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今日大殓,将军府门前停放的马车极多,安排了不少下人在门口指引着马车停放,且同时登记前来吊唁的名册。
姚翝拉开了车门,柳氏探头出来一看,就见到了远处大门口挂的白灯笼。
因天才刚亮,府里下人忙碌,灯笼里的蜡烛还未熄,亮着火光。
柳氏一见此景,更觉得悲伤,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姚大人!”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姚翝转过了身,就见到大门处的石阶之上,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大步过来,姚翝一下就认出这是上次前往南安岭时,负责替父女两人引路的罗子文。
“姚太太、姚大小姐、二小姐。”
今日的罗子文身穿一身素服,身上绑了麻带,见到姚家人的时候,却露出喜色。
因是陆执的丧礼,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佩戴武器,而是在腰侧别了一把佩扇,目光落到苏妙真身上的时候,只略微停顿,接着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移开了。
苏妙真也认出了罗子文,知道他是陆执身边的亲随,两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她正欲露出笑容,准备在罗子文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哪知罗子文却别开了头。
这下苏妙真的笑容僵到了脸上,心中有些愤怒: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自他前来,与姚家众人都打过招呼,唯独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却并没有向她点头示意。
“这是我的外甥女,当日西城,都见过面的。”
柳氏也认出了罗子文,眼角余光见到了苏妙真脸上僵住的笑意,她心中暗叹了一声,介绍了苏妙真身份。
“原来是表小姐。”罗子文这才转身向苏妙真拱手,苏妙真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猜测他兴许是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未打招呼的缘故。
但就算如此,苏妙真心中仍是十分不快,觉得自己并没有受到重视。
“不要计较这些小事了。”
就在这时,她脸上红光闪烁,一只狐影从苏妙真的脸上浮了出来,那尖嘴一张一合:
“先进屋中,将陆执救活再说。”
那狐影面露急色。
姚守宁冷眼旁观,心中一动。
苏妙真听它催促,不由向罗子文福了一礼,接着看向柳氏:
“姨母——”
“娘!”姚守宁大声说话,将苏妙真的话打断了:
“今日将军府事多人忙,我看来的人也多,不如爹先将马车赶到一侧静候,等着排队入内,以免将别人的路挡住。”
柳氏闻言,擦泪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罗子文愣了愣,目光转到姚守宁身上,却见她向自己使了个眼色,虽不明就里,却也道:
“那就劳烦姚大人这边走。”
“不行!”此时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影听闻这话,顿时急了:
“不能再耽搁!”
姚守宁竖起了耳朵,‘听’到苏妙真心声:
“为何?”
“因为再过一时片刻,陆执就要苏醒了!”
这话一出,惊得姚守宁险些没能扶稳车门,一头从车上栽落。
“什么!”同样吃惊的,还有苏妙真。
显然她没有料到,受到了诅咒而死的陆执还有无需代价,‘死而复生’的时候。
“可是,可是……”因为太过意外,她的心声都有些结巴了:
“大人您不是说过,世子受诅咒而死,必须得要我出面,才能将他救活么?”
“若是一般人,这样说也没错。”那狐影目光阴森,眼里一片暴戾之色:
“可是陆执不同,他是身带大气运而生的人。”
当日若非西城设伏,以人命为代价破了他的大气运,妖族甚至无法近他身的。
蛇仙佘氏一族付出了这么惨烈的后果,终于在他身上种下了妖蛊,才方便妖族后期操作。
可他毕竟是天运之子,运道之强,并非妖气可以完全盖压的。
再者说,朱姮蕊也不按套路出牌。
“诅咒加身算是种下了一个‘因’,本来应当由你现身,这桩事情才算了结,但朱姮蕊办丧礼的举动便相当于从另一个方面圆上了这个‘果’。”
因此陆执入了大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相当于他已经‘死’过。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陆执已经平安渡过了这诅咒之劫,无需要你再出现,咒杀一旦被抵消,他自然便能复活。”
说到这里,那妖狐的表情越发狰狞,显然陆执平安无事的消息出乎了它的意料之外,打破了它原本计划,令它十分愤怒。
“不能再在此处停留,要快速进入房中。”
苏妙真必须要赶在陆执完全摆脱诅咒的困扰并苏醒之前进到将军府的正堂,否则这番诅咒计划便完全失去原本的作用了。
说完,那狐妖恶狠狠的转头,盯着姚守宁看,眼中杀气翻涌。
虽说它试探过数次,姚守宁都毫无力量,不似察觉得到它的存在,可妖族天性多疑,几次三番计划失败好像都与姚守宁有关,这使得狐妖心中对于自己的判断生出了疑惑。
姚守宁被它一望,身上汗毛直竖。
但她听到了世子即将复活的消息,心中大石却一下落地了。
“姨母,我们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请罗先生行个方便,先进将军府拜唁世子呢?”
