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夫人下了榻,去关窗。
常风躺在榻上说:“下雨好啊,下完这场雨应该就凉快了。”
九夫人却愣在了窗边:“阿哥,你过来听听。什么声音?”
常风来到了窗边。在雷雨声中,听到了女人凄惨的喊声“米啊米啊米啊!”
随后又是一阵怪声,似乎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嘎必伊耷拉!偶昧依耷拉!米啊米啊!”
九夫人惊讶:“是土家话!难道真的有鬼?”
常风问:“那声音喊的是什么?”
九夫人解释:“喊的是我来索命了!洗干净鸟等我!”
常风道:“呵,不知又是谁在装神弄鬼。”
九夫人是土家人,笃信鬼神。她从榻下拿出一个大箱子。
打开后,里面是全是土家人驱鬼用的法器。诸如师刀、牛角号、斩刀、铜铃、五彩柳巾棒一类。
九夫人将牛角号放在枕下,将师刀放在门口,将铜铃挂在床榻的流苏上,将五彩柳巾棒放在床边,将师刀放在梳妆台上。
常风皱眉:“你跟周文一样。把人当成了鬼。”
九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祖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他在湘西见过变婆,还见过赶尸人。”
常风不以为意:“那都是老人家编出来吓唬小孩的。不能当真。”
“你也说了,遇害衙役脖子上的伤痕,是捕兽夹留下的。并不是变婆撕咬所致。”
“嘭!”突然一声巨响,房门被生生撞开!
常风下意识的举起了蝎子弩。
徐胖子失魂落魄的跑了进来:“我见着女鬼了!我的天呐,好大一只女鬼!”
常风放下蝎弩,骂道:“幸亏我跟你小嫂子没行房,不然得让你看到活春图!你怎么说进来就进来?”
徐胖子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吓死胖爷我了!”
常风问:“怎么回事?”
徐胖子喝了口茶,压了压惊:“刚才的鬼叫声伱们听到没?”
常风答:“听到了。人扮鬼,自然要鬼叫几声吓唬旁人。”
徐胖子道:“我刚才也是那么想的。打开窗户往碉楼下面张望。结果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院子里!”
“刚好天上打雷。雷光照清楚了黑影!”
“我一看,我的天,那人披头散发,皮肤煞白,两只眼睛冒青光!”
九夫人插话:“我祖父跟我说过,变婆的眼睛都冒绿光。”
就在此时,三人闻到了一股又腥又臭的气息。
常风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胖子,你又放屁了?”
徐胖子道:“我没放屁!什么味儿,恶心死了!”
九夫人有些惊慌失措:“变婆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一股腥臭气。”
徐胖子吐了吐舌头:“周文说变婆喜好糟蹋男人。今夜她不会找上胖爷我吧?”
常风宽慰他:“别自己吓自己了。你身上流淌着中山王的血,百鬼避讳。”
“别说变婆是假的了。就算是真的也不敢沾你的身。”
“就算沾了你的身,也指不定是谁糟蹋谁。”
徐胖子听了此话,胆色壮了几分:“对!我老祖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我们徐家人杀气重,不怕鬼!”
常风分析:“门外倾盆暴雨。有臭味儿也冲干净了。我看臭味出自碉楼内。一定是有内鬼。”
这时,老寿星孙龟寿也走了进来。
孙龟寿道:“常爷,你听见异声,闻见异味了嘛?”
常风微微点头。
孙龟寿微微一笑:“我活了八十四岁,当了六十五年差。见过太多人假扮鬼怪了。头一次见扮得这么真的。”
常风指了指孙龟寿,对九夫人和徐胖子说:“你们听到了吧!老寿星经年久矣,见多识广。他也说是人扮鬼。”
徐胖子苦笑一声:“老寿星,今夜本胖子跟你一房睡。”
“啊,我倒不是害怕。主要是我身上流着中山王的血,百鬼避讳。我得保护你这个老前辈。”
孙龟寿道:“成。那咱们去我房间。”
翌日清晨,雨停了。整個印江都被浓雾笼罩。
常风起床,推开窗户一看门外的雾气,他感觉身上又湿又潮。
常风感慨:“怪不得都不愿意来黔江为官呢。这鬼天气啊。”
半个时辰后,常风来到内碉楼里的大堂。
还没进大堂,他就听到了书吏、衙役们的议论声:“昨晚我看见变婆了!就站在前院里!”
