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跟吴长明的回面只是私下密谈,那跟顾云开的回面,就成了一场盛大的宴席。顾氏自家开的鹤鸣楼里,灯火通明,笙歌不休,莺莺燕燕如穿堂的熏风,引得人心旌摇曳,还有来往的座上宾,各个都身家显赫,谈吐不凡。如此阵仗,只为了一个人,想来就算是块顽石,也要醺然若醉了。
主宾席上,就见那少年人两眼发光,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翩然起舞的女子,手里折扇有一下没一下跟着节拍敲打,显是心情大好。顾云开见他看的高兴,随口道:“方贤弟可能不知,这鹤鸣楼的玉娇娘可是去岁的花魁,百十位红牌献艺,她的霓裳舞独占魁首,当日画舫都被金花给铺满了,可是数年来最出挑的人物。”
这话果真引来了方小公子的注意,他转头饶有兴趣道:“花魁原来也是选出来的?余杭年年都选吗?”
顾云开大笑:“自然是年年都选,否则那些鸨儿偷懒,十年八年只捧一人,还有什么新鲜劲儿?再说了,一场花魁宴,只打造金花就得耗费数万两,别提其他花销。这么大的买卖,难不成还能停了?”
余杭所有知名的秦楼楚馆,背后都站着世家巨富,这些人养名妓可不是为了消遣,如何彰显名望,掠取钱帛才是关键。当然,对于寻常纨绔来说,只要够热闹就好,哪管那么多。
方陵显然也不在乎这些,感叹道:“只听闻这边有十里烟花,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热闹,番禺可就无趣多了。”
这话顾云开爱听,番禺那种边鄙之地,自然是不能跟江东比的,然而话道嘴边,却成了另一套说辞:“若是贤弟喜欢,就在余杭多待些日子,赏一赏四时美景,诸般绝色。”
方陵闻言立刻叹了一声,歪在软垫上:“若只我一个,自然是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身不由己啊。”
他年纪尚轻,长得又俊俏,颇有几分男生女相,懒洋洋的姿态并不惹人讨厌。只不过在顾云开眼里,这模样就跟那不愿遮掩的肤色一样,多半是摆出来作态的,于是也靠在了凭几上,若无其事的问道:“怎么,贤弟遇上麻烦了?”
方陵装了个傻:“什么麻烦?”
顾云开见状失笑:“你以为还能瞒住旁人吗?来余杭收丝,丝价却暴涨,还不是天大的麻烦?”
方陵呵呵一笑:“这事倒也称不上麻烦……啊,不会是丝价涨了,让顾公子烦心了?我听说顾氏可有不少织机呢。”
这还真是有恃无恐,也一贯的牙尖嘴利,然而顾云开并未动怒,把玩手中的酒盏片刻后,他突然反问:“这么说来,你来余杭为的不是生丝?”
这话似乎有些出乎方陵的意料了,让他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顾云开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在乎丝价上涨,最大的可能是他跟吴氏谈的生意不仅仅只有生丝,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吴氏不顾丝价波动,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完成交易。而一旦丝价上涨,所有织坊都要受到影响,同行是冤家,顾氏倒霉,这小子可不就要幸灾乐祸了。
然而猜中了又如何?顾云开放下酒盏,正色道:“不论你们打算做什么买卖,都能跟顾氏谈的。若是我没记错,番禺的织造场也是刚刚建成,恐怕很多种类的织物都做不出来,若是跟我们联手,控制丝价,补充货品,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建议颇有些诱惑,然而方小公子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这事我做不了主。”
能让吴天明动心的,肯定是一笔大买卖,可不是个黄口小儿就能说了算的。他做不了主不奇怪,怪的是为何非要找吴氏联手?难道对于赤旗帮而言,吴氏会是更好的合作伙伴吗?
顾云开眯起了眼睛:“难不成除了吴氏,你还就跟旁人有了密谋?”
现如今,顾云开是真有些怀疑上周正纶了,能成为这小子的引荐人,他这位好友是真一点也不知道内情吗?
方陵毕竟是年轻,抿了抿唇才笑道:“顾兄想多了。”
他怕是之前想少了,慢慢靠了回去,顾云开笑道:“生意场上,免不了尔虞我诈,但是余杭毕竟是世家的地盘,四姓同气连枝,想要成事可能不容易,想要败事却只是举手之劳。”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方陵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一声:“若顾兄不是问我想做什么生意吗?我只能说两个字,银行。”
话一出口,顾云开心头就是一惊,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丝价上涨,他却毫不在乎?因为有无数人跑去乡下收丝了,空买空卖直接下定,这不就是番禺那个银行交易场的手段吗?
那跟吴氏谈的买卖,也跟交易场有关了?若是让余杭大小商户都习惯了这套流程,把银行开过来,岂不也顺理成章?而越是有人哄抬丝价,他们的目的也就越容易实现,难怪会处变不惊。
当把这一切串起来后,另一个念头浮上了脑海,若是他没记错,掌管番禺银行的,可是陆俭。陆俭跟周正纶有些交情的,陆氏也开始跟吴氏接触了,会不会也是一枚暗子?若是四姓里有三家抱成一团,顾氏反对还有用处吗?又或者,为何要反对银行,毕竟只看丝价空买空卖的架势,这里面就是有赚头的。
顾云开的目光突然一凝,抬头问道:“你就不怕我知道了此事,抢先动手吗?”
银行的根底,他可是仔细打探过的,想要照搬也不算难。而一个本地世家开出的银行,不比外来者要得人心?若是他抢先动手,赤旗帮打算怎么办?
