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官员有谚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锦衣卫把街跨。
常风回到了锦衣卫。抓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还无须大掌柜亲自出马。
徐胖子带着人过了街,去了工部。
不多时,他像提溜小鸡儿一般,将刘平提溜到了北镇抚司诏狱问案房。
进了问案房,还是老规矩,先上刑。
不过常风没让人钉他的脚板,往伤口上撒盐。
毕竟是朝政的六品命官,工部正堂的亲侄子。常风得给他几分薄面。
所谓的薄面,就是上不见血的刑。
几个力士将厚厚一大摞纸垫在了刘平的胸前。徐胖子拿起了一柄铁锤。
刘平失声惊呼:“饶命啊!常爷、徐世子,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铁锤砸在了刘平的胸口。刘平感觉整个胸膛传来一阵剧痛。
这种刑名曰“纸上锤”。受刑之人会感觉痛苦无比,但不会留下任何的伤痕。
“砰砰砰”,素质三连过后。刘平疼得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徐胖子道:“常爷,接着上刑嘛?第四锤可能就要吐血了。”
常风一挥手:“事情不能做绝。毕竟是刘部堂的亲侄子嘛。停手吧。”
刘平疼得直呲牙:“常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常风道:“好一個近日无仇。我告诉你,谁栽赃贤臣,谁就是我的仇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
诈供万金油一出,刘平自招:“我不知道那件事是栽赃!”
常风微微一笑:“哦?哪件事?”
刘平这人没什么心机,是个又蠢又坏又贪的人。全凭着他伯父刘璋的提携,才能以举人出身破格做到六品主事。
刘平道:“我伯父让我找人刻一匹玉马,交给李公公!”
常风命令录供百户:“开笔!”
录供百户在供状纸上唰唰唰写下一行大字“弘治八年三月十九,工部造办处主事刘平供状。”
常风问:“姓名,官职!”
刘平道:“常爷不是知道嘛。”
一旁的徐胖子中气十足爆呵一声:“姓名,官职!”他扬了扬手里的铁锤,似乎随时可能砸在刘平的脑袋上。
刘平答:“在下工部造办处主事,刘平。”
常风问:“让德生源玉器行大师傅刘金鹏雕刻玉马,陷害谢迁之人是你嘛?”
刘平答:“是我......哦不。我并不知是陷害......我伯父让我雕一匹玉马送给司礼监秉笔李广。”
常风一拍桌子:“进了诏狱还敢狡辩!你亲口吩咐刘金鹏在玉马座下刻上‘门下走狗谢迁敬赠内相’这行字。难道不知是栽赃?”
徐胖子插话:“看来‘纸上锤’不能让他说真话。这小子满嘴谎话。还是上老虎凳吧,先废他一条腿再说。”
常风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准备老虎凳。刘平,我们是先废了伱的左腿还是右腿?”
突然间,常风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儿。低头一看,原来是刘平溺了,尿顺着官袍流了一地。
刘平呼喊:“我招,我全招!我伯父想进内阁。他跟李广公公拜了把子。李广公公跟他商量,扳倒李东阳、谢迁,为他入阁铺路!”
“玉马是我伯父授意我找人雕的。交给李公公栽赃谢迁。”
常风问:“那锦衣卫档房中的两份私档是怎么回事?锦衣卫的内鬼是谁?”
刘平疑惑:“私档?内鬼?我不晓得啊!”
常风不再说话,端起了茶盅。
徐胖子会意,又给刘平胸口垫上了厚厚一摞纸,拿起铁锤又砸了三锤。
刘平直接口吐鲜血!
徐胖子阴笑着跟刘平解释:“纸上锤有个说道。砸三锤,胸口剧痛;砸六锤,口吐鲜血;砸九锤,落下肺伤,到了冬天就咳个不停;砸十二锤,一命呜呼!”
“说,内鬼是谁!”
刘平一边吐血,一边气息微弱的说:“我真的不知。我连我伯父和李公公都供出来了。还会替什么内鬼遮遮掩掩嘛?”
常风想了想,刘平说的有道理,看来他的确不知内鬼和私档的事。
常风问录供百户:“供状是否记录清楚?”