“没错,我也看见了!脸是烂的,眼睛冒绿光。那玩意儿要是糟蹋我......不用它杀我。我自己先杀自己!”
看来,昨晚后半夜亲眼目睹变婆的,不止徐胖子一个。
常风进了大堂,朝着周文一拱手:“周大人,把长官司的属员们都召集起来吧。我跟他们认识认识。”
常风表面上是周文的继任者“常化雨”。
长官司这边的人,除了周文无人知晓常风的真实身份。
周文道:“好,常大人。我这就把人召集起来。”
不多时,衙门内的一百四十多人全都聚集到了大堂内。
巡检高成虎、吏首靳保、税吏黄亮、班头林三九,率各自的手下给常风行了礼。
常风道:“接下来的三年,我要跟诸位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咱们如今已是自己人。看座!”
周文试探着问:“常大人,咱们已经办完了交接。我能否提前离开衙门?”xs74w
常风微微摇头:“我早到了三天。周大人你的任期还有三天才满。”
“按照律法,地方官不到任满是不可以离开治地的。否则视为弃土,当斩!”
常风怎会轻易让周文这枚鱼饵离开?
周文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照规矩,再留三日。”
常风笑道:“初来贵宝地,就见识了当地的鬼。看来我得拜拜当地的神。”
说这话的时候,常风的眼睛观察着长官司的四位属员。
巡检高成虎果然如绰号一般,醉猫一只,醉眼迷离,无精打采,面无表情。
靳保这个老吏首很沉稳。面色镇定的喝着茶。
税吏黄亮祖上是色目人,眼睛是蓝的。要是绿的,常风一定会怀疑他就是“变婆”。
壮班班头林三九孔武有力,正在把玩着手上的一枚射箭用的铁扳指。(扳指不是清代才出现的。大明白勿喷)
四人之中,常风最怀疑的人是林三九。
林三九是猎户出身。而捕兽夹正是捕猎所用。
常风笑着问:“四位都是久在长官司任职的吧?”
四人之中,显然以靳保为首。
靳保答:“我跟黄税吏、林班头都是在印江当了十几年差的。”
“只有黄巡检是两年前调来的。”
常风道:“你们久在印江,应该熟悉当地民情。你们说说,改土归流为何在印江推行不下去?”
靳保答:“禀常大人。改土归流不是将长官司换成县衙,改个称呼那么简单。”
“所谓归流,就是权力归朝廷委派的流官。是要夺当地四大土司之权的。四大土司自然不愿。”
“各土司家族在当地盘踞了几百年,根深蒂固。南宋、蒙元,大明历朝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
“除非......”
常风问:“除非什么?”
靳保答:“除非朝廷派兵,屠光当地的苗人、土家人、侗人、彝人。大批迁来中原汉民。”
常风连连摆手:“大明不是蛮夷一般的蒙元。是不会做出屠杀异族这种事儿来的。”
靳保道:“那改土归流就别想推行。朝廷在印江只有我们这一百四十多号人。四族却有整整五万人。”
“惹怒了他们,他们甚至会打下长官司。把我们全喂了黑熊。”
常风突然问:“对了,我昨夜看了县衙的员额表。除了流官、汉家民壮,应该还有四名土官,四百异族民壮。怎么不见他们来大堂?”
靳保答道:“四名土官就是四位土司挂名。异族民壮也都是他们的人。”
“土司平日不来长官司。我们也不敢让异族民壮守卫内、外碉楼。”
常风叹了声:“朝廷还派本堂来印江推行改土归流呢!看来怕是推行不了。”
说到此,常风的脸上浮现出贪婪的模样:“我这从六品官儿当得有什么意思?令不出碉楼!”
