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
酉时方至,阴雨下的天色已近黑透,街面上行人脚步匆忙。
蔡州城洒金巷。
陈府二进,见翠堂内烛火通透、喧闹吵嚷。
在坐的有长子、杨有田等栖凤岭兄弟叔伯。
也有二虎、四两这样出身于鹭留圩的。
还有沈再兴、庞胜义这些八山九寨的逃户,以及徐明远、张三张四兄弟等来自其他几家的丁壮。
站在窗前的杨大郎掸了掸乌油链铠上的水珠,侧头看了眼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的陈初,羡慕嫉妒道:“骚包......”
陈初这身甲胄,原本是齐国皇帝为了安抚郑乙,准备赐与后者之物。
不过,郑乙死了,自然便不需安抚了.......转手赐给了陈初。
“你不骚包?”陈初瞥了一眼大郎身上的制式链铠。
据说这货从两日前穿上后,夜里睡觉都不脱下。
相比于弓箭,铠甲更是民间轻易接触不到的违禁之物,至少在桐山之战前,只铁胆有一套祖传下来的猊狻吞口亮银甲。
其他人只有眼馋的份。
但现在.......大郎等人已混进了大齐军伍之中,搞几套甲胄还不是小事一桩。
比起齐国朝堂又派监军、任命陈初时又膈应人的搞了个‘代都统制’,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就大方的多了,不但同意了陈初在已覆灭的神锐军基础上重新成立一个镇淮军,且新军中的军官任命几乎全由陈初说了算。
大郎便做了镇淮军指挥使,刘二虎任副指挥使。
镇淮军遵循齐国军制,一军设五营。
沈再兴、彭二、周良、吴奎、刘大牛任虞侯各领一营。
此外还设有一亲兵营,由长子任虞侯。
沈再兴所领一营为马军营,本来陈初想让铁胆任马军虞侯,却被张纯孝拒了,这也是后者唯一反对的任命,理由是,大齐没有以女子从军为官的先例。
于是经过陈初和沈再兴商议,先由后者担任此职。
这便是镇淮军目前的大概框架,但也只是个框架,目前镇淮军缺额严重,兵员充足率不到一半。
两人站在窗前聊了一会,自然而然说到了这個问题。
陈初望着窗外绵绵雨幕,道:“此一战,咱们共捉了六百余名前神锐军士卒,这几日大郎好好甄别一番,挑些年轻忠厚的,充实进镇淮军。”
“他们?打仗不行,逃命却是好手。”
大郎对这些手下败军多少有些看不上。
“咱们不要军官,只要基层兵士。他们同样两条胳膊两条腿,并不比咱们差,动辄就逃、溃散是因为他们只为上官卖命,自然没有死战决心。
像咱们底下的兄弟们,为何敢与别人搏命?因为咱们知晓桐山现下的局面来之不易,知晓若咱们不死战,咱们好不容易建起的鹭留圩、十字坡就要毁了,知晓咱们身后爹娘妻儿就要遭殃.......”
“可这蔡州毕竟不是咱桐山啊。”
“嗯,那咱就把蔡州也变成桐山......”
陈初说罢,大郎沉默片刻,忽道:“初哥儿,你说,这天下百姓会不会有一天都过上咱鹭留圩那样的日子?”
陈初望着窗外淅沥雨幕,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啊......”
大郎也看向了雨幕,随后又道:“驻在淮水畔的其他三军,现下还没来拜访么?”
“尚且没有。”陈初笑着道:“倒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的夫人,前几日找过玉侬一回,言语间颇为亲热。”
“哦?男人不露面,让婆娘出面?这朱达藏头露尾,让人看不起。”
大郎不忿道。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下辖四军,除了已经完蛋的神锐军之外,还有靖安军、武卫军、宁江军。
按说,九月十六陈初接旨走马上任后,这三军指挥使怎也要来拜访一番。
可至今四、五日已过,除了靖安军朱达的夫人找过玉侬一回,几位指挥使竟没露过面。
好像陈初这新任上官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来,陈初也不招。
“我猜,他们三人之间应是定下了什么攻守同盟的协议。”陈初笑了笑。
“不行就搞了他们。”
觉着兄弟被怠慢了,大郎低声道。
“不急,咱们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把镇淮新军组建完成。也好借这段时间摸清对方底细,能拉的拉,该打的打......”
