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煤炭的烧炼温度比木炭高许多,可以让铁更接近于液态,更好的铸形,先辈们也极少用到。
直到宋代,因国土面积小、山林少,人口却多,以致于无炭炼铁,只能用大量的煤代替。
相应的,宋朝的铁器质量很差,如兵器、甲胄只能以厚度和重量弥补质量不足带来的缺陷。比如野史上闻名遐尔的关公刀,就是宋朝时面世的。
还有动辄七八十斤的步人甲,也是宋代首创。也并非是宋兵力气大,而是如果甲胄的厚度达不到一定程度,就防不铁金人和辽人利箭,铁枪。
以致于宋人将西夏用木炭烧炼,辅以冷变形方法冶制的兵甲奉为神器。
这种技术,汉人春秋时期就会。
直到明清时期,汉人烧制玻璃时阴差阳错的发明了焦炭的烧制方法,可以将煤炭中百分之九十的硫脱尽,冶铁工艺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大抵就是将秦汉时就有的烧炭和炼铁的方法结合:在煤中加入石灰石、矾石,然后在密封状态下加热干熘,就能脱除大量的硫、镁等会让铁质变脆的杂质。
在现代人看来好像很简单,实则不然。好比有些东西你就算知道他有这个属性,却不知道如何应用到更多的地方。
就如魏晋时期的道士就发明了火药,但用于制造武器,却已经到了一千年以后是同样的道理……
耿成用的就是这个方法,还特意在南城建了一座炼焦池。池内无论是底、壁,全用耐火砖,砌好后外裹火泥(生粘土和烧过的粘土,再加石灰石混合和泥),抹的光滑如镜。
外墙则用青砖,厚近一米。为防漏气,里外也用火泥裹的严严实实。
池子大抵是圆形,分为两层。底层是火井,上层用来装煤。宽有三丈,深近一丈,一次可装煤三十万斤。装满后用土胚封顶,近似穹顶,顶上再竖个大烟囱。所以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大帐蓬。
之前陈盛等人一直不知道这是用来干嘛的,看耿成指挥着民夫将煤块倒入池中,他们才多少有了些猜想。
这应该就是耿塞尉所说的用石炭可以炼出好铁的秘术?
所以无一例外,个个眼睛瞪的就如铜铃,生怕眼一花哪一步就错过了。
陈盛却隐隐不安。
耿成能这么大方,就任凭由他们偷师?
天下绝对没有这样的好事,不然耿成何至于将北城的盐池和炭窑封的跟铁桶一样,连姚铁官都不让看?
陈盛心中忐忑,下意识的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城头上竟站了许多甲士。再一细瞅,竟无一不是耿氏扈从?
陈盛心里一咯噔:完了,现在就是想走怕是也晚了……
但要说多害怕,也不至于。毕竟耿成花费重金将他们借来,定然是要有大用的。
不出意外,耿成十有八九会用“避免秘方外泄”的名义将他们强留在强阴。不然也不会拿数百金做伐,哄着他们上当。
换而言之,耿成真要能炼出好铁,都不用他去缠磨郭使君,姚铁官就会先坐不住,将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有求必应。
到时在强阴建一座铁官府不过是姚正一句话的事情。而他们这些起先就被“借”来的官吏,自然就会受到重用……
这么一想,陈盛的心情又明亮了起来。
耿成高风亮节,急公好义,贤名满并州,跟着这样的上官,未必就不如留在强阴。更何况还能学到安身立命,遗福子孙的绝技,所以无论怎么想,好像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然,前提是耿成真的能炼出好铁来……
炼焦耗费的时间不短,至少七八天,所以耿成又让耿义带着铁匠和民夫,将运到强阴的铁矿石在山下碾碎成粉,又尽数运到了北城。
铁矿石是耿成用白炭从姚正哪里换来的,不多,也就七八车。主要是让耿义练练手,以免哪天无处买铁胚、铁料,耿义就不会炼铁了。
而计划炼铁、锻甲的主要原材料还是铁胚,也就是从流中手中缴获的那种粗料。
不算贵,百斤不过一百多钱。也是因为太原有大铁矿,更有司农直属的大铁官府的缘故。
姚正豪言,只要耿成有白炭,想换多少他有多少……
