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段府别院内,高澄带着祖珽,一本正经的给刚刚从晋州返回邺城的段韶行礼。此番老爹段荣旧病缠身,在晋州修养,并未跟着段韶一同返回。
“参见世子。”
段韶恭敬行礼,显得很是谦卑。要是按如今所担任的职位看,段韶已经可以独领一军作战,其职权远在高澄之上。但是很多时候,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地位并不是光看官职就能分辨出来的。
高澄是高欢的嫡长子,就凭这个身份,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高欢死了,这魏国不就是高澄的了么?
段韶看得非常明白。高澄虽然现在基本上没什么权力,却是不能小觑。
此番出征前,段荣还耳提面命的教育段韶说:世子轻佻,心比天高,建功立业的情绪高涨,很可能会下达一些不合理甚至是完全错误的命令。
作为主将的你,务必要审时度势,一边完成高王的军令,一边也要让“小高王”满足内心的虚荣。倘若二者只能取其一的话,那么绝对要以高王军令为准,不能高澄说什么就是什么。
否则一旦出事,高王自然不可能处置自己的嫡长子,到时候就只能你自己背锅了。
对于老爹段荣的话,段韶向来不敢轻视,暗暗牢记在心。
没想到刚刚寒暄完,高澄就热络的把段韶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此番我军夺取彭城,有多大把握?”
嗯?
段韶以为自己听错了。高王的命令不是守备青徐,监视梁国是否有北伐之举么?什么时候要攻彭城了?
高澄对于青徐地形不甚熟悉,段韶却是了然于胸,毕竟上次深入梁国境内,都打到项羽老家了。
“世子,要取彭城,并非争夺一城一地,若是真要动手,牵扯甚广,不宜轻动啊。”
段韶谦卑的说道。
高澄眉毛一挑,听到这种扫兴的话,显然是很不高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气氛有点僵硬,祖珽连忙凑过来,低声说道:“小段将军有所不知,高王操心国事日以继夜,世子想为高王分忧而不得其门。若是此番能夺取彭城,必定能让高王舒心。小段将军有何高见?”
段韶并不认识祖珽,但一看此人模样略有些猥琐,心中便是不喜。
他不卑不亢道:“如今高王还在筹备从晋州出兵攻打晋阳之事,实在是不便两面开战。待平定尔朱荣后,再集中兵力南下淮扬亦是不迟。
世子此番想攻克彭城确有孝心,但此举是不是为高王分忧,还在两可之间。刘益守入主建康形同篡位,正是立威之时。我等领兵攻彭城正中下怀,只怕他会以举国之力以抗衡。敌众我寡,胜算颇低,望世子明察。”
段韶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是也把道理讲明白了。刘益守现在在建康正愁没人可以殴打以显示他的本事,你把头凑过去,只怕真要被打成猪头,这又是何苦呢?
高澄脸一黑,听出了段韶口中的劝诫之意。要是寻常人这么跟他说话高澄早就发飙了。
但此人乃是自己表兄,比高澄也大不了十岁,将来必定是左右手一般的领军人物,没必要现在就得罪死。
“哼,表兄是怕了那刘益守吧?此人难道是三头六臂?还是如项羽一般能举大鼎?”
高澄一脸不屑的问道。看似不可理喻,实则岔开话题自下台阶。
段韶顿时哑口无言,他讪讪答道:“那刘益守不能骑高头大马,不能开强弓,亦是不能举鼎。气力比一般精锐士卒还小,若是论单打独斗,此人不值一提。”
大概摸清楚了高澄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段韶只能捡好听的说。
“我就说嘛,此人如此不堪,表兄为何畏之如虎?”
高澄如今并未经历战阵,还不明白“将不在勇在于谋”这句话的精髓。只要是会指挥打仗,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你也打不过对方。
历史上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最近的一個不就是陈庆之么?