谁料方陵闻言一摊手:“顾公子这就问道于盲了,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他是不懂,但是陆俭会不懂吗?能放出口风,就说明对方并不在乎,也是,不过是钱庄的变体,赤旗帮能开,别人就不能吗?这里可是余杭,世家林立,不可能让赤旗帮垄断行市的。如今透漏口风,是不是也打算让他冲锋在前呢?
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了,顾云开笑叹:“如此听来,贤弟可真是操劳,这么重的担子都压在一人身上,难怪没时间出来消遣。若是不嫌弃,吴子亮那边我也能说上两句话的。”
这话可不能当真,顾云开也没指望这小子会让他掺和进来,不过是下个闲棋罢了。
谁料对方狡黠一笑:“有顾兄相邀,就帮了大忙,小子还要道声谢才是。”
顾云开一怔,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可不是嘛,他宴请方陵是摆足了排场的,转眼就能传到吴天明耳中。有了这刺激,对方的生意可不就更好做了。
还真是胆大心细,难得的人物啊。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都如此了得,背后之人就更不能小觑了。不过这买卖跟他也没甚关系了,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
因为陆修的事情,陆莘和吴天明很快就见了一面,不痛不痒的道谢,不尴不尬的饮宴,再来点不阴不阳的闲谈,没问出任何关键,勉强只能算相互试探了一番。
这态度让吴天明很是别扭,也有点猜不透陆莘的心思。看他透漏的口风,似乎并不是来问罪的,而是真打算跟自己联手。难道陆氏都不在乎方陵背后的赤旗帮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借此机会,跟那个被赶出门墙的陆俭陆二郎重新搭上关系?
不过甭管陆莘是如何想的,这对于吴天明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陆家太强了,又是仅次于顾氏的丝商,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反客为主就不好了。
话是这么说,当顾云开宴请方陵的消息传来时,这点小心思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顾云开不是跟那小子翻过脸吗,如今摆出一副折节下士的姿态,难不成有意插足他和方陵的交易?也是,如今丝价暴涨,顾云开肯定也是不愿的,如果真跟方陵联手,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一想到这里,吴天明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辛辛苦苦拢住方陵,可不是为人作嫁的。
也不顾保密了,他直接去了方陵下榻的酒楼,进门便道:“方贤弟应了顾三郎邀,可是想反悔了?”
听到这话,方陵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吴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也没定什么约啊。”
要不是脾气好,吴天明都想翻脸了:“方公子可是在开玩笑?”
方陵却正了正脸色,坦然道:“吴兄这是在难为我了,现在丝价一日高过一日,你还迟迟不签约,这不是把小弟我架在火上烤吗?反正天下大乱,粮食卖到哪里都是能赚钱的,于其干等着,我也得想点后路不是?”
于情于理,这话都不算错,然而吴天明却觉得刺耳极了,要是让这一单跑了,他可就亲手关上了一条稳定的粮道啊,这得是多大的损失?
于是吴天明也摆出了诚恳姿态:“倒不是愚兄拿这单买卖当儿戏,实在是余杭丝价骤变,八钱的价格,连我都搞不定。若是你肯再升一二,这事才好继续谈下去。”
方陵顿时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这我可做不了主,哪怕白跑一趟,也不能随便改了合约。”
这还真是油盐不进啊!吴天明想了想又道:“那这季春丝少订点如何?等到夏季,丝价应当就会降下来了。”
方陵笑了:“这话说的,剩下的丝我要从哪儿补齐?再说了,夏粮的价格要涨,才是板上钉钉的,我这边粮价涨了,你那边丝价却跌了,岂不是做了亏本的买卖?”
这当然说不过去,吴天明长叹一声:“方贤弟啊,你也知道今春丝价飞涨,看情形涨过一两四钱也有可能,这要是八钱给买了,别说旁人,就是吴氏本家的族老都要把我生吃了。叫价这事,也总得你来我往才是吧,没有光我让步的道理啊。”
方陵沉默了片刻,也叹了一声:“三千石这数不能变,而且要春丝一上市,就让我先拉走。我也可以支付一半的钱当定金,剩下的等到粮食运到了再结。不过如此一来,粮价就不能低于一两二钱了。”
吴天明立刻道:“那丝价呢,也是一两二钱吗?”
方陵轻哼一声:“最高一两,再高就不能谈了。”
双方都涨了二钱银子,看起来是对等,实则吴氏还是占了大便宜的,毕竟丝是按斤算,粮却是按石算,只是长这么二钱,就能多赚六万两了!如此一来,虽说还赶不上飙涨的丝价,但是夏粮涨价也是可以预见的,这桩买卖还是有利可图。
而唯一的问题,就是三千石丝要从哪儿弄了。吴氏手头可没这么多生丝,其他丝商也不可能在春丝上市时就出手,只要在手里屯上十天半个月,就会再涨一波,谁也不会犯蠢啊。那想要谈成这笔买卖,就得先保证货源才行。
谁家有大笔的生丝,又肯卖给他呢?只是须臾,吴天明心中就有了个名字,陆莘那小子不是也想入局吗?
一想到这儿,吴天明就摆出了笑脸:“贤弟既然有此诚意,再推脱就没道理了。等我回去跟族中诸位商量一番,定然早早给你答复。”
就见那位方小公子不堪其扰的叹了口气:“还请吴兄今早决断吧,这春丝上市可没几天了。”
是啊,离春丝上市真没几天工夫了,他得尽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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