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堂里,赵莽抱拳躬身行礼。
童贯笑着颔首,询问了几句容城大营近况,话锋一转道:
“方才,某和刘都统制还说起你。
刘都统制和你父亲也是旧相识,听闻你经历,对你颇多关心啊~”
赵莽抬起眼皮,飞速瞟了眼童贯,总觉得他这番话说的意味深长。
童贯下首左侧,端坐一名紫色袍服、头戴武弁的中年男子。
许是上了年纪,身材发福,本就魁梧的身子更显粗壮,把一身蜀锦袍服撑得胀鼓鼓。
他生着一张黑棕色面庞,颧骨高高,颌下杂白胡茬略显杂乱。
这副样貌,乍一看像个西域胡人。
赵莽心思微动,这位就是新任河阳三城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延庆!
也是接替种师道,出任全军都统制的实际作战指挥官。
都说保安刘氏源自番邦胡族,从刘延庆的相貌看,应该假不了。
刘光世与之相比,长相可就斯文多了,也更像汉人些。
之前,赵莽还腹诽,刘光国和刘光世名为兄弟,相貌却一点不像。
今日见了刘延庆,才知刘光国那副嘴脸随了谁。
由此可知,刘光国和刘光世,一定不是同一个妈所生。
童贯话音刚落,刘延庆忽地起身,大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赵莽的手,把他打量个遍。
“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与故人之后相遇,不枉刘某当年和赵陀贤弟结下八拜之谊啊~”
刘延庆嗓门粗大,说话声像一面破锣。
他紧握住赵莽的手,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赵莽咧咧嘴,他可从不知道,老爹赵陀和面前这位,曾经有多么要好的关系。
“末将赵莽,拜见刘都统制....”
没等赵莽躬身拜礼,刘延庆两条结实胳膊抓住他两臂,“贤侄快快免礼!
私底下,无需这些虚礼,叫一声刘伯便可!”
赵莽迟疑了下,看了眼童贯,童贯只做微笑,似乎并不反对。
“晚辈赵莽,拜见刘伯!”赵莽再度揖礼。
“这就对了嘛~”
刘延庆大笑,似乎颇为欢喜,拍打着赵莽肩头:“赵陀贤弟当年勇冠三军,他的儿子更是一头乳虎!
乳虎初啸,百兽慑服,后生可畏啊!~”
“刘伯过誉!晚辈愧不敢当!”赵莽笑着抱拳,心头却不禁泛嘀咕。
两个月前,众将帅齐聚高阳大营,刘延庆也曾露面。
他不可能到现在才知,自己这位故人之后也在军中。
这次正式见面,刘延庆却表现得异常热情、惊喜,赵莽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暗生警惕。
刘延庆询问他父子境况,不住点头,满脸关切,像是老首长慰问故旧家属。
“犬子光世,与贤侄在杭州见过面,彼此间有些小误会,某已经狠狠责骂过他,还望贤侄瞧在刘某面子上,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刘延庆拍拍他的臂膀,语气诚挚。
“晚辈岂敢!些许旧事,刘伯无需再提。”赵莽笑道。
刘延庆道:“既如此,某现在就把犬子叫来,正好当着督帅面,你二人也算正式和解。”
不等赵莽答应,刘延庆急匆匆跑出衙堂,站在台阶上,冲院外大吼:
“老二!还不赶快过来!”
没过一会,只见刘光世磨磨蹭蹭跨入院门,刘延庆拽着他一路小跑回衙堂。
“下官拜见督帅!”
刘光世恭恭敬敬揖礼,余光瞟了眼赵莽,轻哼了声。
“免礼。”童贯淡笑着点点头。
刘延庆板着脸,训斥道:“今日,当着督帅面,你诚心诚意向赵贤侄道歉!”
刘光世满脸不情愿,直挺挺站在那不动。
赵莽忙道:“刘伯,无需如此....”
“贤侄莫管!”刘延庆摆摆手,指着刘光世怒喝道:
“赵莽父亲赵陀,也是我西军旧将。
当年,赵陀与某同在种帅麾下效力,结下袍泽之谊。
你在杭州,既知赵莽来历,为何不及时禀报于我?
还敢多次刁难赵贤侄,败坏两家情义!
老子本想打断你的狗腿,再让你当面向赵贤侄磕头赔罪。
幸赖督帅恩宽,赵贤侄度量大,不与你一般计较。
今日,你就当着督帅面,诚心诚意向赵贤侄赔礼道歉!”
刘延庆教训起儿子来,咆哮声如雷,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刘光世浑身不禁哆嗦了下,看样子小时候没少挨责打。
刘光世扫了眼赵莽,眼底怨恨愈深。
他咬着牙,单膝跪下,抱拳闷声道:“此前,刘光世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赵将军多多包涵!”
