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欲言又止。
半晌,复又开口:“将军,那可是太子的亲舅舅,楚皇后嫡亲的兄长。”
经过宫武宴之事,影卫上下,无不是钦佩沈宁。
若是再讨好定北侯,怕是又要引起争议。
他拧起了眉。
做人要有骨气。
而沈家子嗣,当是骨气里的骨气。
他并不赞成沈宁在亲手送走太子之后,去讨好定北侯。
“无妨。”
沈宁的指腹摩挲着手炉边沿的纹路,淡声道:“去吧——”
周楠沉吟不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去做好沈宁吩咐的事。
“小宁,定北侯之事,你是如何想的?”沈修白问。
沈宁做事,他一贯放心,也从不多问,但事关重大须得处处谨慎,否则一朝翻船,就是全族上下的性命,大厦一旦倾倒将无人生存,而智者千虑恐有一失。
“这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朋友和绝对的敌人。”
沈宁抬了抬眼眸,“多是利益驱使,定北侯一贯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哪是路过,是有心而来。他们兄妹二人,背道而驰,何又不是另一种的并驾同驱?定北侯两手准备,而沈家和皇权的博弈之中,不管谁赢,定北侯,楚家,都将屹立不倒。再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收了这手炉,哪能无动于衷下去?”
元和皇帝生性多疑、善妒,定北侯能与之成为异性兄弟,在这滔滔皇权之下巍然不动,足以见得是个极尽聪明的人。
沈修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要再说些什么。
沈惊风、沈如是几个,固然清楚沈宁的用意,难免还是会担心。
如沈宁所说,定北侯是个聪明之人,与之周旋,岂不是与虎谋皮?
再加上太子之死的血海深仇,更是如履薄冰。
“好了,该去看看热闹了。”
沈宁浅浅一笑,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拍打在手炉之上。
……
东城口延伸岔开来的街道,人群密集犹若潮水。
“噗嗤。”
倒在地上的沈流年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液。
一只裹着黑色织金软靴的脚掌,死死地踩在了沈流年的胸膛。
身披墨狐大氅的青年,剑眉星目,硬朗分明的五官和面孔透露出一股让人惧怕的阴鸷之气。
“敢拦段大师和枯骨大师的马车,你活腻了?”
“沈流年,真当你奔雷宗是个东西?”
“不成器的玩意儿。”
青年垂着眼皮,恣睢乖戾。
“砰!”
他一脚掌踩下,沈流年口吐鲜血。
“张齐之,你胡诌!”
沈流年眼睛充血,被踩得快不过气了,双手用力地箍着张齐之的脚踝,竭力的发声从嗓子眼和牙缝里往外蹦出去,“我——没——有!”
这张齐之,是枯骨大师的徒儿。
枯骨大师麾下,徒儿众多。
每一个,不说根骨绝佳,但品相容貌,身段气质,都是顶好的。
前两年沈流年与这张齐之有了过节,此次恰好碰到,张齐之非要说他拦了马车。
如此强词夺理下,没拦都成拦了。
对方马车里还坐了个大宗师,深受雪女城主的喜爱。
谁敢出口说个没字?
“流年!”沈象忙喊了声。
沈虎、沈象这些人,都被擒主。
“张齐之,你有眼无珠之人,只会用些龌龊手段去冤枉无辜者?”
沈虎掉落在地的核桃,则被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踩碎了。
众人望见此人,俱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来者正是张霁。
张霁眼窝深陷,抹着白粉,形同枯槁般的瘦削,如地府门神,透露着阴森之气。
他头戴簪花,身披麒麟袍,别有一番花哨和富贵。
他用灰浊的眼睛,看了眼龙虎。
脚掌缓缓地挪动,核桃直接碎成了粉末。
沈虎睁大了眼睛。
那核桃,是母亲留下的……
他盘了好多年。
“啊啊啊!”
沈虎低吼了声,瞬间丧失理智,如一头犟牛般往前冲。
张霁给了个眼神,桎梏沈虎的侍卫稍稍放水,就由得沈虎冲了出去。
沈虎扑向了张霁。
张霁内力十足的一掌打在了沈虎的腹部。
对方的身躯登时弯如长弓,鲜血肆意流出。
张霁再一手将他的头发拽住往后扯,似能把沈虎的整张头皮给拽车下来。
“没礼数的小东西。”
“奔雷宗,就只剩下这些货色了吗?”
