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水位又涨了。
沿河的豪宅,曾经近水,风光是如何的优美,发大水时水漫宅邸,就是如何的狼狈。
申王府门口及时堆了沙袋,引水入园的地下暗道也都封死了,算是及时挡住了河水。
不过,申王想出去,就只好走后门了。
狄公现在住的是曾经的冀王府,冀王府的前边是曾经的秦王府,而秦王府的前身,就是狄公以前的宅子。
唐治成为皇太孙之后,这幢宅子便空了下来。
没人敢买,除非唐治将来做了皇帝,有资格处分这皇家资产,想把她赏赐给谁。
因为,唐治成了皇太孙,一旦来日称帝,这儿就是“潜邸”,那也是你能住的?
所以,因为现在没人管,水漫入府,淹了一半的建筑。
有时候狄阁老搬着梯子爬上墙头,看着秦王府中浪花荡漾,回去之后,都能多喝一两老酒。
老夫这换宅之法,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狄窈娘也不知道爷爷为啥对治哥哥这么大的恶意,不就是没来咱们家下聘么,他现在带孝呢,肯定不能这么做啊,爷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现在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两天狄阁老没心情爬上梯子,欣赏“水漫秦王府”的盛况了。
因为,圣人病危。
这一次,似乎真的情况很严重,就连一向谨小慎微的太医们,都几乎是用赤裸裸的暗示,提醒皇太孙和各位大臣应该提前做些准备了。
狄阁老现在也勤快了,天天都往宫里跑,内宫没有消息,就在凤阁里坐着处理公事,总比一旦有事,从家里现赶去要从容的多。
唐治更是时刻照顾在贺兰曌身边。
当然,这个照顾,只是陪在身旁,其实哪有什么事儿需要他动手啊。
儒生们捧建文臭脚,说什么洪武帝的尿壶痰盂都是朱允炆亲自端,每天晚上朱元璋起夜都呼唤他的名字,他是有呼必应,亲自侍奉。
其实他再如何为了表示孝,也没有亲自做这些事儿的道理,这些事都要他做,那些近侍太监都可以去死了。
而晚上,不管他是太子还是太孙,都不可能允许他住在宫里,老朱想起夜时,要打个电话把他从东宫招呼过来么?
这一天,又是一阵的暴雨,夹杂着雷霆。
风很大,刮落许多树叶,夹在雨水当中,汨汨流去。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感觉,更加令人心烦气乱。
唐治坐在锦墩上,握住贺兰曌的手。
终究是老了,哪怕她权倾天下,一个眼神儿,就可令人死,但是她的手却也苍老削瘦的,连握住唐治手的力气都没有。
唐治双手合拢,轻轻握着贺兰曌没有温度的手。
类似这样的煎熬与等待,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喂药,其实都已变得艰难,太医们其实已无力回天,只是能为圣人多吊一天命便是一天。
唐治心里清楚,别看这宫里人人脸色凝重,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是每个人现在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忙啥。
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做出很忙的样子,似乎只有这么做,心里才安静一些。
“滚开!”
远远,有道威严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唐治的耳朵动了动,听出是令月公主的声音。
“母亲重病,女儿来探望母亲,还需要你们这些贱奴答应?”
随后,便是小高公公低声下气的解释,因为声调低,唐治便听不清了。
“请令月公主进来。”
唐治皱了皱眉,见昏迷中的贺兰曌动了动,似乎有所感应,便赶紧吩咐了一声,免得吵闹了祖母。
身边宫娥立即赶出去,片刻之后,令月公主匆匆走了进来。
外边正在下雨,她入宫甚急,估计是打伞的宫娥跟不上她的步伐,身上是淋湿了一些的,白玉似的脸颊上,缀着泪珠一样的雨滴。
“姑姑。”
唐治起身,向令月行了一礼。
唐治如今是储君,储君也是君,令月应该先向他行礼,然后再叙家族中的辈份。
但令月却没理他,而是径直扑向了榻边。
“母亲?”