“哼,跟我要好的同榜进士,有的分配到了翰林院、六部,前程远大。”
“有的外放到江南膏腴之地当县令,一任三年总能弄上一里一面。”
“唯独我守着这榨不出油来的鬼地方......”
靳保微微一笑:“也不是没油水。名义上印江的征税权在长官司。”
“但长官司收税,一两银子也收不上来。说不定还会吃异族的板刀。”
“历任长官,都是把收税权委托给四位土司。得来的税银三七开。”
常风惊讶:“怎么才七成?”
靳保解释:“七成是土司们的。长官只有三成!”
常风装出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啊!才三成而已。过我的手能落下几滴油水。”
“在如此酷热潮湿的破地方当官。要跟鬼共住一衙,还捞不到油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靳保笑道:“常大人放心。朝廷对蛮夷之地的税,看得不是那么紧。”
“您只需奏报,异族野蛮,不可理喻。税银一两收不上来。上面不会怪罪。”
“那三成税赋,您不是过手沾油,而是尽归于己。”
靳保说这话的时候,周文尴尬的恨不能脚抠一座四合院!
他心中暗骂:靳保啊靳保,你这厮不晓得眼前这位不是我的继任官,而是锦衣卫的常屠!
在他面前说我贪污。你会害我掉脑袋!
常风转头望向周文:“周大人。你这一任三年弄了多少银子?跟我说说,我心中好有个数。”
“放心,天高皇帝远。没人把数目告知朝廷。”
周文语塞:“这,这。等私下的时候说吧。”
常风道:“好吧。对了,明日我要见四位土司。林班头,你派人去请他们来。”
林三九拱手,声如洪钟的说:“是!”
在大堂议事完毕。常风跟周文、徐胖子等人进了书房。
常风笑着说:“周兄放心。我这趟来不是查贪贿的,是来保你的命、查凶杀案、推行改土归流的。”
“你拿了多少银子,我都不会追究。毕竟这也不算是脏银,只算官场陋规罢了。”
“在这鬼地方为官,总该得到一些补偿。”
周文拱手:“多谢常佥事体谅。”
常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你还是喊我常兄吧,别喊我佥事了,省得露馅。”
周文道:“是。”
常风狡黠的一笑:“跟我说说,你一任三年到底弄了多少银子?”
周文语塞。
常风道:“我是来保你的命的。跟我还不说实话?我若想害你,直接离开长官司,任你自生自灭就是。”
周文只得如实回答:“有个一万多两。”
常风惊讶:“这么多?”
周文解释:“印江四族都善于捕猎。每年产出大量珍稀皮毛,卖予行商。”
“别看印江多山,却不是穷山恶水,而是富山贵水。”
“这里盛产香禾糯米、椪柑、银球茶、柚子、天麻。”
“这些东西运到汉地去,都是供不应求的好东西。”
“土司们给我三成的税银,总有一万多两。可钱这东西,有命赚不一定有命花啊!”
周文的话提醒了常风。
常风道:“等会儿。按照你所说,印江长官是个肥缺。”
“那前四任离奇死去的长官,应该也积了不少钱财。”
“他们死后,钱财哪里去了?”
周文答:“这......我不清楚。”
常风追问:“你前一任的长官呢?你来的时候总要帮他办后事吧?没见他留下来的银两?”
周文一拍脑瓜:“啊呀!我给他办后事时,光听人说变婆的传说,吓得瑟瑟发抖了。忽略了他的银两不翼而飞这件事!”
“照理说,就算他再清廉,手头几千两银子还是有的!我一两没见到!”
孙龟寿插话:“常爷你怀疑凶手扮鬼杀人的动机是图财害命?”