张霁说话之时面无表情,然后看着沈虎的眼神,却让沈虎顿感恶寒。
那是一种被猎人锁定,被猛兽盯着看的目光,好似他是即将成为盘中餐的困兽。
“沈虎!”
沈流年近乎嘶吼,鲜红的血液从唇齿里飞溅了出来。
张齐之则嫉妒地看了眼沈虎。
沈虎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霁或许最开始要擒的人就是他!
故意挑衅,再激怒他。
拦没拦马车都是其次了。
他冲撞枯骨大师和大宗师的罪名已然坐实。
“把他囚好了。”
张霁将人一丢,侍卫们立刻用绳索把沈虎给严严实实地捆绑住,使得沈虎用尽全力都不得动弹。
“无礼之人,应当好好教训。”
他戏谑地望着沈虎,慢条斯理地说:“记着,莫要伤了他的那张脸。”
“张大师,不可!”
奔雷宗的天佑长老匆匆而来,看到几个孩子受到伤害,心像刀子被扎了。
他今早儿还在感叹此次来上京没被沈家那几个老匹夫揍,算是很大的成功,不曾想这会儿竟发生了如此的事。
沈流年几个看到天佑长老,似都有了定海神针般,心放回了原处。
天佑长老低声下气地说:“张大师,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了,这大年之喜,何必动怒呢,让几个孩子磕磕头就好了。”
他心里门清得很。
张霁若是把沈虎带走了,这个人,只怕就要废了。
枯骨大师一生收了多少容貌不凡堪称卓绝的徒儿,能够出现在人前的又有几位?
此人极爱龙阳之好,断袖之事,偏生折磨起人来,没个章法,说是冷血残酷也不为过。
前年张霁就要收沈虎为徒,被奔雷宗倾力拦截……
但山高皇帝远,这是在大燕上京,可不是在奔雷宗……
天佑长老懊悔不已。
他若早知此事,定不会把沈虎带来大燕上京。
“沈天佑,你觉得,本座过分了?”
张霁漫不经心的一声问,就让沈天佑脊背生出了冷汗和寒气。
他陪着笑脸说:“怎么会呢——”
“那就滚吧。”张霁嗤笑:“你奔雷宗管不了后生,本座不介意代劳,想要带走他,也行,你若能抗下本座十下枯骨掌,本座立刻放了这几个小畜生。”
枯骨掌法,用尽七成力的话,一掌就能废了一个体格魁梧的成年人。
此掌法的精妙厉害之处在于,掌锋下去,皮肉完好无损,但皮肉之下的筋骨却会龟裂。
而正因此歹毒阴损,才让人对枯骨掌法闻风丧胆。
“不。”
沈虎瞪目。
沈流年浑身发颤。
沈象等人用力挣扎却是徒劳无果。
天佑长老满身大汗。
他一把年纪了,曾也有武学造诣,但在十几年前受了重伤,废了半身武功。
十掌下去,绝对要命了。
“我跟你走。”
沈虎喊道:“长老,不可。”
“啪——”
沈天佑反手一掌狠狠地打在了沈虎的面庞。
他瞪眼怒道:“不成器的东西,走什么走,你冲撞了张大师,自要赔礼道歉。十掌枯骨,老朽认了!”
他把这些人完完整整的带来大燕上京,就要安安全全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是他跟这些人说大燕上京都多好,才吸引了他们来。
“不愧是一宗长老,好气魄。”张霁笑道。
“请吧,张大师——”
沈天佑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数步,作了作揖,便如木桩子站定不动,以内力护身,等待着枯骨掌的到来。
“对待有骨气之人,本座当要竭尽全力,若是放水,便是对贵宗和沈长老的不尊重了。”
张霁抖了抖宽大的袖子,露出的手腕和前臂覆有漆黑诡异的图腾,像是花朵,更像一张姽婳的人脸。
“轰!”
