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之后,无数幸存下来的吏士们在回忆这一日的战斗,皆认为这是他们一辈子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天。
因为泰山军的援兵到来,以其精锐坚韧,卢植未能在上午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因为汉军的人数规模近三倍于泰山军,所以最终在下午左右,胜利的天平终于还是在向着汉军倾斜了。
鏖战半日,泰山军中护军因为全线皆战,所以根本来不及吃饭。但此时汉军则可以从容换阵,分批下去休息用食。
所以,时间越久,泰山军越疲,汉军的胜利就越近。
不过北坡上的卢植却并没有多少多少高兴,因为他自己会算账。
在定亭这边,从头到尾见到的也就是敌军一万七千人,之前从密谈的情报是说,泰山贼援兵了五千,再加上骑军北伐到真定的时候,军力大概在三万人上下。
换句说,敌军至少也是三万五千人左右。但现在出现的只有一万七千人,那剩下的两万人在哪里?
都在路上?卢植不信。
所以卢植隐隐约约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觉得泰山贼在分兵。
很快,三名风尘仆仆的哨骑从战场东面奔来,他们带来的军报就让卢植解开了疑惑。
但这份疑惑的解开却让他手脚发凉。
在军报中,河间陈延、渤海太守杨璇、安平国相令狐禹三守臣联名陈情,三国联军在深泽一带遭泰山贼伏击,力战不敌,只能从北面撤退。
交战时间是昨夜,近两万的贼军和规模众多的骑军突袭了联军的营砦。
当时汉军驻扎在滹沱水北岸的土道上,并在一个背靠斜坡的平地扎营休息。
实际上在白日,汉军就曾与泰山军的哨骑发生过短暂的冲突,当时幽州突骑的盖彤就觉得不对劲,担心是遇到泰山贼主力了。
但当时河间陈延、渤海太守杨璇、安平国相令狐禹这三守帅皆不信,因为他们在和卢植的交通中,已经明确得知此时定亭就已经发生着大战。
那泰山贼的主力明明就被卢帅拖住了,又是哪来的主力?
所以他们就在这里布置了宿营地,但谁料当夜泰山军就发动了夜袭。
发动袭击的是泰山军右军元帅部的一万二千人和四个突骑部,一共一万四千马步。由于汉军大多无备,所以这一次夜袭,大获全胜。
三守臣仓皇要逃,但好在被盖彤劝阻。
盖彤带着本部突骑和部分汉军,将三军旗帜大纛皆带着,扮着主力向着东面撤退。而三守臣则从北方撤退,准备绕道与北面的卢植汇合。
天黑得厉害,所以泰山军的突骑们果然被盖彤所带的大纛吸引,皆向着北面追击。
但直到追到第二天的凌晨,张旦发现不对劲了。如果是主力,如何也不可能撤退的这么迅速的,所以张旦急忙让军队北上,准备去追击真正的主力。
但这么折腾的功夫,到底是让河间、渤海、安平三守臣给逃了出来。
军队刚定,就让人送着这封军报传给了卢植。
……
此时,卢植的怒火正在胸中翻腾,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想杀人。
他搞不懂陈延、杨璇、令狐禹是吃什么屎才做到两千石的位置的。现在河北都战成这样了,还如此文恬武嬉,毫无警备意识。
距离战场十几里,就敢马放营外,悠然睡觉。真是死不足惜。
本来,他是想着等河间兵团一到,就能围杀这里的泰山军,先断张冲小贼一臂。但现在呢?
