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爷瞪大了眼睛,身上的麒麟袍不复往日华贵。
他步伐踉跄了两下,灰浊的老眼蓄满了泪。
“天要亡我东境,亡我大燕啊,啊啊。”
老王爷两手颤颤巍巍的高抬起,面朝黑沉沉的天穹,“苍天啊,若是有眼,本王不得好死,也要这满城平安,百姓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是我无能,护不住啊,先皇,去了地下,我有何颜面见你啊。”
身上背负着这么多命。
往日还算安居的东境,将要积尸成山。
老王爷心脏抽搐。
“冯唐易老,无力回天。”
老王爷闭上了眼睛,“寒儿,盼你能跟着沈家女郎,守住北疆。”
“大燕已失东境,决不能失北疆!”
大燕的内里,有了太多的蛀虫。
清理不干净了。
这东境城的遭遇,和那北幽城相差无几。
老王爷虽为武将,有王侯封爵,但也是个人精,看得清楚些。
只是就算能够看清楚又如何呢。
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腥覆盖在这片土地成了历史长河一块挥之不去的毒瘤,让后世之人痛斥大燕君王朝臣的无能啊!
“老王爷,求你了,快走吧。”
得力干将都跪在了地上。
“那敌军之中有个副将,其名为罗刹,又被称之为女阎罗。”
“她还没出手,等她出手,更走不掉了。”
“老王爷,我们为你保驾护航,开启一条逃生之路啊。”
“………”、
“逃生?”老王爷大笑,热泪滚烫流出,“若东境守不住,本王要逃出生天做什么?本王不是孬种,大燕没有孬种,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多去拼杀几个该死的敌军,本王愧对百姓留不住生民之命,那就宰杀敌军祭天给我东境人士陪葬!!”
老王爷手握狂刀,“先皇,臣,来陪你了。”
他大笑出声,率先冲出。
老王爷和其麾下精锐,在刀光剑影的血色夜里,厮杀出了一条路。
奈何敌军太多了,太残忍了。
一个个将士倒下。
一个个百姓被残杀。
段芸芸甚至还没动手,麾下三员猛将,两男一女,堪称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那两男人,一个身高十尺魁梧走路似能地动山摇,已经是半步宗师,叫做周魉。
另一个则是白面书生的模样,青衫瘦弱,眉眼含笑,一把折扇能够杀人无形,同样是半步宗师,其名为姬元。
至于剩下的女子,眉间一点红,薄纱披衣,手中铁链似如勾魂鬼差的利器,雪女城朱家女子,单名一个砂。
这三人率领精锐冲进东境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东境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老王爷,年事已高,就该好好躺在棺材里。”
朱砂手握铁链一步一步踩着尸体和血液走在街道之上,大笑出声。
“若得你的项上狗头,应当是值不少赏钱的。”朱砂眉梢一挑,妩媚妖娆,却有无尽的杀气。
那等杀机,不似磅礴或凛冽的肃杀,是阴冷的,幽暗的,如蛇蝎般歹毒叫人毛骨悚然又头皮发麻的。
“妖女,休想伤害王爷。”
一个粗衣妇孺扑了出去,直接抱着这女人。
“王爷,走啊。”
妇孺大喊。
老王爷与敌人交缠时看过去。
只见那朱砂女的锁链钩子,带出了妇孺的脏腑。
妇孺口吐鲜血,眼睛快要爆裂。
老王爷目眦欲裂,如野兽般低吼出声,却是双拳难敌四手。
怎么会,怎么会……
他不认识那粗衣女人。
但他无需认识。
东境人士,皆念老王爷之恩。
老王爷治理东境,仁和之道,家喻户晓。
上天怜东境百姓,赐王爷东方仁来坐镇。
但上天无眼,又要让东境死伤无数,彻底地尸首。
朱砂用铁链勾着妇孺的脖子凑近自己。
“什么东西,敢拦我的路。”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竟也妄想拦她的路。
那妇孺瞪着眼睛流着泪,口中血喷不止,呜咽着不知说些什么,唯有此间的风声听得懂她的话。
“小郎……小郎……”娘,娘给你烙了饼吃。
锁链割裂脖颈,只剩下半截血肉耷拉。
朱砂摇摇头,晃荡着锁链充入战场,步履缓慢,若没看到冲天的火光和飞溅的鲜血,只怕还要以为她是闲庭漫步。
她是个阴狠歹毒的人。
那两个男人,手段只会在之上。
力道在之猛。
厮杀声四起。
东境将士未曾退步。
段芸芸手中长剑斩杀数人,冷眼看着高头大马上的罗刹。
“还不动手?”她冷声喝道。
“一些废物罢了,还值得我来动手?”