常风点点头:“没错!杀一个人就能拿一万多两啊!这不是小数目。”
“杀人劫财之后,再编造鬼衙门变婆杀人的谣言,混淆视听。呵,好手段。”
孙龟寿道:“明白了。常爷你的推断印证了内鬼在长官司内!”
“也只有历任长官的身边人,才会知晓他们有多少财富。见财起意也就不奇怪了。”
话不说不明。几人一番交谈,常风心中大致有数了。
所谓的鬼衙门变婆杀人,不过是衙门内有歹人图财害命而已。
常风问:“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都久任十几年。经历过五任长官。”
“我现在怀疑林三九!”
孙龟寿道:“因为昨夜被杀衙役脖子上的捕兽夹印?”
常风微微点头:“正是。林三九就是猎户出身!周兄,林三九此人平日如何?”
周文答道:“不应该是他吧。他这人平日里蠢笨的很。不像是有心机的人。”
常风一声叹息:“唉,周兄,人不可貌相啊!表面蠢笨的人,可能胸膛里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白天,常风跟周文在书房里谈了一夜的“公务”。
入夜,常风吩咐手下的力士们“捉鬼!”
他们全都带着蝎子弩。一旦“变婆”出现,定可将其射成马蜂窝。
常风将他们安排在了各个碉楼的望孔、箭孔警戒。
一旦发现变婆,他们会立马瞄准、扣动弩机。
常风跟九夫人在卧房中,故意摇晃床榻。让床榻的吱嘎声传遍整座内碉楼。
突然间,衙门里又响起“米啊米啊米啊”的惨叫声。
常风对九夫人说:“鱼儿又出现了。”
然而,这回变婆却未出现在前院当中。锦衣卫袍泽们的蝎子弩没派上用武之地。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常风的房门。
常风手持蝎子弩,警觉的来到房门前,透过门缝朝外看了一眼。
随后他打开了房门。靳保、黄亮、林三九站在他的面前。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役。
常风问:“你们找我有事?”
靳保道:“常大人,变婆又开始鬼叫了!通常鬼叫之后,有人会被她糟蹋杀死。”
“您刚到任。我们怕变婆对您不利。特带了十五名衙役来保护您。”
常风问:“周大人那边呢?”
靳保答:“有十名衙役贴身保护。”
常风点点头:“嗯,好。”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男人的惨叫,响彻整个衙门。
“啊!”
常风皱眉:“难道又有人被害?走,咱们四处巡查一番。”
徐胖子、孙龟寿也闻声跟五六名力士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道:“你们来得正好。咱们在衙内四处巡查。”
转头常风对九夫人说:“你也别待在卧房里了,不安全,随我们一起去。”
众人在衙内仔细巡查。常风敏锐的发现,书吏们住的卧房内,大部分都点着灯。只有一间卧房暗着。
常风带人来到那卧房门前,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呛得他差点吐出来。
徐胖子推开了门。众人进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吏躺在床上,一丝不挂。
跟昨夜死了的李七一样,这书吏也是脖子上有伤,下身惨不忍睹。
靳保高呼一声:“啊呀!杀杀杀,杀人了!变婆又杀人了!”
常风有些奇怪:死者遇害发出惨叫前,靳保、林三九、黄亮三人都跟我在一起。
难道之前怀疑错了,猎户出身的林三九不是杀人凶手?
至于靳保和黄亮,更可以排除。
那凶手会是谁呢?
突然,一个黑影在卧房的窗后晃动。
常风一声暴喝:“什么人?”
靳保惊呼:“该不会是变婆吧?”
常风道:“给我跳窗户!上!把歹人捉住!”
靳保和一众衙役谁敢上去跟鬼搏斗?个个一动不动。
还是锦衣卫的力士们胆子大。
孙龟寿以八十四岁高龄,领着五名力士跳窗,扑向了黑影。
几名力士将黑影扑倒。
孙龟寿高喊:“捉住了!”
常风取了一柄蜡烛擎着,跳窗出去。用蜡烛在那黑影脸上一照。
常风惊讶万分:“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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