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是少年夫妻,白头偕老,生儿育女,陈子壮纵然纳妾,但对元氏极为尊重。陈怀玉是幼子,因为前面三个儿子已经培养成才,但教养严格,这第四个儿子,元氏养在身边不免骄纵了许多,平日里,她对幼子极为回护,今日是怎么了,似乎有恃无恐的模样。
一行出了陈家,过了两条街道,到了一处巷子口,巷子口有卖吃食的小贩,一个卖扁食的小贩见到元氏的轿子连连行礼,还问元氏身边的丫鬟:“三姑娘,今日还要一份么?”
“要一份虾仁的。”元氏掀开帘子,说道。
“是,小的一会就给少爷送去。”小贩回答。
一行两顶轿子进了巷子口,里面有一处僻静的小院,在这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进门,就见一侧房间里亮着一盏灯,里面有一人影,一手拿书,一手放在背后,来回踱步,嘴里却念诵着《诗经》中的一段话,郎朗之声,不绝于耳。
陈子壮立刻听出了这是小儿子陈怀玉的声音,连忙下了轿子,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完全不信的模样。
陈怀玉平日里最为纨绔,因为母亲宠溺,十岁就不读书了,在去长崎之前,陈子壮对他的科名就不再报以希望,让其打理家中的买卖,正是因为他在买卖上有所表现,才送去长崎的,怎么今日又读上了书了。
“谁在外面?”房间里的陈怀玉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出言问道。
元氏立刻回答:“是我,你父亲从武昌回来了。”
“那先让父亲在家里歇息吧,等去礼部交卸了差事,儿子再回去拜见。娘也不要总来了,扰我功课,让人每日送些吃食就行。”陈怀玉也不开门,略显焦急的安排说道。
不见元氏回话,陈怀玉又是背诵起来。
“老爷,可还要进去看看吗?”元氏问。
陈子壮犹豫了,还未下定决心,元氏又把门栓递给陈子壮:“老爷不进去,怎么打呢?”
“你.......。”陈子壮一甩袖子,走出了院子,他是当朝官员,就算打儿子,也不能在外间打。他当即离去,却也不上轿子,一路走,却见到前来送扁食的小贩用托盘送了东西进去,一声不吭,很是安静。
到了巷子口,元氏追了出来,陈子壮对管家说道:“你们送夫人回去吧,老爷我在这里转转。”
元氏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碎银子和铜钱的小钱袋,递给了陈怀仁,然后上了轿子离去了。
陈子壮见元氏的轿子走远了,坐在了刚才给陈怀玉送饭的摊位前,要了两份吃食,随即问道:“我瞧着你给院子里的人送东西,他是什么人?”
“这小人可不知道......。”小贩说道,但见陈怀仁掏出了一块碎银子,他拿起来笑嘻嘻的说道:“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十来天前赁了这院子,在这里读书,刚才离开的轿子是那年轻人的母亲,隔一日来看一次,还给了我们这几个摊位一些钱,说那少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早餐、晚餐和宵夜都安排好去送。我的扁食便是宵夜,刚刚送过了。”
“他只在里面读书吗?有没有外客来。”陈子壮问。
小贩摇摇头:“那我可没见着,他整日就是背书,瞧着也稀奇,按理说,读书也该有先生教才是,他不是,只是自己背。”
陈子壮也觉得稀奇,却也没说什么,在小贩走后,他问陈怀仁;“你弟弟这段时间,可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了,怎么开窍,喜欢读书了。”
陈怀仁仔细想了想,犹豫了一会才说:“听说那日他醉酒闯媚香楼,被郑森有刀鞘砸了脑袋,是不是.......。”
“胡说八道,他郑大木哪里有那等本事!若是他有,他就自己砸自己脑袋了,何故当初挤破头的去国子监。”陈子壮直接说道,他说:“瞧着怀玉读书,不像是假的,可为父今日回来,怎么在门口见到要见他的那群纨绔?”