段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吧。
他只得拱手行礼道:“对阵沙场,谨慎一些总不是坏事。”丝毫不提上次刘益守派杨忠奔袭任城,让他们折戟青徐的败仗。
毕竟说出来只是自扇耳光罢了。
“表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做东,带表兄游览一下邺城如何?”
看到气氛缓和下来,高澄意味深长的问道。
段韶一脸古怪,又不好拒绝,只得询问道:“之前我在邺城也居住了很有些时日,这里有什么新鲜事么?”
“诶,表兄不过是走马看花罢了,还体会不到人文荟萃的邺城,到底是怎样的一番光景。邺城里的奥妙,不在于一花一物,而是在于人啊!”
段韶当然知道“人”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下半身那点事么?
可是高澄可以随便浪,出了事高欢给他兜底。段韶自己却是不能浪,老爹段荣的身体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过世了。这个家还需要他撑起来,在出征前夕这个节骨眼,实在是不适合多生事端。
“军中枯燥,世子出征前是应该好好放松一下。在下还有很多青徐那边的军情要查看,就不扫世子雅兴了。”
段韶婉拒道。
开什么玩笑,之前高澄通奸庶母郑大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如今要是跟高澄一起出去玩女人,你让高欢怎么想?
“唉,表兄就是个无趣的人啊。那我就先走了。”高澄意兴阑珊的对着段韶挥手告别,带着祖珽离开了段府。
等高澄走后,段韶面色一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以前都是老爹段荣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单独处断军务,如今没人管着自己了,段韶却并未感觉到曾经以为的那种轻松随意。
反而是肩膀上压力山大!
因为虽然没人来掣肘你的决断,但是也没人帮你背锅了!一言一行,你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而且说不定身边还会有猪队友。
“刘益守啊……此人又岂是浪得虚名,还想夺彭城,真是想太多了。”
段韶感慨叹息了一声,彭城是梁国在青徐的支撑点,旁边的铜山还有铜矿铁矿!要夺取彭城,除非梁国陷入无休无止的内乱,才有机会下手啊。
“倒是此番梁国北伐青徐,有些让人看不懂啊。”
回来的路上段韶就一直在思索,刘益守出兵青徐究竟是为了什么,思前想后,感觉可能就跟当初刘裕北伐差不多吧。
收拢兵权,准备篡位……如此而已。
但对方的谋算,真的就那么简单么?
段韶有点不敢相信。只有被刘益守打过闷棍的人,才会深知此人的可怕。
……
“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刘益守似笑非笑的看着徐度,火光之下,那表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呃……吴王殿下,在下说话有些犯忌讳,您别见怪啊。”
徐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反正现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他打算豁出去了。
“说吧。”
“殿下,是这样的。此番之所以要出兵青徐,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天子刚刚登基,殿下的地位也还未稳固。若是北伐青徐成功,则殿下便可以在建康站稳脚跟。而殿下的兵马与属地都在两淮,只能从两淮出兵,所以这样才打算北伐青徐……”
徐度一边说一边观察刘益守的表情,只见对方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下去啊。”
见徐度停了下来,刘益守催促道。
“殿下其实对于出征青徐,心中也是有疑虑的,所以……”
“我的心思一直都没有变,并没有什么疑虑。”
刘益守摇了摇头说道。
你都这么说了,让我怎么接话?
徐度被怼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刘益守略有失望的叹息一声道:“阁下不过中人之姿,天色不早,还是请回吧。禁军当中若是有官职,我会派人通知你的,想来问题不大。”
听到这话徐度大急,要是只当个禁军之中的校尉之流,他何苦费尽心机跟刘益守这个“乱臣贼子”说这么多?还不是指望能乘风而起成为亲信将领?
去禁军里面混日子,还不如在建康的酒肆里面喝酒呢!
“殿下,在下有北伐之策,请殿下过目!”
