户失去了灌既源头,田里的庄稼成片成片的死!
这些人来到更上游的涡阳,找到萧映商讨对策。
找朝廷申诉无果,无奈之下,萧映听从陈霸先的意见,把芍陂上游的淠源河(水系,非一条河)拦坝堵了,河水分流后流到马头郡部分地区,稍解干旱,算是平息了马头戍(涡口)一带豪强世家们的怒火。
可是芍陂的水源就是来自两个水系,一个是山源河,一个是淠源河,两边都堵了,一下子导致芍陂蓄水急剧下降!
被人飞龙骑脸,刘益守大怒,决定玩一把大的!
他命熟悉本地民情的胡僧右领兵,以寿阳本地临时招募的郡兵为主力,趁着夜色攻打了位于涡河与淮河汇聚处的马头戍!萧映此举算是捅了马蜂窝。
然而刘益守还没有高兴多久,早就在此地以东不远处涡口河岸等候的陈霸先,率吴兴子弟兵与胡僧右激战于涡口,双方互有死伤,战况甚为激烈。
胡僧右麾下虽然只是郡兵,但那些人都知道要是不拼的话,家中田地的庄稼都会旱死,所以一个个都拼死作战。
正当两军对峙于涡口两岸的时候,刘益守命杨忠带精锐奇袭了位于涡口以北的堤坝,歼灭为数不多的守军,并阻断粮道,断绝涡口地区与北面涡阳城的联系。
萧映真没料到刘益守竟然敢动真格的,他之前根本没想过会打起来。一时间陈霸先所率精兵被包夹于涡口的三角区域动弹不得!
萧映急急忙忙派人跟刘益守联络,并主动组织民夫拆毁了刚刚修建不久的拦河堤坝服软,芍陂水源危机解除!
看到对方如此识相,刘益守这才命杨忠收兵,放陈霸先及麾下兵马回归涡阳,但胡僧右依旧占据马头戍不肯撤兵!摆明了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
拦河筑坝只能算是“经济纠纷”,双方各说各话难言对错。但垮郡占地,这妥妥的政治军事摩擦。萧映再次上书,指责刘益守图谋不轨,强占土地,妄图自立为帝,图谋造反。
刘益守有没有想“自立为帝”,萧映是搞不清楚的。但是他知道两边扯皮互喷嘛,肯定是互相泼脏水,还客气个什么。
果不其然,刘益守也命王伟写奏折递到建康,指责萧映辱没宗室,拦河筑坝与民争利,架空芍陂水源,不顾农事。甚至还勾结江洋大盗,图谋造反。
又闹了起来!
当两份互相指责的文书放在朱异桉头的时候,这位给萧衍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官僚老硬币,差点直接暴走了。
往年不干旱,没听说你们有什么鸟事。今年大旱,你们就开始闹起来了!争个水源都上纲上线到了“图谋造反”这个层次,真是把中枢当傻子呢!
然而朱异生气归生气,这两位一个是萧衍的侄儿,一个是萧衍的女婿,手里都有兵权,朱异感觉自己是摆不平的。
没办法,他只能再次找到萧衍。在朱异看来,这件事确实是小事,却又是不好处理的小事。
……
“他们二人也都是一片公心,也罢,也罢。”
金佛阁里,萧衍微笑着对朱异说道,后者听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支军队在淮南打起来了,甚至死伤不少,居然还是“一片公心”?朱异很想拿萧衍敲木鱼的棍子敲一敲萧衍的脑袋!这哪门子的公心啊!
“这样吧,调萧映为晋安太守,东扬州刺史。让他带着吴兴子弟去镇守晋安,不要在淮南了。”
萧衍叹息道。本想让萧映制约一下刘益守,可惜两者段位差得太多了,萧映文斗武斗都不是刘益守的对手。
晋安就是刘益守前世所知的福州,那边正在闹民乱。时不时就是百人千人规模的械斗什么的。
闽越渠帅陈称、吴满等人时有反叛,朝廷招安了老实片刻,转眼又反叛,局面很是不好。夏侯夔刚刚平定了永嘉郡(浙江温州),萧衍似乎又想玩平衡,不希望夏侯夔镇压晋阳地区的民乱。
因为真要让夏侯夔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那么他统辖的那些闽越豪酋们联合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任何帝王都不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更何况,南齐末年,各地藩镇叛乱(萧衍当时亦是坐镇襄阳,属于藩镇之一),闽越地区就很不安分,只是造反没成功而已。萧衍本身就是藩镇造反成功上位,又怎么会看不清这一点呢?