张霁一掌打下。
“噗。”
沈天佑口吐鲜血,肋骨断了一条。
“长老!”沈流年大吼。
张齐之一脚踩在了他的面庞。
沈虎血液沸腾,额头手背乃至于是太阳穴的青筋俱已暴起。
十掌下去,沈天佑长老绝对就没命了。
而这是长老自己应下的,真出了事也是白白葬送了命无处说理去。
忽的,被踩了半张脸和一只眼的沈流年,用剩下的还糊着血的一只眼睛看向了徐徐走来的几个人。
是……
沈家兄妹!
沈流年瞳眸紧缩。
沈宁这些人,定然是来看他们笑话的!
定是巴不得沈虎被带走,天佑长老断骨而亡,他们奔雷宗的人受尽欺辱!
沈虎看到沈宁,呼吸一窒,眼部充血更甚。
“长老!”
沈虎喊道。
沈天佑打断了他的话,维持着自己的礼节,对着张霁抱拳:“张大师,请继续——”
他左右也是踩进棺材板的人,若能为沈家后生换来璀璨光明,早几年亡故又何妨?
这买卖不亏,他高兴。
就是……
这枯骨掌法当真是狠毒啊,让沈天佑疼得控制不住地龇牙咧嘴。
张霁冷笑一声,眼神如鹰隼般犀利。
他就要运起第二掌。
却闻人群边沿,传来了一道清冽之声。
“且慢——”
张霁和沈天佑一道循声看去。
只见捧着手炉,披着质地极好的斗篷的沈宁,一身红色出现在视野之中。
张霁疑惑地看向她。
沈宁往前踏出数步,作揖道:
“沈家,沈宁。”
“你就是那个平定北幽城之乱的沈宁?沈国山的女儿?”
“正是。”
沈宁落落大方回道。
而这行径言语落在沈天佑、沈虎这些人的眼里,甚是不痛快。
沈宁这是做什么?
这曲意逢迎的模样,是要谄媚于张霁吗?
沈天佑目光冰冷。
他还以为是青出于蓝,没想到是个趋炎附势之人。
倒不如沈国山。
他固然被沈国山揍,但却也是不得不钦佩沈国山。
沈国山当初千里走单骑,孤身雪女城,为了救下废了的沈国海,险些丢了命。
这沈宁,简直就是天生的走狗模样。
张霁眯了眯眼眸,饶有兴味地望着沈宁,“是个人才。”
沈宁颔首道:“枯骨大师,张前辈之名,晚辈沈宁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更胜传闻,晚辈相信霁见之一面,今后余生,都是受益匪浅。”
张霁很喜欢这番话,捋了捋胡须,眉开眼笑。
沈天佑等人,满目怒色。
旁侧的阁楼窗口,正坐着一人。
衡阳大师。
李衡阳。
徒儿宋青玉和江灵珠如门童般站立在两侧。
李衡阳的对面,坐着一位儒雅贵气之人。
乃——
大燕五皇子!
“让五皇子见笑了。”
李衡阳道:“我虽与沈宁无师徒情分和关系,但曾在我门下,她这等做派,真让人失望。”
“是吗?”五皇子轻呷了一口茶,浅笑道:“那可不见得。”
李衡阳叹息,目光落定在大街之上的那一抹红。
“沈宁!”
沈象怒吼:“你这个没出息的人,还将军呢,我呸。”
“吵死了。”
沈宁淡淡说罢,只看了眼沈象,沈象便下意识地噤若寒蝉,乖乖地闭上了嘴。
张霁皮肤松垮的唇角勾了勾,目光游走在沈宁的身上,赞叹道:
“沈国山,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说话时,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张大师谬赞。”
沈宁笑了笑。
这般姿态,看得沈流年等咬牙切齿。
沈天佑皱紧了花白如雪的眉头,浑浊的眼眸有着血丝,对沈宁他是满目的失望。
“退一边去吧。”张霁摆了摆手,“本座,还有要事要做,你且好生看着,对你定然是受益匪浅。”
“退不了。”
沈宁摇摇头。
张霁皱眉。
沈天佑疑惑地看向沈宁。
这沈宁!就非要巴着张霁吗?!
沈流年恼怒。
“退不了?”张霁迷惘地重复了一声。
“是的,退不了。”
沈宁唇角噙着笑,而后走到了沈天佑的前边,再次朝张霁拱手:
“晚辈沈宁,愿代天佑长老,承剩下九掌!”
此话一出,满街惊之,阁楼上下一片哗然,俱都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淡然自若,从善如流的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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