又过了十天,当烟囱中冒出的烟的颜色开始变淡,气味也不再刺鼻,耿成就知道,第一炉焦煤练成了。
先在窑顶泼水降温,再铲掉湿泥、泥胚,就能看到正烧的腥红的焦炭。再然后就是浇窑,也就是用水熄焦。
当雾气散尽,看到一块块的焦煤在太阳下反射着幽光,耿成感慨万千。
焦煤炼铁,绝对算得上是工业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却被他整整提前了一千多年……
只看表象,这种被耿塞尉称之为“焦煤”的东西好像并没有比木炭好到哪里。但见识过白炭的神奇,陈盛还是乖乖的闭上了嘴。
倒是其他的一些东西让他倍感新鲜。
比如鼓风的气箱,不再是皮囊,而是连杆式的脚踩风箱。
就如风口,也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在高炉之外砌了一座小炉,才用陶管通入炉底。
还有可以让矿粉溶的更快的杂料,也不止灰石一种。辩认了好久陈盛才认出,其中多了常用来冶铜的矾石和铺阶造殿的白石(白云石)。
最让他不解的是,炉底出渣的孔沿竟有两个。问到耿义,耿义说一个出渣,一个出铁。又去问了耿成,陈成才知耿义所说的出铁是什么意思:铁会化做汁水,从炉中淌出来。
也就是耿成,但凡换个他能惹的起的,陈盛保准一口痰吐对方脸上。
这是铁,不是锡,也不是铜,既便加了助溶的石灰石,至多也就能炼到半软的程度。
反正他炼了半辈子铁,见过炼到最软的铁,也不过像半干的粟米饭,从未见过什么铁水……
但也就是在心里想想,陈盛不敢多嘴。耿义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又用了近一天时间。按照旧例,定于第二日是出时开炉。
耿成没时间来,就由耿义与陈盛主持祭神,还专程杀了一只羊,用鲜血淋了炉口。
而后耿义亲自点火,开始暖炉,也就是预热。
用普通的黑木炭暖炉,最短需要两天两夜。用了耿成烧出的白炭之后,这个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大致是一昼夜又一天。
有经验的铁匠大都用触摸高炉外壁的办法确定温度,也有的工匠会用一些小技巧。比如陈盛就喜欢装一兜大豆,一个一个的夹在出渣口外的砖缝里。什么时候将大豆煨熟,就说明能投矿粉了。
鉴于耿成信心十足,气定神闲的模样,陈盛觉的,可能一天一夜就能暖好炉。
反正时间还早,再者暖炉也没什么好看的,吃过午饭,陈盛就随意找了个窝棚眯了起来。
正半睡半醒,属吏突然来叫他。
“啬夫……啬夫?”
陈盛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先看了看天色。
太阳照着高炉,在东墙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表明已到了黄昏。
这一觉竟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陈盛伸了个懒腰:“要用晚食了?”
“非也!”
属吏一脸恐惧,往炉下指了指,“耿都伯说是要投料……”
陈盛的眼睛募地睁圆,定神一看,果然见有民夫在往厢车里铲着矿粉。料台上的绞车也已就绪,随时都能投料入炉?
扯什么蛋?
新炉若是预热不够,不仅仅是废一炉炭、废一炉矿粉的问题,而是会塌炉、炸炉。
这可是会死人的?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陈盛“腾”的跳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的奔上料台。
在这短短十几步的功夫里,他甚至已有了决断:只劝耿义一次,若是不听,他立刻带三位铁官吏和二十个铁匠离开高炉,能躲多远是多远。
心中如此打算,陈盛跑的飞快。但将要踏上青砖砌成的步阶,鼻间飘来一丝熟愁的香味,他猛的停下了脚步。
香味若有若无,夹杂在略嫌刺鼻的炭烟中就更淡了。但陈盛闻了二十多年,绝不会闻错。
夹在砖缝里的菽豆,竟然熟了?