陈初眼看大郎一脸忿忿不平,不由失笑道:“大郎,怎火气恁大?赶快找个女子成婚吧,再这么下去你早晚要变态。”
“嘿~”
杨大郎低头,爱惜的抚了抚身上的威武甲胄,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说道:“成婚有甚好?哪有去勾栏找姐儿好啊,姐儿们说话又好听,又会伺候人。完事了,提上裤子扔几个钱就能走......”
会伺候人?
你是说,她们会自己动么?
“哈哈哈。”陈初一乐,随后拍了拍大郎的肩膀,“婚还是要结的,上次徐家那侄女不成,猫儿歉疚许久,她还给你留意着呢。”
“嗐,别让弟媳再操心了,我现下挺好。”
徐家侄女的事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当初猫儿受杨大婶所托,帮大郎寻们亲事。
猫儿和徐婉儿关系最佳,自然先向后者提了。
徐婉儿很看好当初的陈都头,便向自己的堂妹说了此事。
不想,那徐家小娘听说大郎原来是逃户,现下只是鹭留圩一个庄户,当即不客气道:“堂姐把我当甚?甚样的破落户也拿来与我说亲.......”
彼时徐婉儿还劝了一回,意思是陈都头未来或许会有一番前途,杨大郎是他的过命兄弟,以后说不得有场富贵。
那徐小娘却道:“他不过一个都头,能有甚前途......”
见此,徐婉儿也不再劝。
说亲嘛,不成的多了去,按说到此为止也没什么。
可不想,过了一段时间,徐小娘竟把此事说与了小姐妹听,中心思想就突出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以至于此事后来传的沸沸扬扬,不但搞的大郎尴尬,也让猫儿好生恼怒。
甚少说重话的猫儿,也对徐婉儿发了次小脾气,“你家这堂妹好生不晓事!不成便不成,在外这般翻舌,我家官人知晓了心里会舒服么?往后我两家还如何相处?”
徐婉儿只能连连赔不是。
她和猫儿都清楚,大郎若和徐小娘成了,本就是同盟的两家便是好上加好,若不成也没影响。
但非要说出来搞的人人皆知就乱来了。
这么一来,旁观者还以为徐家看不起陈家呢。
见翠堂内。
距离陈初和大郎十余步外,杨有田、姚三鞭、沈再兴等几个老兄弟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叹息一声。
能让这帮老爷们愁眉不展的,只有儿女亲事。
老哥仨同病相怜。
“找不来婆娘成婚,反倒学会逛勾栏了!恁娘那jio......”
杨大叔望着儿子的背影,低声骂道。
照以往,杨大叔骂儿子绝不会故意放低声音,但现下杨大郎也是一军指挥使了,杨大叔得给大郎在满屋同僚面前留些面子。
“哎!贤弟伱啥时候瞎的,我恁好一个女儿你看不见么?”沈再兴腆着脸,又双叒叕推销起了铁胆。
“噫,年纪大了,最近老耳鸣,听不清......”
杨有田装模作样掏了掏耳朵,直接当做没听见。
见此,沈再兴又扭头看向了姚三鞭。
姚三鞭却抢先道:“对了,俺儿的事有苗头了!八月投庄的丁家,你还记得么?”
“丁老汉吗?他儿子叫丁鹏的那个?”杨大叔瞬间恢复了听力。
“嗯,前日,丁鹏找到俺,想把他妹子说给长子.......”
姚大叔说起此事,咧着大厚嘴唇子不住笑。
可不是嘛,以往逃户娶个妻多难啊,经常说上四五家还成不了,现下竟有女方兄长主动提出想把妹子嫁过来。
俺儿果然出息了啊!
姚大叔既开心,又骄傲。
“丁老汉的闺女啊......”杨有田想了想,有了一点印象,点头赞许道:“面盘不错,屁股也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嘿嘿,待明日回了庄子,我便与俺婆娘说说,若她没意见,就和丁老汉把这门亲事定下了。”
姚大叔嘿嘿直乐。
贼心不死的沈再兴喝了一杯酒,咕哝道:“姚兄弟,你不先问问长子的意见么?万一他心里已有了中意的人怎办?”
“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他做个囊球!老子给他说门亲事,他还敢不依?”
姚三鞭霸气道,顺便往闹哄哄的邻桌看了一眼。
杨有田刚好也在看邻桌那帮年轻人,忽然怒其不争一般低声骂了一句,“不成婚的不成婚,成了婚的至今也没个孩子!”