录供百户吹干了墨迹,将供状放在了常风的案上:“回常爷,已经记录清楚。”
常风道:“好。刘平,签字盖手印吧。”
大明的供状也好,契约也罢,都是要盖手印的。手印的律法效力要强于签字。
因为签字可以模仿,手印却无法伪造。
德国人海因德尔在一九二七年所著《指纹鉴定》中说:东方唐代学者贾公彦是全世界第一个采用指纹鉴定的人。
其实他说的不对。
五十年后出土的秦代竹简《封诊式·穴盗》中,记录了秦代以指纹破案的先例。
汉代军队有《箕斗册》,即是登记士兵指纹的册子。hTTps://WWw.xs74w.com
不得不说,华夏古人的智慧真的很强大。强大到让人感觉是现代科技。后世穿越文大行其道也就不奇怪了。
网络历史小说一千本里九百九十九本是穿越。读者认为历史文等同于穿越文。看土著非穿历史文,看到一百多章还在质疑“穿越者主角怎么这么菜”,亦不奇怪。
言归正传。
刘平在供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谢迁给尚铭献玉马的罪名算是洗清了。
力士们将刘平押进了诏狱牢房。
徐胖子问:“咱们去抓刘璋嘛?”
常风微微摇头:“毕竟是六部正堂,朝廷的正二品大员。没有皇上的明旨,咱们抓他不得。”
徐胖子建议:“那你就进宫请旨啊!”
常风摇头:“不可。进宫请旨,就等于在皇上面前直接参劾李广、刘璋。事情就没了回转的余地。”
“若咱们捅破这层窗户纸,朝廷就要掀起大案。一个司礼监秉笔加一个工部尚书,得有多少门人、故旧?拔出萝卜带出泥。”
“另外,李广是张皇后的心腹红人。事情恐怕最终会牵扯到坤宁宫。”
常风如今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小总旗。锦衣卫大掌柜案上的一滴墨,可能就会在朝堂上掀起惊天巨浪。
他做任何事都要从全局考虑。
徐胖子感慨:“你跟钱宁是两种人。他就憋着弄个大案,抓的人越多,杀的人越多,他的功劳越大。”
常风叹了声:“皇上登基九年,弘治盛世已渐入佳境。朝堂需要的是稳定。”
“嫉恶如仇,遇事一定要分黑白的人,那是快意恩仇的游侠。不是合格的锦衣卫大掌柜。”
“有些事,光靠抓人、杀人是改变不了的!”
徐胖子仔细思索着常风的话:“我听明白了。你的态度不就是和稀泥嘛?”
常风点点头:“你说对了。就是和稀泥。此案我们的底线是,替李东阳、谢迁洗脱依附奸宦的罪名。”
“咱们要保这两位贤臣入阁!”
“至于李广、刘璋栽赃的事,至少在明面上咱们不能翻出来。”
屁股决定脑袋。常风是从锦衣卫统领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只保贤臣,不究奸宦。看上去是在和稀泥,实际上是充满智慧的大格局。
就譬如后世的海瑞,永远不能像胡宗宪一样被称为“国柱”。因为海瑞从不在乎大局,凡事只求分清黑白。
徐胖子道:“反正我就是个磨道里的驴,听吆喝的。常爷你说咋办就咋办。”
常风道:“咱们得赶在明早之前挖出内鬼。让那两份私档作废。”
徐胖子问:“内鬼怎么抓?”
常风道:“我已经打草惊蛇了。只等他自己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二人出得诏狱,天已经擦黑了。月亮升了起来。
徐胖子伸了个懒腰:“得,又得熬大夜了。”
与此同时,南司千户赵向佛府邸。
赵向佛端坐在书房中,镇定的品着茶。
他的儿子赵瑞虎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赵瑞虎凭借父荫,在南镇抚司当得总旗职位。
盏茶功夫后,赵瑞虎憋不住了:“爹,我看咱们还是去找李公公商量商量。”
“常剃头已经察觉到了锦衣卫里有内鬼。白天又盘问了您。一准是对您起疑心了。”
“万一咱们露了底,得让李公公保咱们啊!”
锦衣卫的内鬼的确是赵向佛。
赵向佛为自己感到不值。他前半生为了朝廷出生入死,在乌斯藏雪山那苦寒之地,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调回京城,竟一连当了九年千户未得升迁。
且不说常风一个总旗九年内升成了大掌柜,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跟他同在南司任千户的孙龟寿、王妙心高升了右同知、右佥事兼镇抚使。
就连沈周、张道士都升为千户,跟他平起平坐了。
赵向佛一番我陷思,定体问。找出了自己不得升迁的原因:我没有靠山!
赶巧,李广早有往厂卫中渗透之意。去年开始拉拢赵向佛。
李广允诺,他即将跟皇上建议,重开西厂。
到那时,他李广就是西厂的督公。他会在西厂之下设一个指挥使,会捧赵向佛当指挥使。
二人一拍即合。
常风不给我升官,我赵向佛便自己争取!