陈盛脚下像是生了根,不愿挪动半步,脖子却扭成了一百八十度,双眼不住的在出渣口搜寻。
青白的豆粒早已被煨的发黄,不但熟了,都快要焦了……
像是木偶,陈盛机械的转过身,一粒一粒的将豆子扣了下来。
豆子很烫,但他犹自不觉,掂了几粒扔进了口中。
又脆又香……
见了鬼了?
天亮后才点火,到此时至多也就烧了六个时辰,炉竟然就暖好了?
不说之前用黑炭、白炭时动辄一两昼夜,竟比他预估一的一日一夜还要短了一半?
“咕咚……”
陈盛将嚼碎的稀碎的豆子吞下肚去,双眼冒着精光,跟贼一样的踏上料台。
料台呈“入”字型,顶上有一丈方圆,两侧都是斜坡。靠近高炉的这一边像是劈掉了一半的漏斗,一道石槽斜斜抵至炉口。民夫将掺好的矿粉和煤粉,并灰石、白石、矾石粉等推上料台,整车整车的倒入料槽。
“陈啬夫来了?”xs74w
耿义随口打了声招呼,又不疾不徐的指挥着民夫投料。
看他不慌不忙,有条不紊,陈盛好奇的问道:“耿都伯以前就炼过铁?”
“只炼过三五次,就在上上月……七兄(耿奋)刚烧出白炭,郎君说是要试试成色,就教我炼了几炉。不过炉无这般大,只有一人高,三四尺方圆(直径)。”
“如此说来,耿都伯也是第一次用这焦煤炼铁,又如何知道炉已暖好,可以入料的?”
“喏!”
耿义往炉口指了指,烟囱外的砖壁上霍然贴着两块肉干:“二郎说,何时内脯被烤的里外焦香,何时就能开炼了!”
陈盛脸一黑,不知道如何吐槽。
果然是世家子弟,连试炉温的办法都如此奢侈?
“那敢问都伯,何时出铁?”
“可能需一昼夜吧?”
耿义挠了挠后脑勺,“但郎君说只要炉不漏气,只要不停的鼓风,至多炼一夜就可出铁水……”
陈盛嘴角的肉一抽,一句“不可能”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何曾想过,只需以往四分之一的时间,就能暖好新炉?
但一夜出铁着实有些骇人听闻。要知铁官府换了白炭后,暖好炉后也要两日才能出渣,再两日才能开炉(扒开高炉地基掏出块练铁)。
受过了好几次教训,陈盛都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更不知道怎么接话。
憋了好久,他才闷声说道:“陈某今夜就守在炉下,都伯若有吩咐,唤一声就是!”
他准备从现在起,眼都不带眨的,一定要看清楚耿义是如何只用一夜的时间,就练出铁的?
别说好铁,哪怕就是炼出一沪渣,他陈盛也认了。日后耿塞尉让他朝东,他绝不朝西……
陈盛魂不守舍在下了料台,属吏端来了饭菜。他就像嚼蜡一样的填进了肚子,都没尝出是什么味。
而后就守在高炉一旁工棚里,眼睛真就一眨都不眨。
直到子时,耿成才抽空来了一趟。看到落满了煤灰,跟个黑球一样的陈盛,大为惊奇:“啬夫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陈盛恍若未闻,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如同稠粥一般流口渣口的炉渣。直到属吏使劲捅了个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看到耿成,他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了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塞尉惊才绝艳,能常人所不能,陈盛佩服!”
只是见了一炉渣,竟就折服了?
耿成很是高兴,伸手虚扶,刚要客气两句,又见陈盛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信封:“此乃属下家书,还要劳烦塞尉送到郡城。某已在信中叮嘱,令拙荆与长子尽快迁来强阴……”
耿成眉头一皱,也没有去接信封:“啬夫何需如此?我之所以对民夫百般提防,皆因流民就如无根浮萍,了无牵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又岂能与诸位相提并论?”
陈盛哆嗦着嘴皮子,许久后又狠狠的一咬牙:“不瞒塞尉,犬子年近两旬,却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家传技艺,再一无所长……”
哈哈……原来并非是投名状,而是要为儿子谋份前程?
陈盛果然是聪明人,够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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