让萧映坐镇晋安,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免得在淮南整天跟刘益守斗气,把光阴和才华都白白消耗掉了。
萧衍看得很明白,比起手腕活络多变,心思狡诈诡谲的刘益守,萧映实在是个老实孩子,被欺负惨了都没地方说理。
“下旨,马头郡与钟离郡的太守人选,让刘益守自己拟定。两地军务就由刘益守负责,所在州郡不设刺史。”
萧衍叹了口气说道。
梁国的制度,并不是每个州都要设刺史的。因为南北朝的趋势,就是州郡分割,大州变小州,有的州甚至不如以前一个郡那么大。
有些不重要的州,根本不设刺史一职,直接由周边所在行台,都督X州诸军事包括进去就完事了。
萧衍现在安心修佛,把两淮防线东段彻底交给刘益守处理了。
至于两淮防线的西段,一向都是造反最积极,两边来回横跳最频繁的区域之一。萧衍就算把这一片“河南区域”交给刘益守,刘益守也管不过来。
“陛下,刘益守现在手握重兵,只怕……”
“无妨的,今年朕的寿宴,再让他来嘛。他要是不敢来,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萧衍摸着长须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刘益守向他进献了几十套精美餐具,都是用白瓷烧成,佛学色彩浓厚,以莲花纹路打底的各类器物。
瓷盘、瓷罐、瓷勺、瓷碟,成体系又各有千秋,一看就知道设计的人匠心不凡。
刘益守说这些东西可以在建康的各大寺庙里推广,弘扬佛法,消弭戾气,天下大同。他愿意无偿为建康宫提供这种餐具给皇室使用,让建康城上上下下都感受到天子对于修佛的坚定决心与高超品位。
此举无疑让萧衍感觉刘益守是个“懂事孩子”,他怎么能占女婿的便宜呢?于是萧衍并未通过朱异这边的朝廷中枢,而是找到同泰寺住持,同时也是梁国“佛教协会”的会长。
让刘益守跟他洽谈供应精美佛系文化白瓷餐具的事宜。而萧衍没有关注到的是,有人在东府城以北沿着青溪的地段开了卖白瓷的铺子,专供达官贵人。
有萧衍带头,这种餐具已经在建康高层的宴会中铺开,逐渐成为了一种时尚。
刘益守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会造反呢?萧衍觉得朱异想多了。前朝南齐末年,就是因为中枢猜忌方镇,又没办法制约,最后才导致方镇大将一个个反叛。
而现在,朝廷中枢对方镇比较宽容,刘益守是驸马,如果没有皇子牵头,他绝对没理由首先跳出来。
萧衍认为,刘益守要造反,除非是自己死了,身后事没处理好,导致那些不肖子们争夺皇位。那时候刘益守才可能出手“勤王”。
不过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因为萧衍觉得自己身体还挺不错的,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
……
烈日炙烤,数不清的人都在挑土挖渠,然后在渠中铺设石板。寿阳以南的芍陂,最南面那头,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
刘益守站在凉伞下,看着进度极好的开渠工程,忍不住满意的点了点头。杨胖子这家伙办事还是靠谱的。这些沟渠所通的位置都极好,而且跟水源相接,不会形成臭水沟。
高欢已经得到河北世家的鼎力支持,自己这边可不能指望萧衍,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主公,您之前那一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是妙啊!”
身边的王伟忍不住赞叹道。
“有么?”
刘益守对王伟眨了眨眼。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是萧衍把萧映和陈霸先调走的,跟我这个专心农事,为民请命的大都督有什么关系呢?”
刘益守微笑说道。
“对对对,是属下孟浪了,确实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伟哈哈大笑,有些事情可以做,但却不能说。修芍陂的沟渠,确实是要拦截堤坝,但是随便在寿阳境内拦截一下就行了,根本没必要去上游折腾。
刘益守也是借着“水源之争”,故意挑起与萧映的军事冲突。除非萧映能打赢,否则最后萧衍绝对会将萧映和陈霸先调走。
原因很简单,如果萧映能制得住刘益守,那么他就是一枚合适的棋子,萧衍会让他在涡阳这里顶着刘益守的后腰。
但是萧映打不过刘益守的话,那就说明这颗棋子无法发挥作用。萧映在宗室里面,是“正资产”的存在,淮南这里没有用,萧衍不会让他荒废,只会挪动到别处。
所以两边闹起来了,刘益守就不担心会输,走的人只能是萧映。
“你看这些人挖沟渠挖得多起劲,这次徭役都不需要我们动员,各村大户都将民夫组织好了。民心如水,水至柔却无坚不摧。
我们身后这么多自发开沟渠的民夫,萧映怎么可能斗得过我呢?”
刘益守不屑说道。
在淠源河上筑坝,乃是萧映此番最大的败笔,也是刘益守故意卖的一个破绽。这附近几个郡都是他的人,要防着萧映修堤坝那还不容易么!
“主公行仁政,萧映那边的佃户大量逃亡寿阳,他估计也做不下去这个太守了!”王伟讥笑道,言语虽然刻薄,却是说的实话。两淮地处两国交兵的前线,之前百年都无人好好经营,一切都是以压榨为主,丝毫不考虑以后。
刘益守能主动修葺芍陂,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向周边所有人暗示:他会好好经营地盘。
萧映跟刘益守斗,从最开始的地方,就已经输了。更不要说耍手腕萧映远不是刘益守的对手。
正在这时,远处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弄得尘土飞扬。
还有几十步的样子,那人翻身下马,居然是源士康!
“你不是应该在府邸么?难道是家里出事了?”刘益守看着满头大汗的源士康,疑惑问道。
“呃,主公家中一切安好,只是……”
源士康看了王伟一眼,没说话。
“有话快说!”
刘益守不悦皱眉道。
“那个,元修昨夜潜入王长史家中,意图强奸元明月,被家仆发现后,翻墙逃走。末将知道的时候,他已经骑马往北面去了。
王思政给元修把风,已经被在下抓捕,眼下在监牢里被关押着,如何处置请主公定夺。”
他看王伟似乎有暴怒的趋势,连忙解释道:“夫人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小公子也没事……”
“回寿阳!”
刘益守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心中腻歪透顶。
“源将军,你血气方刚的,想不想女人呢?”
走在刘益守身后,王伟小声问道。
“想女人?”
源士康一脸懵逼,大丈夫尚未功成名就,想什么女人啊!
“源将军也不能理解,看来不是在下一个人不能理解啊。”
王伟叹了口气,他真是被元修给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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