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进修,其实就是质子的意思——但和质子不太一样的是,这是单方面的。
夏朝无需送质子不说,这几国送来的质子,不出意外的话,回去后定然能够荣登大宝。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极懂人心,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宗师百二十年左右的大限来推算一番的话,超越宗师的大限是多少呢?按照少了说,怎么也得百五十岁吧?
百五十岁,放在凡尘之中那可是六七代人,即使换成皇帝,怎么也能熬死个三四代,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多熬死几个。
而在那一位老去之前,四国注定只能仰夏朝之鼻息,除非他不再支持夏朝。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点,少整那些遮遮掩掩的东西,直接将未来的皇帝送过来,听候指示就完事儿了。
顾担并未索去皇室的性命,他们就必须投桃报李——顾担可以不要,但他们不能不给。
这其中的各种权衡,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王莽一一点头应允,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现在的夏朝并不强盛,或者说大环境还都是一副烂摊子,需要好好整顿一番,和四国打好交道,甚至要占据主流,就必须扯虎皮做大旗。
四国想要讨好顾担,王莽又何尝不眼馋四国的人才和资源?
现在还是烂摊子不要紧,之后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呢?
趁着顾担的威压还在,当然要狠狠的从四国身上找补回来,包括但不限于广开国门,经商交流之类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并不是今日里就要谈的。
能够在场的人,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夏朝立国这一件大喜事之外,还有一件足以洗刷掉喜意之事,所以在简短的祝贺之后,几国之人都退到了一旁,神情肃穆和庄重。
墨丘陨落。
这个消息,已经到了不得不颁布,乃至昭告天下的时候。
所以在这么一个大喜的日子里,外面鲜花着锦之下,白花仍旧占了一半有余。
不是那些官员不知道避讳,而是无需去避讳,甚至要主动多铺一些白花。
此时几乎所有民众都以为墨丘还活着,甚至以为夏朝的第一任皇帝就是墨丘,所以街道上欢呼的人,高喊的皆是圣人二字。
一旦墨丘陨落的消息传出去,相当于人心中的一颗定海神针倒下了。
但夏朝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不可能一直扯着墨丘道义披在身上用来安抚人心——人心倒是安抚了,人没了,这像话吗?
总要有一个交代。
与其现在哄骗,安抚人心,过些年再偷偷放出风声说墨丘早就没了.那未免也太损伤夏朝的威严和信誉。
信誉这种东西积攒起来很难,消耗却是极快。
王莽并不准备自毁长城,哪怕明知道此时宣布墨丘陨落的消息,将极大的打击国民的信任和期望,也不得不那么做。
这是对夏朝的尊重,对墨丘的尊重,对墨家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还有一件事,各位应该已经知道了。”
王莽坐在龙椅之上,声音微微沉了下来,“墨家巨子,墨丘已经亡故。”
此言一出,下方一片哗然。
别管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此时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份悲切来。
唯有寥寥少数几个人表情并无变化。
比如禽厘胜、公尚过,甚至是荀轲。
他们冷眼看着那些被暂时提拔上来的文武百官的惺惺作态,一语不发。
“墨子,乃是朕的师傅。我跟随他学习武艺,学习道义。纵观其一生,不过‘道义’二字。为了道义,墨子创建墨家;为了道义,墨子赶赴豫州;为了道义,墨子诛杀宗明帝;为了道义,墨子携三千墨者阵斩大青指挥使;为了道义,墨子守城数年。”
王莽声音微顿,紧接着又道:“也是为了道义,在源河决堤之后,墨子以命为凭,换得天下安居!”
他细数了一遍墨丘曾经做过的事情,这些事迹之后肯定是要再由朝廷去大肆宣扬一番,但此时说来,其实是在追悼墨丘生前的成就。
“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没有墨子,就没有夏朝,就没有今日的一切。没有墨子,战争就不会停止,百姓也见不到希望的曙光。没有墨子,天下的人就难以明白道义二字为何物!”
王莽声音变得激昂了起来,几是声泪俱下,痛彻心扉,“夏朝立国,为道义奋战一生的墨子,我的师傅,却已经无法见到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
下方传来了哭声。
那哭声由小变大。
尽管知晓其中有些是人装模作样,但荀轲的眼角还是不由得有些湿润。
救了他的命的那个人,他真正的师父啊,没有能够看到这一切。
明明只差不到一年的时光甚至只要再等几天,可能就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但,没有如果。
或许诚如顾先生所言,墨师还有苏醒的一天。
但那样的一天,他们还能看到么?
最重要的是,对此时怀揣着满心希望的百姓而言,他们能够等到么?
怕是等不到的。
如墨师这样心怀苍生,且真的有能力有信念为苍生奔走的人啊,要多少年才能够出现那么一位呢?
顾先生做了很多的事情,那些事情如果说出去,威望也不会比墨师小,可顾先生终究不是墨师,顾先生不肯站出来,成为振奋人心的旗帜,成为代表世道的大旗。
宁愿将自己的事迹都转到了墨师的身上去,也不肯露于人前。
墨师不在,这天下便缺了一个抗旗的人。
个人的崇拜在这样的时代,所能发挥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更不必说个人伟力的确确有其事!
在这样的时代中,个人能够超越集体,甚至主宰集体。hTTps://WWw.xs74w.com
四国投降就是最好的证明。
墨师走后,所留下的空缺,不知道要多少人去填补。
还好,并未让这种悲伤的状态持续太久,龙椅上的王莽,还有话想要去说。
“朕心痛甚!”
王莽捶着胸口,眼角晶莹,称呼不知不觉间已经转换,“墨子不仅仅是朕的师傅,更是天下人的师父。他所维护的不是某一国、某一地的利益,而是天下的道义,是那些无法站在这里的,百姓的道义!