罗刹自带一股恣睢乖戾的邪气,似笑非笑间,叫人不敢直视。
段芸芸倒也不恼。
罗刹向来如此。
还是需要更多的血腥来刺激罗刹。
罗刹的脑子,受不得刺激。
果然,罗刹正在闭着眼睛,嗅那血腥的味道。
她很喜欢,浑身的血液都在雀跃,顺畅了。
段芸芸勾唇一笑,继续投入战场。
“老王爷,束手就擒吧。”段芸芸喝道。
她翻空落地,拖着带血的兵刃,带着周魉、朱砂、周元以及骑在红枣马上的罗刹往前走去,宛若从地狱而来。
她说:“若你束手就擒,缴械投降,我肯放过满城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猪狗之辈,岂会是重诺的君子?”老王爷披头散发,身中数刀还不放下兵器。
“当然重诺,只要尔等,脱下甲胄衣袍,跪地磕头,自刎在城中,我说到便能做到。”
脱甲自刎,是杀人诛心。
要老王爷和这些将士,以最卑微的方法死掉。
老王爷动摇了。
他只怕对方不守信。
若真能换来太平,别说失去尊严,一无所有向死去又能如何呢?
“老王爷,不可啊。”
百姓跪地。
“我等愿与王爷,同生死,共进退。”
“王爷不可听信那等宵小之辈的话?”
“王爷,不可啊!”
“我等愿与东境同死,王爷,这群人狠毒无常,就算你丧失尊严跪地求饶也不会放过我们,不如死的清白干净啊。”
大风飞扬,一块红布,飘扬在空中。
是流血的妇人,高扬起红布。
麒麟意志,是王朝的核心。
上下同仇敌忾。
每当看见红色的麒麟,就会让人心安。
老王爷撕下了身上的麒麟袍,丢到了空中。
不少人藏着的麒麟布,丢了出去。
有沾血的,有破旧的。
此乃大燕的尊严。
若生死存亡,抚摸麒麟,看见麒麟,哪怕走上了黄泉路,鬼差都不会为难什么,算是大燕百姓的心中一点念想,东境老王爷和先皇对此都是知晓的,先皇还曾和老王爷感叹,世上百姓吃饱喝足都非易事,不似天潢贵胄生来就糟践珍馐美酒,能有点念想和精神上的寄托,也算是好。
老王爷、将士们和城中的百姓们看着漫天风中飞舞的红色麒麟,奇形怪状的,就如同这众生相,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叶子,无数的叶和树才形成了万里山川的延绵迤逦之景。
老王爷笑了。
都笑了。
无声地笑。
老王爷热泪滚烫。
「国山啊,若你我,还是壮年时,该多好。」
人啊,不得不服老。
他是这样。
沈国山肯定也是这样。
都得服老。
年纪大了,打不动了,守不住了啊。
罗刹放下了酒壶,皱着眉头看向那飘扬起来的红色麒麟。
麒麟,象征,大燕沈家。
“看来,你是要不识好歹了。”段芸芸摇摇头,一声令下,“来人啊,屠了这座城。”
“是!”
“我跪!”
老王爷红着眼大声喊。
“王爷!”