赵莽一脸诚惶诚恐,急忙侧身避过,弯腰假意虚扶道:“万不敢当!请刘总管快快请起!”
没等赵莽话说完,刘光世顺势起身。
刘延庆哈哈一笑,拍着二人肩膀道:“某与赵陀贤弟八拜交好,如今你二人便是异姓兄弟,延续两家情谊!”
刘光世挤出一丝笑,抱拳道:“赵兄弟!”
“刘兄!”赵莽咧开嘴角,心里却犹如吞下一万只苍鹰,刚从茅厕里飞出来,触须带屎的那种!
二人目光相碰,迅速挪开。
一直旁观不言的童贯,淡笑着道:“同为西军旧将,若能世代交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刘延庆笑道:“赵贤侄从容城大营赶来,想必有重要军务禀报,刘某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督帅!”
“刘都统制慢走。”
童贯起身假意要送,刘延庆惶恐地婉拒了,拉着刘光世匆匆告退。
待刘氏父子走远,童贯一撩袍服,重新坐下,指着方才刘延庆坐的位置:“坐下说。”
赵莽道了声谢,端坐一旁。
童贯拨弄着盖碗,淡淡道:“刘延庆性情奸猾,西军众将里,就数他最擅钻营,与朝中众多权势人物交好。
此次,他能接任都统制,全凭王黼、梁师成在官家面前保荐。
别看他是个蕃将,心思却极为玲珑。
你和刘光世,小一辈的恩怨,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今日,他故意放低姿态,目的是何,你可知道?”
赵莽笑道:“自然是在督帅面前,表露恭敬之意。
刘都统制毕竟不是督帅举荐之人,甫一上任,态度当然要谦卑一些,以免惹得督帅不快。”
童贯连连点头,笑了起来,“你倒是心知肚明!”
赵莽笑笑,刘延庆故作姿态,他也就逢场作戏。
人家是老人精,他也不是职场初哥,大家一起装和谐就是了。
从童贯的话语里,赵莽也听出几分意思。
刘延庆背后的靠山,是王黼、梁师成。
王黼是当朝宰相,梁师成是另外一号权势熏天的大宦官,有“隐相”之称。
哪一个拎出来,地位都不输童贯。
赵莽暗暗惊讶,难怪西军这么多大将,只有刘延庆当上节度使。
如今种师道致仕,西军诸将,隐隐以刘延庆为首。
难怪连童贯,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同他一番虚与委蛇。
“某调秦州刺史、知庆阳府事种师中,率领秦凤军、熙河军,前来河北听用。hTTps://WWw.xs74w.com
等你从河间府赶回容城,种师中所部应该也快到了。
你代表某前去迎接,协助他们安顿妥当。”童贯嘱咐道。
“末将领命!”
赵莽微感惊讶,童贯突然调种师中率军前来河北助战,此前可是一点风声没有,应该是临时起意。
转念一想,赵莽似乎明白了,这恐怕是童贯刻意为之。
种师中也是西军里,威名卓著的老将。
种师道和赵隆走了,调种师中前来,就是故意膈应刘延庆。
赵官家和朝廷绕过童贯,直接任命刘延庆接任都统制,童贯心里当然不舒服。
调种师中来,未尝不是一种反制手段。
赵莽暗暗苦笑,偌大一支北伐军,内部山头林立,争权倾轧。
错综复杂的人际利益关系,只会空耗将帅精力,使得战场之上的形势越发复杂。
对于统兵大将而言,除战争本身,还要考虑其他各方面利益得失。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和众志成城的辽军抗衡?
赵莽斟酌话语道:“督帅,大军按兵不动,驻泊雄州、容城,加重地方负担。
征调民夫转运军需,时间一长,也会耽误农事。
不知官家和朝廷,对于伐辽一事,究竟作何打算?”
童贯沉声道:“克复燕京势在必行,官家的意思,大军休整过后,见机行事。”
赵莽还想再问什么,一名小黄门匆匆进到衙堂,在童贯身边附耳低语。
隐约间,赵莽听到“辽国密使”、“病重”、“李处温”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童贯嚯地起身,面上浮现喜色。
不过,他显然没有要跟赵莽多说什么的打算,只吩咐道:“某命机要文字王麟,把你的升赏送来,而后你便可以走了。
完事后,速速赶回容城大营待命。”
“末将领命!”
赵莽目送童贯匆匆而去,不禁皱起眉头。
童贯似乎在跟辽国的人秘密接触?
这里边,究竟有何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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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城南门下,几匹快马冲出,吆喝着向南疾驰。
赵莽带张㧑、关胜几人,往河间府赶去。
城头上,刘延庆手扶墙垛,眯着眼远眺那一路扬尘。
“爹,方才你说,赵莽有宫里贵人照拂?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赵莽究竟是何来头?”