给私档加料,陷害李、谢的事是他做的。毒杀目击者高百户未遂的事,也是他做的。那茶房亦是他灭的口。
书房之中,赵向佛放下茶盅:“跟你说了多少遍,遇事不要慌张。”
“常爷并不一定知晓是我在私档上动了手脚。就算知晓也没有证据。”
赵瑞虎道:“爹,常剃头那厮是人精里的人精。我看还是得跟李公公通个气。”
赵向佛道:“至少这几天不要去找李公公!好了,你回卧房歇了吧。”
什么事就怕猪队友。
赵瑞虎出了书房。越想越担惊受怕。
他是个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的家伙。他没有听父亲的,出了府前往李广的外宅。
他哪里能想到,黑暗中,几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
为首的正是锦衣卫那群土家人的首领巴沙。
一名盯梢校尉问巴沙:“巴哥,咱们跟上去?”
巴沙微微摇头:“用不着。仔细被赵瑞虎发现露了馅儿。”
“如果常爷所料没错,赵瑞虎去的应该是李广的外宅。”
“在李广外宅附近,咱们已经布置了二十名兄弟。等到赵瑞虎从李宅出来,咱们的人自会将他密捕。”
照规矩,锦衣卫是无权监视司礼监秉笔的。
但李广做事太出格,今日竟意图整死刘瑾。刘瑾是常风的人!
敢动我的人?那不好意思,我只能坏规矩了。
一个半时辰后。常风值房。
夜深了,虽是春天,晚间还是有些冷。
常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徐胖子坐在椅子上,用手杵着大脑袋打着盹。
小虎趴在地上,闭着眼假寐。
忽然间,小虎起身,朝着值房外:“汪汪”叫了两声。
徐胖子睁开眼:“内鬼抓到了?”
常风站起身,来到值房门口。
巴沙走了过来:“常爷,今夜赵向佛的儿子赵瑞虎去了李广外宅。”
“人已经被我抓了。没往诏狱关,押在了查检千户所。”
查检千户所是常风起家的地方。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
常风夸赞巴沙:“这事你办的干净利落。不愧是我大舅哥。”
巴沙是九夫人的族兄,论起来常风要称他为大舅哥。
常风来到了查检千户所内。
赵瑞虎被五花大绑。他嘴里骂骂咧咧:“瞎了你们的眼!竟敢绑黑弥勒的儿子?”
“你们这帮异族蛮子进南镇抚司才几天?”
常风走到了赵瑞虎面前。低声道:“瑞虎,别骂了。我让他们抓的你。我怕你铸成大错。”
赵瑞虎道:“常爷,你凭什么抓我?我爹在锦衣卫里又有功劳,又有苦劳。”
“他立的功或许没你多,没你大。但他吃的苦、流的血指定比你多。”
徐胖子问:“常爷,给他上刑嘛?”
常风怒斥徐胖子:“放屁!瑞虎是咱们老前辈的独子。一根毫毛也不许伤他。”
转头常风又问赵瑞虎:“你今夜去李广的外宅干什么去了?”
“是不是栽赃李、谢的事漏了底,你去找李广商议?”
赵瑞虎咬紧牙关:“你在说什么,我不听不明白。”
常风道:“你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我不会为难你。来啊,去请赵千户来此。”
巴沙领命而去。
常风喝着茶,对赵瑞虎说:“瑞虎,我最近才察觉这些年我亏待你爹了。”
“按照他的资历,我应该提他个镇抚使或佥事的。”
“他心里有气,一时糊涂,抱了李广大腿。我不怪他。”
赵瑞虎先是否认:“什么李广不李广的。我听不明白。”
随后他话锋一转:“常爷也知道你对待我爹不公平?你没发现他最近走路一瘸一拐?”
“那是在乌斯藏雪山冻出的老寒腿!一到了夜里我爹就咳嗽,也是在苦寒之地落下的病!”
“我爹胸口还有处箭伤,一到了冬天就疼得睡不着觉!”
“九年了,连跟在你屁股后面端茶倒水的石大伙计都升了北镇抚使。他却还是个小小千户!”
“这公平嘛?这不公平!”
赵瑞虎连珠炮似的抱怨,让常风的脸火辣辣的。
常风道:“是我疏忽了他的感受。一会儿他来了,我会向他致歉。”
“但这不是你们父子勾结李广,陷害李东阳、谢迁的理由!”
常风说这话的时候,李东阳、谢迁不约而同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入阁,是每一个文臣的理想和追求。
如今,锦衣卫的私档和坤宁宫的玉马像两块大石头横在了他们入阁的道路上。
他俩都知道一条至理:朝堂是残酷的。
光靠着清者自清,是扳不开挡在入阁路上的大石头的。
他们还不知道弘治帝早就命令常风帮他们洗清冤屈。
二人只能祈求上苍:会有一个人出现,帮他们证明清白,助他们顺利入阁。
那个人,将是他们一生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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