陈怀仁说:“父亲,那些人之所以来,是因为有大半月没见四弟了。那日他在媚香楼挨打,也闹了半日,我跟他说,打他的人是当朝延平伯郑森,在京营里做事,是首辅的心腹,更得天子看重。
他说咱们陈家不给他报仇,就自己找朋友,一定要收拾郑森。
冲母亲要二十两银子,不给就要上吊,母亲想,二十两银子可做不到买凶,杀人,还是伤害延平伯,于是就给了,谁曾想他一去七八日没有音讯,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若真是要说什么让他开窍的话,那铁定和出去那一趟有关。可他去了哪里,儿子也不知道,不如您回去后,问问母亲。”
“你母亲断然不会跟为父说的,也罢,过两日怀玉回家,我问他就是了。”陈子壮说。
两日后,陈子壮已经把礼部的事忙完,在午后见到了自己儿子。
陈子壮安排在正厅见面,除了夫人和长子,其余人一概赶了出去,而陈怀玉比以往不同,老实了许多,他敛衽下拜,说道:“听闻父亲为孩儿的事气的身体不舒服,孩儿请安了。”
“你起来吧,也就是咳嗽了几声,也是无妨。”陈子壮淡淡说道。
这两日他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原以为自己儿子醉酒夜闯媚香楼会让延平伯郑森与陈家出现嫌隙,却不曾想,在朝堂见了,郑森并未提及此事,态度也是一如既往。而陈子壮意外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有人出面调停了,而这个调停的人竟然是宫里的掌印太监卢九德。
而明里暗里,似乎都与皇帝有关。皇帝曾要召柳如是入宫,而陈怀玉闯柳如是住的媚香楼,陈子壮不免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孩儿行事鲁莽,让父亲忧心,全是孩儿的不是,日后孩儿定然好好读书,绝不让父亲再担心。”陈怀玉连连磕头,心疼的元氏连忙搀扶起来,说道:“怀玉不要再磕了,你父亲原谅你了,听说你用心读书,欢喜的不得了,还给祖宗牌位上香了呢。”
陈子壮轻咳一声,心道自己的夫人太疼这个小儿子了,漏了个干干净净。
他本想先敲打敲打儿子,免的他不说实话,现在看来,没法敲打了,于是问:“怀玉,你老实跟爹爹你,前些时日你冲你母亲要了钱出游,可是遇到什么人了,怎么回来就读起书来了。”
“孩儿怕说了,父亲又恼。”陈怀玉说。
陈子壮说道:“你一心求学,为父哪里会恼。若是有人开导你,劝你向学,为父还是要好好感谢人家。你只管说便是。”
元氏也给小儿子壮胆:“怀玉,大胆说,你都想读书考科举了,这些时日为娘日日见你读书到深夜,这是正途,谁也不能恼你。”
陈怀玉这才说道:“孩儿前些时日要了钱,坐船去了松江府,在那里看到一家名叫讲谈社的学堂,进入之后,发现有二百多人在读书求学,说是有人资助大家伙一道学习,请了名师来,管吃管住,还能一起切磋学问。
孩儿也想进那个学堂,但入学需要考试,至少要熟背四书五经,孩儿回了南京,才是认真读书,想着背熟了,进讲谈社读书。”
“你莫要诓为父,这些年,花钱请名师教你读书,你都不肯,免费的学堂你便愿意进了?”陈子壮却也不傻,立刻问道。
陈怀玉看了看身边,再无旁人,说道:“其实这讲谈社是松江知府陈上川办的,接受了不少商贾资助,其中便是有东方商社李肇基,孩儿松江府见到了李肇基,他劝孩儿好好读书,将来当官。”
“什么,李肇基出资办学堂?”陈子壮登时神色严正,但很快又调整过来,这种事,他还是要知会沈犹龙再说的。
陈怀仁却在一旁插嘴说道:“四弟,你说的讲谈社就是还未建成学堂,就已经在招生的那个,人都在一处寺庙里学习,对吗?”
“你也听说过?”陈子壮见小儿子点头,立刻问陈怀仁。
“是,儿子在南京与本地读书人交往,听人说过,说松江有一处学堂,免费提供食宿和书本,读书人若是家贫,可以去那里读书。还听说,江南几个时文老师,也受邀前去讲学。
这些老师多在士大夫家做先生,讲谈社那边答应给双倍的薪酬。”陈怀仁仔细说道。
但很快,陈怀仁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向陈怀玉,说道:“四弟,你怎么会愿意进那种地方?”
“那里怎么了?”陈子壮问。
陈怀仁立刻说:“儿子听说,讲谈社规矩很严格,所有学子进去不得携带任何女眷和仆役,每五日可与外面通讯一次。吃住都必须在寺庙里,以后在学堂里。
每月只放假一天,可以出来,其余时间不能出入。连衣服、被子都是讲谈社给的。
儿子还听说,学子们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来,先洗漱后吃饭,然后天一亮就背书读书,等老师上课。中午只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再学习,一直学到天黑。还要自己洗衣,没人伺候。
四弟一向生活优渥,哪里受的了那些规矩。”
“怀玉,你老实跟为父说。到底李肇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愿意去读书的。”陈子壮听了长子的话,越发不信小儿子愿意去讲谈社被人管束,听那些规矩,生活条件还不如他在日本被囚的时候。
陈怀玉看了看母亲,元氏却让他大胆说,陈怀玉说:“李肇基答应,只要儿子能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就让儿子治理一方,做父母官,还不耽误儿子考进士,若是中了进士,儿子就能在殿试之中成为状元。”
“听他胡说八道,你连朝廷里的规矩都忘了吗?你若是成了举人,当了官,怎么考进士,就算中了进士,他如何保你当状元!
你不学无术,被他骗了还不知道。”陈子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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