老王爷笑。
以尊严为赌注博上一场,他是愿意的。
他只希望,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诸天神佛,能看一看他东境的可怜人。
老王爷丢掉了兵器,大笑着脱掉了外袍。
将士们跟着一道脱。
尊严跟百姓的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对于将士来说丢掉兵器和甲胄是奇耻大辱。
但若得不到东境的太平,那就是罪该万死!
“杀!”
喊杀声,响起。
是新一轮的喊杀声。
老王爷愣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大风大雾血色里。
红色麒麟漫天飞扬。
一匹黑色的马冲掠了出去,在那高空,在那红色的麒麟中。
“护我东境。”
沈宁竭力高喊,热泪洒空落在那麒麟红布之上。
烈马嘶鸣,披风扬起,一身甲胄在雾色浓浓里闪烁着名为希冀的寒光。
“在下麒麟沈家沈宁,来助诸位共度难关!”
“东行军将士,都给本将上!”
她歇斯底里地喊,一双眼爬满了血丝,泪水狂流不止。
她在城外,就看到了红。
她看不清。
以为是血。
走近了,才知还有漫天的麒麟。
在这黑夜格外的刺目。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老王爷……援军来了!”
将士喜极而泣。
老王爷愣住。
是沈家女郎。
她没去北疆。
她来了东境。
沈宁一马当先往前冲去,身后还有无数的将士。
“小王爷来了!小王爷也来了!”
“还有垣老,垣老来了,东境有救了,有救了!”
将士们大喜,士气鼓舞,冲天而去。
百姓们听到麒麟沈家,那一刻,仿佛看到了神光。
那一幕,活着的人永远忘不掉。
都知道麒麟图腾是个念想。
但没有人会想过,远在京都的麒麟沈家会来。
远赴北疆的兵马大元帅沈家女郎沈宁和小王爷会来。、
“杀!杀!杀!”
“护我东境!”
喊杀声四起。
十几万的兵马,声势壮大。
“城中众将士听命,随沈元帅应战!”
“是!”
老王爷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就冲了上去。
东方寒望见昔日的城池只剩下金戈铁马的血腥硝烟,泪流不止,满腔恨怒并发要割裂对方的血肉为代价杀回去,凶狠地杀回去!
他要这群畜生血债血偿!
段芸芸之流错愕地望着这一幕,目光缩起,冷冷地看向了沈宁。
怎么可能!
北疆战事,沈宁作为兵马大元帅带着十万东境军应该是去了北疆的啊!
“都给我上!”段芸芸大喊。
战场之地,如火如荼。
东境士气,如焰高涨!
“阿娘,阿娘……”
东行军之一的小少年忽而看见那脖颈只剩下半截血肉的妇孺,跪地嚎啕,抱着母亲,还要小心翼翼地护着母亲的头颅,就怕母亲会身首异处。
“母亲,你快醒醒啊,醒醒看看,沈将军还没拜访你呢。”
“沈将军很好的,你做的饼她一定很喜欢吃的。你都不知道,她休夫了,她休夫了,她没被嘲笑,她不是过街老鼠,她是兵马大元帅了,母亲……”
少年惊慌失措,绝望透顶,抱着母亲毫无生机的尸体痛哭流涕,却不知危险逼近。
“小子,下去陪你母亲吧。”
朱砂的锁链穿破雾色而来。
少年悲恸欲绝并未察觉到这样的危险。
倏地,一杆长枪寒光闪烁,直接撞上锁链。
两方碰撞,发出火花。
朱砂蓦地看了过去。
沈宁身下的马儿横冲直撞,她在大风之中耍出了枪法。
锁链和枪法不停地碰撞。
“阿娘,阿娘……”少年泪流不止。
“邵小郎,杀了这群狗东西,给你阿娘报仇雪恨,哭什么,起来打!”
沈宁一面和朱砂交战,一面喊道。
邵小郎如梦初醒。
“啊啊啊啊!”