苏妙真一听陆执即将苏醒,也担忧好机会转瞬即逝,心中急得发疯,顾不得失礼,抢先开口:
“今日来的人这么多,若不能先进去,稍后恐怕根本难见世子最后一面了。”
“……”
所有人侧目看她,姚翝皱起了眉头。
柳氏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失望。
她还在难受于陆执之死,哪知苏妙真像是被‘爱’冲昏了头,此时竟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我觉得表姐说的也对。”
出乎柳氏意料之外的,是姚守宁在此时点了点头:
“罗大哥这会过来,是不是公主在让你等我们呀?”
“对。”罗子文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又改变了主意,但他看得出来这片刻功夫,姚守宁的神态好像比先前轻松了一些,猜测恐怕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所以她主动提出要进屋。
他心中思忖:莫非是世子要苏醒了?
罗子文误打误撞猜到了真相,心中不由一喜,连忙就道:
“公主早交待了,说守宁小姐一来,便先领你们进去,不用排队的。”
说完,他招来一个小厮,示意将府中左门打开,把往来挡住的人暂时请离之后,这才比了个手势,示意姚翝赶车直接入府。
“……”
苏妙真如愿以偿能够优先进入陆家,本该开心才对。
但她听到罗子文说的话,心中又说不出的愤怒,觉得姚守宁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长公主的喜爱。
柳氏也在想罗子文的话。
从他话中可以听出,长公主是真心喜欢姚守宁的。
“若是世子不死……”
她叹了口气,看了女儿一眼,眼中夹杂着遗憾与懊悔。
若是世子不死,凭借如今柳并舟的声名,再加上长公主的喜爱,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悲从中来,越是进府,看到周围挂的黑白布,便更为陆执难过。
两辆马车在府中内宅入口前停下,罗子文一直跟在左右,等着众人下车。
“进了内门,便唯有劳烦诸位下车行走了。”hTtPs://wap.xs74w.com
他行了一礼,目光落到了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柳并舟身上。
柳并舟的模样,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好得多。
他穿的是素色儒袍,身材高大而又消瘦,头发半挽,垂下的长发及腰侧,整个人透着一股仙风道骨之感,目光所到之处,隐隐带着压迫。
据说近来神启帝数次派冯振前往姚家相邀,这位隐世的大儒却都避而不见。
自当日儒圣人现世之后,南昭柳并舟之名便传扬天下。
只是出名之后,柳并舟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动作,今日陆执‘大殓’,恐怕是他扬名以来,第一次出府。
柳氏正欲客套,就听到内宅之中有脚步声传出。
朱姮蕊显然听到了姚家人来访,竟与陆无计亲自一道赶出来了。
“公主!”
姚守宁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
朱姮蕊看了她一眼,先向她传递了个眼神,接着才走到柳并舟的面前:
“柳先生,名闻大名,没想到今日才能见面。”
姚婉宁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位手握重兵的大长公主神色如常,不像是才刚死了儿子的样子,反倒是一旁的陆无计眼中带着隐忧,面色凝重,有几分家里在办丧事的气氛了。
“听说你是张先生入室子弟,我早年有幸,也曾受先生教导数年,只可惜我与先生有缘无份,否则柳先生还得叫我一声师姐呢!”
长公主为人豪爽,说起当年的事时,并不见嫉妒与遗憾,反倒因提及故人,而面露几分怀念之色。
柳并舟听她这样一说,脸上不由也露出笑容:
“其实恩师在离去之前,认为与公主之间已有师徒之实。”他的目光温和,仿佛蕴含了许多的情绪在其中:“当年未曾定名,只是因为时机未至罢了。”
“实际在恩师的心中,你就是他的弟子。”说完,柳并舟整了整衣袖,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见过师姐。”
一句话说得长公主顿时怔住。
姚守宁见过长公主许多回,初次见面时,她才练完武,十分英武;幻境之中的她力敌蛇妪,震慑性十足。
陆执受诅咒倒地而亡时,她并没有慌乱,而是沉着冷静主持大局。
可此时因为柳并舟一句‘师姐’之称,她呆愣片刻,突然‘哇’的一声大哭。
“爹!爹!您听到了没有!老师说,我是他徒弟呢!”