刘光世站在其身后,问道。
旁边,刘光国哼了哼道:“赵莽攀附童贯,才有今日地位,难道那小子还有别的门路?”
刘延庆语气幽深:“此事尚未查明,你们无需多问。
只需谨记,小不忍则乱大谋!
些许恩怨,不必记挂在心,凡事以我刘氏前程富贵为重!”
刘光世恨恨道:“赵莽在杭州坏我大事,撺掇那泼韩五叛离我刘氏,实在可恶!”
刘延庆道:“韩世忠是个人才,如今归在黄迪门下,倒也可惜。
至于赵莽,此子根脚不明,暂且不要招惹他。”
刘光国阴恻恻地道:“黄迪妄想和二郎争抢鄜延路兵马总管,已和我刘氏撕破面皮。
如今这厮投在童贯门下,倒也不好对付。”
刘延庆淡淡道:“黄迪不足为惧,此次出兵燕京,有的是机会整治他。”
说话时,刘延庆目瞳深处划过凶光。
刘光世低声道:“想我刘氏,将门之家,却被一个阉人压在头顶,每每想起,这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刘光国也忍不住抱怨道:“听说童贯不喜欢身边人亲近女色。
他娘的,搞得我们玩女人都得躲着些,真不痛快!~”
刘延庆转过身,看着面前两个儿子,淡笑道:“童贯年事已高,就算他受官家宠信,想来也活不了几年!
如今,种师道致仕,种师中常年在秦州,与朝廷权贵并无交情。
姚古那匹夫,只知道打仗,朝中无人支持。
西军将来,必定以我刘氏为首!
西军乃大宋军队支柱,而我刘氏,将来就是大宋武臣之首!
目光放长远些,一时退让,是为了将来取得长足进步!”
刘光国、刘光世齐声道:“谨遵父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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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河间城。
北城校场,东西两侧分立两座辕门。
西辕门,赵莽在此立旗招兵。
东辕门,新任河北宣抚司参谋官刘韐(gé),奉童贯之命,在此广发告示,征募两百名“河北敢勇”。
河间府乃是河北东路北部重镇,人口众多,经济较为富庶。
此次,赵莽选在河间募兵,就是想选拔河北民间青壮,补齐麾下一千兵员缺额。
募兵告示一出,短短时日内,应征者络绎不绝。
赵莽详细制定募兵要求,优中选优,尽量简拔乡勇。
没过几日,刘韐也奉命前来招募“河北敢勇”。
按照宣抚司规划,这两百名“河北敢勇”,待遇介于普通兵士和效用兵之间,根据后续表现,可以优先授予低级军职。
这日上午,北城校场。
众多应征青壮里走来一人,他身高膀阔,长得浓眉大眼,提一杆红穗钢枪,腰悬手刀,背一张牛角大弓。
他立枪站在人群中,看看西辕门,又看看东辕门,沉吟着考虑该先去哪边应募。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一名红袍官员骑马拦在他身前。
青年抬头一看,是一名相貌颇为儒雅的中年文官。
青年刚要绕开,往西辕门去,那中年文官叫住他:
“这位壮士,可是要去应征从军?”
青年驻足,拿不准面前官员身份,只是一身红袍,表明其官职不低。
“回官人话,俺正要前去应征!”青年抱拳见礼,谨慎道。
中年文官翻身下马,朝他走来,笑道:“听你口音,应是相州人?”
青年笑了,“官人听得准,俺是相州汤阴人!”
中年文官点点头,打量着他:“怎不去东辕门应募?”
青年笑道:“俺想先去西辕门瞧瞧,若是不行再去东辕门。”
“为何要先西后东?”中年文官捻着须,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青年爽快道:“听说那边招马军,俺想先应征马军试试!”
中年文官哑然一笑,摇头道:
“东辕门招募‘敢勇士’,待遇比普通兵士好,将来立功,提拔也更快些,你不妨跟本官去试试!”
青年迟疑了下:“敢问官人是?”
有路过的汉子笑道:“这位便是主持招募敢勇士的刘韐刘官人!
刘官人亲自邀请,你小子可是撞了大运!”
青年忙抱拳道:“不知刘官人当前,小人失敬!”
刘韐和颜悦色地道:“怎么样,可愿意跟某去做个敢勇士?”
青年犹豫着,刘韐笑道:“若你骑射出众,将来本官保荐你进入马军任职!”
青年大喜,当即作出决定:“多谢刘官人抬爱,小人愿意应募敢勇士!”
“哈哈~好!”
刘韐也颇为高兴,他一向有识人之能,今日从人群中,一眼相中这英武青年,相信不会看走眼。
“对了,你叫什么?”刘韐笑道。
“小人姓岳,名飞,字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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