少年宛如野兽般低吼,手执兵器杀了进去。
沈宁的破云枪和朱砂锁链多次碰撞。
最后一次,枪的尾端被锁链死死地缠主,宛若打了死结般。
“沈家废物,岂敢班门弄斧?”朱砂冷笑,“女娃娃,你该回家喝奶去。”
沈宁骑着马儿一往无前地冲。
朱砂以为她要夺回长枪。
却见沈宁直接放弃长枪。
朱砂见势不妙,立刻防御。
刹那间,双足借力,自马背之上腾空而起。
她迅速来到朱砂的身前,将朱砂扑倒在地。
朱砂拔出簪子扎向沈宁的大腿。
沈宁的取出靴内的匕首,直接猛穿了朱砂的喉咙。
朱砂的簪子被沈宁腿部的甲衣挡了下,只有半截扎进了沈宁的大腿。
朱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是在跟她拼命。
明明知晓簪子会下手,却是丝毫不管,直接搏命。
朱砂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是痉挛颤动,粘稠鲜红的血液,无数又无数从咽喉里喷发而出。
沈宁拔出匕首。
朱砂看见,那女人在血色的天地里,高举起了匕首,只能隐约于雾色和风中,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轮廓。
第二次,沈宁落下了匕首。
“去死。”
耳边,是沈宁最后留下的声音。
这一幕,被那高头大马上闲情雅致喝酒的罗刹看得真真切切,唇角,勾起了兴味地笑,眼底被血雾笼罩,“沈家的女人?”
她笑了。
眼底都是肃杀之气。
她啊。
最想杀的,就是沈家人。
“找死!”
周魉大怒,迈出地动山摇之势就要从背后偷袭沈宁。
君光耀大喊了一声,直接对上周魉。
一人之力显然是不能够的。
“沈元帅,小心!”
老王爷和将士们一并护住沈宁。
白色里衣是老王爷丧失的尊严。
身上鲜血交织的红是他最后的甲胄!
“罗刹,上啊。”
段芸芸大喊,“你还在搞什么?”
“酒还没喝完,你急什么?”
罗刹和这城中的兵荒马乱,似是完全不同的。
她还剩下几口酒,慢条斯理地喝。
“这个女人的命,我要了。”
罗刹笑望着沈宁。
沈宁翻身上马抽回长枪,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侧目看去,对上了一双充满邪气的狭长眼眸,不由地拧起了眉。
罗刹对着她笑。
那笑,像是地狱里的厉鬼,有着极致的狠,脸上的血色疤痕,像是冬日盛放的红色花儿。
她,太不同了。
还有深不可测的强。
这些人,都太强了。
是有备而来的杀手们。
她叫罗刹。wap.xs74w.com
沈宁记住了这个名字。
罗刹见沈宁看向她,对着沈宁摇晃了手中的酒杯,仿佛在隔空敬向她。
沈宁压低了眉,继续加入战场。
“那段芸芸,是段千溯的女儿。”
君光耀追过来提醒道:“刚才小王爷说的,将军,对了,都对了。”
果然东境才是段千溯来京的秘密。
代价,就是这东境。
东境人的血,还能拿去锻丹药。
好险恶的心思啊,好狠毒的帝王,还不如那蛇蝎虎狼。
“段芸芸!”
沈宁大笑,沾染鲜血的脸上透着意气风发,眉梢一挑就发狠说:“你爹死了。”
“你爹才死了。”段芸芸呵道,心里在打鼓。
沈宁暗暗计较。
排开罗刹外,这些人里,段芸芸最高,有宗师之境。
但她的人里,没有宗师。
若她拖住段芸芸,会好打一些。
“蠢东西,你该不会以为大燕的皇帝,真要跟你爹合作吧?你爹死了,听见了吗?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在去北疆的路上转道来东境?”沈宁笑着得恣意肆然,那等自信不像是在诓骗人。
她骑着马儿,一路杀敌,一路冲向了段芸芸。
“段芸芸,你们父女二人机关算尽,死去地狱重逢吧。”
沈宁怒目爆喝。
段芸芸手脚冰冷。
难不成……
父亲中了大燕皇帝的拳套?
大燕皇帝实则是和武帝合作,谋害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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