先帝临死之时,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这几十年的遗憾,此时终于因为柳并舟带来的消息而被抹除。
儿子死的时候她没有哭,此时听到迟来的承认,却是哭得伤心极了。
一旁的陆无计有些无奈的安抚妻子,将她轻轻搂进怀中,温柔的以拇指的指腹替她擦去眼泪。
朱姮蕊毕竟也非同一般人,她仅只是情绪外露片刻,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有什么话,先进屋再说。”
她这才伸手来拉姚守宁,两人手指交碰的那一刻,姚守宁指尖在她掌心画了画,长公主低头看她,便见到姚守宁眼中笃定的神色。
这个眼神落入陆无计眼里,心中不由一松。
众人先不多话,而是跟着夫妻俩进了正房。
偌大的园子里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四处挂满了白灯笼,屋内已经收拾出来,摆了一具漆黑棺木。
因今日宾客要来吊唁,棺盖并没有封。
屋内跪满了披麻戴孝的下人,香烛纸钱一直烧着未停,将整个园子熏得烟雾缭绕的。
柳氏目光落到棺材上面,悲从中来,一下便痛哭出声。
“世子,世子!”
柳氏想到陆执英年早逝,泪水涟涟。
姚翝沉默着扶住她后腰,柳氏跌跌撞撞上了正堂的台阶。
姚婉宁初时看姚守宁的反应,还以为‘世子死了’只是一场恶作剧,猜测过她是不是要借此对付苏妙真身上的妖邪,也怀疑过她与长公主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可后续又见姚守宁寝食难安,便心中有些不安。
此时看屋内摆的棺材,脸色微微发白,见柳氏急忙进屋,她也提了裙摆想跟上去。
但因走得过急,脚尖踢到了石阶,险些摔落倒地。
关键时刻,正在一旁与姚守宁说话的长公主伸了手出来,一把将她肩头抓住。
“谢谢——”
姚婉宁借长公主的力量稳住身体,这才抬起头来,长公主转过了脸,正欲说话,那目光与少女相,姚婉宁苍白的面庞映入她眼中,她脸上的微笑便渐渐凝住,望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逐渐露出迟疑之色。
“公主?”
姚守宁见她表情微变,不由唤了一声。
“啊?”朱姮蕊回头看了看姚守宁,但又随即将脸转向了姚婉宁那一边,眉头微微皱了皱,扶着她肩头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真奇怪。”她似是轻声嘀咕了一句。
“公主不是见过我姐姐吗?”姚守宁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
朱姮蕊不是第一次见姚婉宁。
虽说此前姚婉宁一直病重,养在姚家之中极少见外人,但上次家里闹过‘河神’之后,陆无计夫妇来过姚家,也是见过姚婉宁的。
“是见过。”长公主点了点头,接着又道: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再见面,总觉得与之前又不相同,有种……”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很是熟悉、亲切的感觉。”
她说完,又笑道:
“果然我们一家与你们姚家人就是有缘,要不我怎么一见守宁就喜欢,连你姐姐也觉得很亲切呢?”
朱姮蕊这样的话并没有能令姚守宁开心,反倒令她瞬间鸡皮疙瘩便浮了出来,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的去握住了姐姐的手。
正神色不定间,先进屋里的柳氏突然传来一声呜咽,正在说话的几人神色一顿。
姚婉宁向长公主低声道谢,提着裙子进屋,就见柳氏扶着棺材,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她顾不得失礼,也俯身到了棺材边往里一看——
此时身穿黑色礼袍的世子安详的躺在棺材内,他还未覆面,双手交叠于胸口,抱了一柄长剑。
虽说人已经‘死’了,可他皮肤雪白,嘴唇只是失了血色,但就是这样,才越发显出他长眉高鼻,俊美不凡。
姚婉宁甚至觉得他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这样的念头之下,她伸出了手,往棺材之内探了过去,试图感应他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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