反而是他要不得不撤了。
因为尽管战场上汉军已经有了优势,但并没有取得压倒性,就这么打下去,可能还要打到半夜。
而到时候,已经空出来的泰山贼主力就能赶来参战。
他现在已经洞悉了那张冲小贼的战略了。那就是让他眼前这并立足防守牵制他在定亭,然后自己率主力打他的偏师,然后再回师与他决战。
想到这里,卢植再一次收束了自己的野心,决定撤军,回到北面的中人亭,那里是他既定的战场。
但当卢植令各部准备撤离战场的时候,在前线厮杀的一众北州悍将们却反应各异。
宿将襄平李敏当时正在大纛下指挥兵力进攻定亭壁下的泰山贼,听得卢植此令后,直接对那令兵吼道:
“卢帅端坐胡床之上,能看得到这里什么?现在泰山贼已经不支,击溃他们就在眼前。”
说完,李敏拒不接命,就让部下们继续发动进攻。
而那个令兵因为没办法交差,就在李敏边上急得团团转。
李敏是辽东襄平的豪族出身,其家是典型的边地将门,父子几代皆是在边军效命的,可以说是边军系统中的将门世家的代表之一。
卢植的镇北军有三個比较大的系统派别。
一个就是外幽州的边军世家集团,这些人以辽东公孙氏、上谷寇氏、渔阳盖氏、鲜于氏、以及辽东李氏、乐浪王氏为首。
这些军门世家在边军中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即便是卢植也只能待之以礼。
除了这一集团外,第二大集团就是卢植的门生故吏,这些和上一个派别有部分重合,但更为亲卢植,也是卢植在镇北军的核心。
最后一个派别就是边地游侠、土豪、浮浪、胡人。这些人原先都是幽州和草原的强人,被卢植招募后才入了正规系统,一般都被视之为外围。
所以李敏作为军中老阀阅,养成了一副疯狂猪突的娇矜样子。
实际上李敏这样不是少数,燕人本就慷慨好死,更不用说这些崇尚进攻的边地武夫了。
所以有勇无谋,情绪激动,一直是这些边军将吏的精神底色。
而在李敏抗命不遵的时候,另外一边的前线主将公孙瓒骑着战马直接奔到了卢植所在的土坡下,然后下马上坡而来。
他一来,就跪在地上向卢植请命:
“卢帅,为何要下令撤兵呢?咱们眼见着就要获胜了。”
卢植不说话,只是让人将军报递给公孙瓒看。
公孙瓒揽阅而过,心里已经理解了老师的决定,但他还是不甘心。
于是他恳求道:
“卢帅,如今事关我北地存续,我汉室安危,我请求卢帅让我带着突骑最后冲一次。瓒是个普通人,也不知道这一冲到底有什么用。但瓒知道,如果今日我等不再努力这一次,我担心我死后会后悔。所以,请卢帅就让我带着弟兄们再冲一次吧。”
卢植不说话,坡上的其他人也不敢说话,氛围有些压抑。
最后,卢植问了句:
“你要多少骑。”
公孙瓒大喜,连忙回应:
“末将只要五百白马义从即可。”
卢植摇了摇头,大声道:
“既然要决生死,就要压全力。五百骑怎够,我将帐下突骑千骑全部交予你。既然要杀,就彻底碾碎他们。”
公孙瓒毫不犹豫,一捶胸甲,大声应诺。
之后,公孙瓒就奔到了坡下的一处营地。
在那里,五百白马义从和两个营的中军帐下突骑已经整队就绪。
五百白马义从,人人骑白马,覆白甲、配两槊,带着由草原雄鹰的翎羽装饰着的头盔,是公孙瓒最精锐的部队。
他们人人都与公孙瓒有着血一般浓厚的感情,义之所在,生死相从,故为“义从”。
而那千骑的镇北军帐下突骑也是精锐,他们皆是从全军中选出的高壮骑士,骑着的战马也是这一次草原互市中胡人压箱底的精锐战马。
这些人一旦冲击起来,必然是山呼海啸,令人生畏。
公孙瓒一入营,就拿着符节与营将们勘合,无误之后,就正式接过了军权。
白马义从的临时主将是公孙瓒的心腹将王门,这会见到自家主公回来,忙欢喜道:
“将军,这一次咱们怎么打。”
公孙瓒哈哈一笑没说话,而是对另一个中年武将恭敬道:
“见过张公。”
此武将叫张纯,是卢植帐下骑都督,秩比二千石。这一次虽然是公孙瓒作为突击的主将,但张纯无论是官位还是资历皆高于公孙瓒。
所以公孙瓒也只能伏低一点,尊敬有加。
这会的张纯还没有做那弥天将军的雄心呢,还是汉家一好猛将。所以对于受公孙瓒这小儿辈的驱驰,他虽然不满,但也是能接令的。