世人尊称墨师为圣人,其人亦如圣人,绝无粉饰之言辞!朕现在追封墨子为‘至圣先师’,享万世之香火,奉墨家为国教,愿夏朝,并不辜负墨师所推崇的道义!”
至圣先师!
这当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名号。
而愿夏朝不辜负墨子的道义,更是将其抬高了一个台阶。
言下之意,便是一个国度的人都可能比不上一个人的德行。
已经没有能比这更加出格的赞美与欣赏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肯定。
“诸位,可有何话想说?”
颁布了自己的追封之后,王莽认真问道。
“墨子之德行,天下无二,至圣先师,理所应当!”
“墨子乃天下人的榜样,至圣先师四字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墨子之功德足以让人心悦诚服,至圣先师再贴切不过,吾皇英明!”
各种赞许和认同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响彻起来。
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于是王莽轻轻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那就将消息传出去吧。”
“就在今天么?”
礼部的官员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之前不是说还要拖个几天,起码等这喜庆的氛围过去再说,怎突然就改了主意?
“此事岂能怠慢?”
王莽眉头一皱,疾声道:“速去通报!”
“是!”
礼部官员立刻点头应声,快步的小跑了出去,额头上尽是汗水。
王莽突然玩这一出,真不怕群情激奋之下被民众给掀了皇都啊!
那些原本满心喜意的百姓,突然得知他们的皇帝并不是一直以来宣传的那位天生圣人,天生圣人已经驾鹤西去,真正荣登大宝的那位叫做王莽,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个家伙,又该是何等的反应?
龙椅之上,王莽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决定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既然想要做好一个皇帝,那就要先摆明自身的态度。
从常理上来看,想要超过墨丘,那几乎是没有指望的,除非他也以身殉道,才有那么一丢丢的微不足道的机会。
可为什么要超越呢?
墨丘是圣人。
而他,现在是皇帝。
圣人是圣人,皇帝是皇帝,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赛道。
在做人和道义这方面,他不如墨丘,远甚。
但要论起做皇帝,掌管天下,这才刚刚开始而已,谁敢笃定之后的事情?
他要做出一番事业,就不能去避讳这一点。
与其遮遮掩掩被人看扁,不如从一开始就直接表明态度。
夏朝刚刚建立,他也刚刚登基。
正处在最薄弱的时候,也最无所谓的时候。
现在夏朝的问题多了,文武百官都是刚刚拉出来的,其间还有些滥竽充数先填补空缺的家伙。
全都是问题的时候,再来一点点问题也不算什么了。
现在不去做,等到尾大不掉的再去宣布,史书上得怎么写?
史笔如刀!
现在可以骗一骗民众,以后打的可就是自己的脸!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说清楚,反正他现在还没有积攒什么威严和德行,被人骂一骂也不怕。
毕竟,这么一个捡来的皇帝,连一点谩骂为委屈都受不了,那也太不识时务了。
等到礼部官员消失在眼前的时候,王莽的目光落在了禽厘胜的身上,这位新任的墨家巨子。
“禽厘胜,你是墨家的第二任巨子,承接墨师之后的道义!在你的手中,我希望墨家的光辉不会落下,墨者也能一如既往,可以肩负的起‘道义’二字!”
王莽认真的说道。
“臣,必不负百姓之所望。”
禽厘胜一本正经的说道。
他刚刚接任墨家巨子,就做出了墨丘从未做出过的选择。
涉足庙堂。
曾经墨丘也曾见过好几次宗明帝,宗明帝也并非没有提过封赏之事,只是当涉及到庙堂上的官职之时,全都被墨丘给推拒了。
还是那一句话,道义,不卖。
禽厘胜并非不知道涉足庙堂的坏处。
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如果不涉足庙堂,墨家就是一个单纯的民间组织。
一个民间组织,又掌握的强大的武力,还要到处除暴安良、惩奸除恶——在乱世之时这的确不算什么,反正世道崩坏了,你做的是好事,那就大可去做,推崇之人不计其数。
可那是乱世!
换到太平盛世呢?
墨家要怎么做事?
墨者要怎么行事?
没有朝堂上的职务,还要去除暴安良、惩奸除恶,名分从哪里来?
做事之前要不要去官府报备?
如果官府和墨者的看法向左,听谁的?
这些问题,是不得不去考虑的。
往小了说,这是个人凌驾于国法之上,墨家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无执法权利。
往大了说,这是将国家法度视为无物,墨家每做成一件事,都是在打夏朝的脸,打朝廷的脸!
不入庙堂,没有任何一个国度能够容忍墨家。
入了庙堂,墨家又能否还是那个墨家?
前一个问题,无解。
后一个问题,还能够凭借着个人努力去保证。
所以,禽厘胜选择带着墨家,加入夏朝,成为夏朝体系之中的一部分——如果非要类比大月的话,或许可以类比为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其间用途和名声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要做的事情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如此一来,墨家做事就是在为皇帝做事,墨家每做成一件大事,也不再是打国家的脸面,皇帝的脸面,而是帮助皇帝清扫蠹虫,斩掉顽疾。
墨家也有了行事的正当性,不再是口头上的“道义”二字,而是国家支持的正义性和执法的权利,绝对无可指摘。
“很好。”
王莽轻轻点了点头,这件事便由此翻篇。
最大的事情说完,那就可以聊聊其他事了。
早已有些迫不及待,目光将朝堂中人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的祈应龙率先一步踏出,干脆利落的说道:“敢问那位在哪里?我这里有些事情,想要拜会于他,还望夏皇成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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