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后,陈初径直去了西门恭的值房。
“伤势怎样?”坐在案后的西门恭,口吻和笑容同样亲切。
“无碍。”陈初四下看了看,此刻值房内刚好只他二人,于是放低声音道:“哥哥,我庄子上的事,后续如何处置?”
“后续?兄弟无需忧心,此事旁人奈何不得你,待拖上个一两年张典史滚蛋了,谁还记得这桩事?”
西门恭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他以为陈初说的是杀虎岗之事。
“不是......我说的是刘氏兄弟......”
“刘氏兄弟?”
西门恭稍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刘氏兄弟是谁,下意识道:“你是说那两名佃户?”
“嗯......”
“他们啊......先关着吧。”
“哥哥,能设法放他们出来么?便是使些钱财也可。”陈初低声道。
西门恭奇怪的看了陈初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对两名佃户这般上心,却还是道:“兄弟,不是钱的事。咱们毕竟是公人,做事需在意观瞻,此案若不审结,谁敢私下释了杀人凶嫌?”
......在意观瞻,其实西门恭说的很清楚,他是在提醒陈初,做了公人就需守公人的规矩。
比如昨日,西门恭会阻止陈初当街殴打张贵,却又在杀虎岗前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陈初‘不让他们’进城的要求。
所谓‘观瞻’......
既,有些事明面上要做做样子。私底下嘛......王法,几钱一尺?良心,几钱一斤?
若明面上都不遮掩,与造反何异?
现下刘氏兄弟下了大狱,明面上的流程自然不能少。
“哥哥,照以往,这案子审结需多久?会做何种刑罚?”陈初又问。
“这个不好说,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两年,咱那县尊是个泥塑菩萨,时常十日八日不坐堂。至于刑罚嘛......”西门恭靠在椅背上,稍稍沉吟后道:“刘二虎杀朱阿四事出有因,怎样判罚全在县尊一念之间,或杖脊几十、或流两千里,皆有可能......”
西门恭说的轻松,陈初却心里一沉。
......
如此过了三五日。
果如西门恭所言一般,刘氏兄弟就像被遗忘在大狱中似的,既无人提审,也无人来问话。
不过,表面风平浪静的县衙内,底下却涌动着一股暗流。
据陈初从内衙门子处打听,近几日张典史就没消停过,每日都要过来催促县尊审理此案。
张典史的意见是从重从严从快。
鹭留圩是陈初的庄子这件事,又不是秘密,上次他在采薇阁被陈初削了面皮,张典史眼下奈何不得这帮粗俗皂衣,能以此事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县尊陈景彦每次只以好言好语敷衍,可就是不开堂......
陈初却坐不住了。
鹭留圩刘家这边,刘婶数日来粒米未进,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形容枯槁,人已脱了像。
照这般下去,刘氏兄弟还没事,他们老娘倒要先走一步。
八月初三。
陈初看望刘婶后,驱马来到十字坡。
大酒店依然处于闭店状态,树下卖瓜的暂时换成了大郎和长子。
“这瓜保熟么?”陈初下马。
“初哥儿,你莫不是忙晕了头?这是最后两茬瓜了,怎会不熟?”坐在瓜摊前摇蒲扇的杨大郎一脸的莫名其妙。
“哎,没意思。你该说,我是开水果摊的,能卖你生瓜蛋子么.......然后,我就可以拿刀捅你了。”
陈初说了个杨大郎不懂的梗,随后又道:“给我挑一个,挑一个好看的。”
“好看的?”
“嗯,我要送礼。”
“这个怎样?”
“太重了,挑个稍轻一些的。”
陈初接了大郎递来的西瓜掂了掂,感觉不保险。
杨大郎又在瓜堆上一阵拍拍打打,捡了个稍小一些的递了过来。
陈初从褡裢中摸出一个袋子,把西瓜装了进去,拎了拎,觉着袋子不会坠破后才道:“嗯,这个行。”
坐在瓜摊前的杨大郎正在摇蒲扇的手却僵住了,讶异道:“噫,这不是那世间独有的避水裹风乾坤袋么!”