公孙瓒和张纯过了一下行动计划后,看着另外一处营地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要是能将公綦稠的乌桓突骑也带上,这一仗就更稳妥了。”
公綦稠,乌桓校尉也,其帐下有招募的千骑乌桓突骑,一直随扈中军。
……
时间接近未时,日头已经开始偏西。
守在定亭壁下的河内营、赵郡营终于用了水米,是壁垒上的杨茂在壁内做好后,让人缒下壁的。
有了这些补充,河内、赵郡两镇的士气终于恢复了不少。
而且壁内也在开出新的营头,不仅魏郡镇开了出来,连杨茂自己也带着本兵两千泰山老卒也出壁换防了。
本来杨茂是要留在壁上继续和西面的蔡确部保持联络的。但因为赵郡镇内乱的情况,他不得不出壁主持局面。
他在了解了赵郡将吏的陈述后,知道是李定要投降,于是当机立断将李定的一众扈兵给卸了兵刃看押起来,然后令赵容做了新的赵郡镇将,主持军情。
随后杨茂就撤回了定亭壁,那里的视野比他留在前线更重要。
有了援军和补给,又得到了拨乱反正,赵郡镇的士气恢复不少。于是在镇将赵容的鼓舞下,对汉军发动了反攻。
赵郡镇的对面正是刚刚那边军宿将李敏。
李敏万万没想到,已经被他打得快断了气的贼军这会又龙精虎猛起来,猝不及防,连丢了几阵。
赵郡镇当即开始追击,他们以五十人队为一排,采取宽距纵队前进。这种队形极其容易变换成方阵。
但就在他们行进到原先汉军所在的地区时,突然就听到落在稍微后面一点的河内镇兵在那高声呼喊:
“汉军骑兵冲来了。”
镇将赵容也听到了这句话,他连忙吹变阵号。
但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视野的问题,赵容带着赵郡镇前突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远处的白马义从,但是白马义从却在坡地上明明白白的看着他们。
看到这一贼部前出,离开了友军的配合,公孙瓒当即决定对此部泰山贼发动攻击。
等公孙瓒杀到的时候,距离最近的赵郡镇营兵只有不到百步,而这个时候换阵号角才传来,这哪还来得及。
这一营的赵郡镇兵人数大概在七百人左右,是两个部的规模,几乎都是来自于赵国南部地区,平均年龄只有二十,最小的也还只有十五岁。
面对白马义从的冲锋,没有列方阵的步兵是什么结局?
当然毫无意外的崩溃了。他们都没有等白马义从撞过来,就心慌下,纷纷溃逃。
这一营的营旗也被白马义从给夺取,成了泰山军第一个被消灭编制的营头。
溃退的赵郡镇兵众有很多听老卒讲过,要是面对骑兵冲击,最好的保命办法就是趴在地上装死。
那样的话,只要你不被踩死,多半就能活下来,因为战马讨厌地上的尸臭。相反,你跑得越快,骑兵就越去追杀你。
不少人真的听了这话,纷纷趴在地上装死。但除了部分幸运儿外,其他人都被踩死了。xs74w
这些人用生命去验证了一个事:
“骗自己可以,但千万别骗弟兄们,因为他们真的会信。”
这一营被成建制击溃后,白马义从接着就进攻了镇将赵容的中军营头。
这一次有赵容坐镇,此营没有崩溃。但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当公孙瓒使着双头槊,带着白马义从从间隙中杀入的时候,赵郡镇还是不能挽回其败局。
即便赵容死战不屈,吏士们也挥舞着戈戟想要努力驱赶白马义从,但还是于事无补。
甚至赵容因为过于暴露,更是被公孙瓒远远瞅见,然后一箭就正中赵容。
赵容凸着眼睛,嘴唇颤抖,看着赵郡子弟在他的眼前被屠杀,他悔恨地留下了眼泪,临死前,他令护旗兵将镇旗扯走,万不能丢给汉军。
他不甘道:
“我可死,但旗帜不能丢,我赵郡镇不能没了魂。悔呀,我赵容自负英勇,天不假命,不能再立功业啊。”
说完,他抓着一把虚空,然后仰面倒下,抽搐而亡。
后面,他的扈兵们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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