‘不成婚’说的是谁,还需猜一猜,毕竟有很多人都没成婚。
但‘成了婚也没孩子’骂的是谁,一目了然。
当下眼看初哥儿的势力铺展开了,但身后无嗣,特别是没有儿子,让人担心啊。
年轻人或许不觉的有啥,但杨大叔这些长辈总觉的心里不踏实。
.......回去得让浑家问问猫儿怎回事,杨大叔心道。
那边,陈初和大郎刚刚坐到属于年轻人的那桌,长子憨笑着和初哥儿碰酒。
陈初吃了一杯,又端杯敬道:“徐大哥,张三、张四哥哥,明日暂别,咱们来日方长,我们一起吃一杯吧。”
徐明远是桐山签军百长,此时蔡州已逐渐稳定下来,明日他便要回去了。
张三、张四,不喜军中约束,无参军之念,同样明日回返。
而杨大叔、姚三鞭等人年纪大了,比起给一帮小辈做属下,他们更愿意回鹭留圩拨弄庄稼。
其实,陈初都有挽留过,不过几人心意已决,所以才在今夜摆了送行酒。
八山九寨那些逃户青壮,大多留在了镇淮军效用。
陈初在城外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庄子,好把山上家眷接来营生。
见翠堂在坐诸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各方势力,是陈初眼下全部家底了。
“铁胆兄弟,咱们也吃一杯。”
陈初挨个碰酒,轮到铁胆时,娃娃脸上稍稍迟疑片刻,而后端碗站了起来。
她刚起身,众兄弟嗷嗷起哄。
“哟哟哟,方才俺们和铁胆吃酒她都不吃,咋遇上初哥儿就吃了啊!”
庞胜义鬼叫道。
“......”
本来已端起酒碗又重新放了下来,残留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上一抹绯红,“庞大叔,你出来一下,我与你说件事......”
“.......”
庞胜义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拒绝,却又觉得众兄弟子侄都在看着自己,若不敢出去显得太怂了些。
随即硬着头皮跟着铁胆走出了见翠堂。
片刻后,庞胜义一人回返。
“我与铁胆过了几招,她输了,哭着回房了。”
眼角黑紫的庞胜义双手后背,四十五度仰头,一副高手风范。
堂内响起几声窃笑,沈再兴相当不给面子的说道:“老庞啊,打不过侄女不丢人,吹牛就丢人了。你能不能先把鼻血擦干净再说话?”
“哈哈哈.......”
哄堂大笑。
......
亥时末。
后宅。
听翠鸢说,公子要沐浴,玉侬急匆匆从房内跑了下来。
盥室内。
两名丫鬟正在帮陈初卸甲,那手是相当不老实。
玉侬进来时轻咳了一声,回想了一下猫儿平时的模样,耷着眼皮道:“你们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努力想要装出一副威严样子。
两名丫鬟娇嗔的望了陈初一眼,见陈初没有任何表示,这才向玉侬屈身行礼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盥室。
这么大的宅子,肯定需要不少人打扫维护。
此时宅中的丫鬟小厮还是当初郑乙那拨,旧主刚去,新主才来,人心浮动下人人都想走条捷径。
比起年过四旬、大腹便便且脾气暴躁的郑统制,年纪轻、相貌俊,说话时总笑眯眯的陈统制无疑更招人喜欢。
这几日陈初一旦回到后宅,各处丫鬟便较着劲似的往他身旁凑。
就连那奶妈也总在他眼前晃荡。
大姐,我连孩子都没有,你难道想喂我么?
胡思乱想间,却觉着身后帮他卸甲的玉侬停住了动作。⑦④尒説
陈初不由好奇回头,见玉侬着急的鹅蛋脸通红。
“怎了?”
“奴......奴奴不知怎卸.......”
“......”
陈初无语,喊了等在外边的白露帮忙,这才把骚包甲胄脱了下来。
五六尺长的宽大浴桶内水温正好,陈初躺进去忍不住惬意的哼了一声。
玉侬在旁帮他擦背。
.......这万恶的腐朽生活!
陈初闭眼享受片刻,却觉后背上砸落几滴温热水珠,不由回头。
却见玉侬低着头,像犯错的小孩子,纯真大眼中正涌出一股股泪水,顺着脸蛋滴答滴答往下掉。
陈初讶异道:“怎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玉侬咧嘴哭出了声,“公子,奴奴是不是很没用呀,既不能像姐姐那般持家理事,又不能像三娘子一般帮你挣钱,奴奴连甲胄都不会卸......我是个废物,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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