看到才几天功夫,仿佛被抽干了血气,以致形容有些干瘪的老妇人,令月公主鼻子不由一酸。xs74w
她恨母亲的霸道和自以为是的宠爱,可她也清楚地知道,母亲对她和对其他的子女是不同的。
贺兰曌把最多的宠爱和慈祥,都给了她。
虽然,很多时候,贺兰曌自以为的“我是为了你好”,令她恼火万丈,但她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母亲是真的以为这是为她好。
如今眼看母亲大限将至,怨恨便也没有那么重了,她只觉得心酸。
唐治轻轻叹了口气,见令月公主的唤呼,让昏睡的祖母,似乎在渐渐醒来。
唐治摆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
室内侍候着的宫娥、太监、御医,纷纷欠身退下。
唐治深深地望了令月公主一眼,也转身走了出去。
令月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唐治会让她和母亲独处。
一个亿万富豪临终之际,所有的亲属都会片刻不离地守在身边,绝不会让其中任何一人有和老人独处的机会。
因为那个即将逝去的老人掌握着一切,天知道你与他独处时,会不会做出些什么事儿来。
但,唐治竟毫不担心地退了出去,把这个空间,完全留给了她和母亲。
“令月?”
贺兰曌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含糊了,但外边刷刷的雨声并不能掩盖她的声音。
“阿母。”
令月抓住了她的手。
贺兰曌看得出女儿眼中真实的关切,忽然之间,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两母女间,哪怕有着再多的矛盾与冲突,但她心里,终究还是牵挂着她的。
贺兰曌轻轻叹了口气,道:“女儿啊,母亲要走啦。”
“阿母,不会的,母亲一定会度过这一劫……”
令月公主哽咽地说着,泪珠滚落,和着雨珠,爬下脸颊。
贺兰曌轻轻一笑:“想不想,愿不愿,总归,都要有这一天。这一天没来的时候啊,想起来就叫人害怕。可是等它真的来了,情知再也避不过去的时候……”
贺兰曌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忽到了很远的地方,方才幽幽地道:“反而,忘了什么叫怕。这心里头啊,就只是不断地回想,回想这一辈子,什么对啊,错啊,风光啊,落魄啊,都不想,就是想,有没有什么遗憾……”
她喟然一叹,重新望向令月:“女儿,杀死驸马,是娘错了。”
“母亲……”
突然之间,令月公主的泪像决堤的水,便滚滚而落。
贺兰曌哀伤地看着她:“可惜,遗憾,就意味着,没办法回头了,娘掌控天下,拥有无上的权力,也无法……再弥补你了。”
令月公主泣不成声。
贺兰曌道:“娘,要走了。你还年轻,要好好地活着。帝王权柄,不要和治儿去争,别学娘,等到后悔那天,再后悔。”
令月公主陡然色变:“母亲今日对我说这些话,其实最终目的,就只是为了不让我为难唐治,是么?”
贺兰曌怜悯地看着令月,令月气愤道:“母亲为何这样看着我?”
贺兰曌轻轻摇头:“你就像当初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是谁苦苦哀求,我觉得是对的,我就不管不顾的去做,你也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像我?”
令月公主昂起了头:“母亲说,遗憾,就意味着,没办法回头了。既然没有办法回头,那我就努力让它不变成遗憾,不就行了?”
贺兰曌轻声笑了:“娘是天子,娘都不行,你办得到?”
“为什么不可以?我从来不想变成娘,我是要变成一个比母亲你更强的人!”
贺兰曌轻轻摇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再劝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儿。
有些事,走到一定的程度,是无法悬崖勒马的。
而且,当一件事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形成了一股“势”。
这股势也会推着主事的人继续往前走,不能回头。
因为这个势,代表着一群人,代表着他对这一群人的责任与义务。
贺兰曌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哪怕是能劝得女儿回心转意,事情一样是无法回头的。
更何况,她的女儿自己,也并没有回心转意。
令月公主的怒火还在燃烧,她是真的因为母亲即将逝去而悲伤,可是直到此刻,母亲关心的还是只有那个唐治吗?
那我算什么!
“母亲可以告诉他呀,告诉唐治,我令月还没有死心,我还想着要把他推下宝座,让他杀了我好了!”
令月已经被怒火,也许是妒火,烧得昏了头,把她的野心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
贺兰曌轻轻一叹,黯然道:“我似乎,已经看到,几十年后的你,变成现在的我了。”
贺兰曌苦笑道:“女儿,你,好自为之吧。”
当令月公主探望了贺兰曌,又冒雨出宫的时候,唐治又回到了贺兰曌身边。
这一回,是贺兰曌命令,所有宫娥太监全部退下,只留唐治一人待在身边。
这个气息奄奄的老人,对唐治提了一个要求,她让唐治就着窗外隆隆的雷声,对天盟誓。她的儿女,现如今只剩下令月一人了。她要让令月太太平平,安度一生。
她要她的继承者对她保证,一定会履行这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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