“不一样。”陈初抱上瓜,把袋子重新装了回去。
“哪里不一样了!明明和你当去蔡家的避水裹风乾坤袋一模一样!”大郎对那陈初的家传宝贝印象尤为深刻,自觉不会认错。
陈初却道:“名字不一样。”
“名字哪里不一样了?”
“这宝贝时而叫避水裹风乾坤袋、时而叫天地混元袋。”
“那你现下手里这支叫甚?”
“叫......透明塑料袋......”
他实在懒得再起名了......
......
县衙。
五进深的县衙最深处,县尊内宅。
花厅内,陈景彦坐在矮塌上抿了口茶,眼神温柔地环视一圈。
夫人谭氏坐在窗前,手持绣绷对着光亮处仔细看了看,检查绣样是否走形、存在瑕疵。
十八岁的儿子陈英俊拿了书卷正摇头晃脑的低声吟哦。
十四岁的女儿则伏于书案,空悬皓腕、手捏狼毫,全神贯注地从《今日头条》上誊写下一篇新词。
一片岁月静好。
在这处处不得意的桐山县,唯有此地方能让陈景彦稍感舒畅。
“大人,刑房陈马快有事求见。”
外间门子的通禀,打破了难得的片刻安详,陈景彦不由眉头一皱,道:“不见。”
.......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来求见,我陈景彦便是在此间不得志,也不是你一个马快想见就见的。
门子的通禀,也引起了陈英俊的注意力,不由看向了父亲,“爹爹,这陈马快可是那为霸占花魁殴打同僚的陈初?”
直呼别人名讳是一种不太礼貌的做法,有违陈景彦对儿子‘谦谦君子’的期望。
不过嘛,此处别无他人,再者陈初一个小人物,不值当陈景彦为此批评爱子。
但陈大人也听出了儿子言语间的情绪,不由好奇道:“纬廷啊,你平日只与县学同窗交道,怎识得这般胥吏?”
表字纬廷的陈英俊见父相问,先不疾不徐一礼,这才道:“回父亲,采薇阁花魁娘子仰慕典史房张文才典书已久,二人情投意合。不料陈初这恶吏见色起意强占花魁娘子,还将张典书痛打一顿......我县学同窗得知此事皆义愤填膺!
父亲属下有这等恶吏,实非百姓之福,父亲需多加整治啊!莫使这等人继续为祸乡里、鱼肉百姓!”
陈景彦听的一愣一愣的,便是他早已躺平,但明面上毕竟是一县之主,县内发生些什么事还是有了解途径的。
自然也知晓那晚的真实情况。
“纬廷是从何人何处听闻的此事?”陈景彦纳闷道。
“回父亲,从同窗张文浩处得知。”
“......”陈景彦晒然。
这时,门子去而复返,陈景彦见状大为不悦,刚想呵斥,却听那门子讲道:“大人,陈马快说,鹭留圩百姓深感父母大人到任两年来,垂拱而治、乡里靖平、百姓乐业......现下庄子里自产的瓜果熟了,百姓们特意请陈马快送来一些,万望县尊大人收下......”
这么长一段话,复述的一字不差,门子看来没少收陈小哥的好处!
陈景彦忍不住一乐,明知是记马屁,但百姓送来自产瓜果的说辞......还是让人心里受用啊。
反正左右无事,陈景彦决定去见一见这恶名在外的陈马快。
陈景彦起身走到房门处,却忽然想起刚和儿子进行了一半的谈话,不由回头看去。
却见陈英俊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回答长辈问话时的垂手肃立姿势,老陈不由暗叹,从小教育儿子要做一个谦谦君子,现下看来,却教的迂腐了......
于是,出门前陈景彦最后讲了一句,“纬廷啊,需记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说罢,陈景彦出了门。
留在原地的陈英俊迷茫的看了看娘亲,“娘,爹爹何意?”
谭氏放下手中绣绷,先温柔地朝儿子笑了笑,正想着用何种委婉说辞提点几句,书案旁的少女却淡淡道:“张文浩是张文才的胞弟,他说甚,哥哥便信甚,还跑来爹爹面前替他鸣冤......爹爹是说,哥哥被人利用了尚且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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