徐度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一本册子,双手呈上递到刘益守跟前,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刘益守将册子接过,随意的翻看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将册子还给徐度。
“随我去书房。”
刘益守将钓鱼竿搁置在大石头上不理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便走。
徐度如同刚刚进婆家大门的小媳妇一般,小心翼翼的跟随着。
两人来到玄武湖边的宅院书房,刘益守命源士康守好院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给徐度倒了一杯酒,二人在书案前对坐。
“江南多好臣,只是先帝并无识人之明,多少英雄豪杰找不到出路,荒废一生。”
刘益守幽幽长叹。事关萧衍的话,他这个女婿或可以说,外人是绝对不能当面说的。徐度只是讪笑,并未接茬。
很快,刘益守便起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拿出一张地图,将其摊开放在桌案上。
“请随意观看。”
徐度凑过去一看,脸上表情骇然变色。这张地图是南阳地区的局部图,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流城池和道路都异常清晰,显然是有专人近期测绘整理。
他想起自己那个册子里面所献的“南阳攻略”,不由得面有愧色。
徐度是聪明人,很快便将各种事情串联起来,理清了其中的逻辑。
“殿下真是狠人,连自己人都蒙在鼓里。”
徐度满嘴苦涩,没想到自己所想的“惊世骇俗”北伐之策,在对方眼中完全是小孩耍大刀。没笑出声来算是涵养极佳了。
“若是连自己人都骗不过,如何骗过敌人?既然知道这些了,你有何话说?此番谋略我可以连亲近谋士都没有亲口告知。”
刘益守笑着说道。
“在下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劳!绝无二心!”
徐度立刻跪下表忠心,这个时候再不说,只怕真走不出吴王府了!
“你家住在哪里?我派人去把你的亲信叫上,明日你与我麾下杨忠一起去襄阳听命,一切按杨忠吩咐办事即可。”
刘益守拍了拍徐度的肩膀,将他扶起来说道。
“好的主公。”
徐度大喜,不怕别人让你做事,就怕连事情都没得做,那就完蛋了。
“你先担任步兵校尉一职吧,为杨忠副将。这是虚职,你先担着。等此番攻略南阳成功后,我对你另有安排。”
“但凭主公驱使!”徐度脸上藏不住喜色,如今也算是走上正轨了。
之前跟家奴骂刘益守是“乱臣贼子”,那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就是冲着篡位去的。而现在加入其麾下,刘益守就不再是“乱臣贼子”而是“舍我其谁”了。
环境不一样,选择不一样,自然看法也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
“我先安排你在我府中住下,有什么东西要拿的,让你的家仆带过来吧。”
刘益守淡然说道,如今他也是顶尖的那一批“上位者”,自然而然的说话一言九鼎,根本不允许对方质疑否定。
语气虽然平淡随意,可听到的人却完全不敢当做耳旁风。
有理不在声高,在于拳头大小。
刘益守心中黯然,果然他也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了。
……
徐度的事情,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事实上刘益守也没指望这个人能立多大功勋。不过是因为对方安陆县祖籍,在荆襄或许有些人脉,随手为之罢了。
安顿好徐度之后,刘益守独自在书房里办公。他从镇纸下面拿出一封信,那正是独孤信写来的。
在信中,独孤信告诉刘益守,萧詧如今已经在江陵落户,襄阳城和周边地区他已经完全控制,斥候回报,南阳地区的魏军,似乎并无异动,也没有增兵的迹象。
他那边虽然兵力不足以攻克南阳,但粮草齐备,守备襄阳无碍。
独孤信亦是不知道刘益守计划攻略南阳,写这封信,只不过是为了回复上次刘益守信中询问襄阳城守备,以及南阳地区有何异动的情况。
这波建康中枢散布各种假消息,还有运粮运兵到两淮。不仅是高欢那帮人相信梁国会出兵青徐,就连刘益守麾下的将领,也认为他们会北伐青徐。
“先出刀的招式先用老,如今,还未到时候。”
刘益守将信件放到油灯上烧掉,喃喃自语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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