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从一个悠长的梦境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手指抠着脑袋四下张望。

  他怎么睡在牢内的地上了?

  昨夜发生的事隐隐约约闪过片段,他龇牙费力回想着。

  对了!他见到皇帝了!

  皇帝是来探视道士的!

  那……道士呢?

  小林慌忙地跑到熟悉的牢房前。里面富丽堂皇的摆设全部消失,连带着牢房内关押的人……

  跑、跑了?

  他心中大惊,坏了坏了,该不会是他昨夜喝了点小酒,不小心把人放走了吧!

  正焦急着,牢头领了新犯前来。瞄见旁边木楞的年轻狱卒,还不耐烦地呵斥一句。

  “傻站着做什么!”

  “是!呃,我……”

  “这是新来的,从今天起,你负责他。”

  牢头的嘴巴开合不停,交代诸多事宜。

  小林望向牢内的新犯,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不停地念叨“我没有罪”。

  “那、那原来的……”

  小林半句话未完,牢头抽了他的后脑勺一记。

  “叫你少说话、少打听。不听是吧?”

  “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小林心虚地弯腰低头,顿感自己的腹部有些异样。

  待牢头离开,他背对着人,伸手悄悄顺衣襟摸进去,鼓囊囊的一个纸包。

  里面有一沓银票,和一张手掌大小的字条。

  “相逢一场,承蒙关照。天寒雪急,善自珍重。”

  道士真的走了。

  ……

  陶眠带着两个书童,让他们在桃花山彻底安顿下来,彼时已是春雪初融。

  楚流雪披了件水红色的小袄,怀中抱着几条棉被,来到院子里。

  连着飘了几日雪,被子吸满了潮气。终于等到天气放晴,她赶早把三人房中的棉被绒毯之类的一并取出晒太阳。

  这下苦了畏寒的仙人。

  “三土!你倒是给我留一条毯子呀!我要冷死了。”

  房内传来一道哀怨的声音。

  楚流雪可不管那么多。

  “半个时辰前叫你起床用早饭你不起,跟你说了我要晒被子的。”

  陶眠嘟嘟囔囔,不知道又在抱怨些什么。一道湖蓝的身影唰地从院子中间闪过。

  楚流雪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什么玩意儿飞过去……”

  很快,陶眠房中又传来嚎叫。

  “哎呦!什么东西撞我腰上……四堆!让你御剑你把剑扎师父床头是吧!你怎么不把我脑袋削下来呢!真是孝死为师了。”

  “既然师父有此等需求——”

  “给我住手!你还真削啊!”

  一阵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楚随烟被陶眠提溜着后衣领丢出门。

  “去去去!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少来烦师父!”

  楚随烟被师父骂一顿,面上仍是嘻嘻哈哈的。桃花山的水土养人,连曾经躲在姐姐身后那个胆小怯懦的男孩,都变得活泼不少。

  楚流雪心想,结束漂泊、长居于此,的确是一件幸事。

  那日他们和往常一样,在宫中休憩。陶眠被皇帝关了起来,两个孩子失去依靠,变得惶惶不安。

  楚随烟害怕陶眠出事,做梦都在流泪。楚流雪只好握住他的左手,整夜合不上眼,牵挂着牢内的人。

  天蒙蒙亮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们姐弟面前,楚流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

  “嘘。”

  陶眠竖起一根手指,让楚流雪不要多问。他们简单收拾了行囊,其实并没有很多。珠宝财物之类的陶眠一样未取,物归原主。

  最后他单手抱起熟睡的弟弟,另一手牵着姐姐,三人悄然从皇宫离去。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如同他们从未来过。

  熹微的晨光中,他们坐着一架马车,摇晃着行进在土路上。

  楚流雪问皇帝怎么肯放他走。

  陶眠把自己的外衣盖在酣睡的楚随烟身上,掖好,又把手中的干粮掰给楚流雪一大半。

  “她并未放我走,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

  楚流雪一口糖饼没咽下去,差点噎死。

  “那我们……咳咳,岂不是成了逃犯?”

  她心想这回可好,本来只是当乞丐,结果跟了陶眠后,一不小心沦为逃犯,越活越回去。

  刑啊,真的刑。

  陶眠递过去一壶水,笑眯眯地望着她一边瞪人一边大口吨水。

  “不至于,她不会派人追捕。”

  “我不明白。既然你有这个本事,为何今日才逃?”

  “我这么一个讲究人,自然是要挑选良辰吉日越狱。”

  “……你听听看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陶眠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马车的车壁,手指放松地搭在膝盖。

  “所谓良辰吉日,自然是她甘心放我离开的时机。”

  陶眠的确不是陆远笛放走的,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日之后,就算陆远笛知晓他出逃,也不会再追过来了。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

  楚流雪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陶眠如此自信,估计是有什么底气在。

  本尊都不担心,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楚随烟揉着眼睛苏醒,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那时他们将至陶眠的地盘,隐约能看见云雾中巍峨连绵的山脉。

  他年纪小,虽然对离开皇宫这件事困惑,但很快转移了视线。他跪在车内的软垫上,掀开帘子眺望外面的山,看什么都要新奇地惊叹。

  外面正在落雪,楚随烟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他张开手掌接住一片洁净的白雪。

  陶眠也顺着帘子的那道缝隙,去看他熟悉的风景。他一袭月白长袍,恍若山中雪化作了人的模样。他的呼吸与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吐息是重合的。楚流雪这才明白他为何执意回到桃花山,他和这里是浑然一体的。

  陶眠回到桃花山,首先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来到桃花山没多久,在陶眠的威逼利诱下,楚流雪和楚随烟拜在他门下。

  楚随烟有一百个乐意,楚流雪就有一百零一个不满。

  她说银票,你的徒弟,似乎命都不大好。

  ……

  结果陶眠因为这句话跟她生了三天的气!

  楚流雪难以相信外加十分无语,一千来岁的人了,居然跟三岁孩子似的置气。

  白天不出屋门,叫吃饭也不来,看见她就绕道走。

  楚随烟胳膊肘往外拐,小手扶着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的陶眠乞求他姐。

  “流雪你就服个软道个歉,把人气哭了该如何是好啊!”

  陶眠马上配合着将头埋进两臂之间。

  楚流雪:……

  “你就别给他提供思路了。好吧,是我不对。你不是要收我为徒么?我答应。”

  陶眠还拿上乔了。

  “想做我陶眠的徒弟就那么容易?我还不收了。”

  “你爱收不收。”

  楚流雪懒得惯他毛病。

  眼看着陶眠又要单方面决定跟姐姐断绝关系,楚随烟赶快出来打圆场。

  “都少说两句吧!小陶师父,不是说好要教我们仙法么?”

  陶眠的脾气来得快走得也急。既然楚氏姐弟拜入他门下,他自然也是要教些真本事的。

  他传给姐弟二人《噬魂掌》和《天尽六变》,两个徒弟不负所望,学了十成。

  楚随烟九成半,楚流雪仅学会半成。

  金手指提供的信息果然不掺假,楚流雪的天赋不高,对功法的领悟远不如她的顾师兄和陆师姐,甚至比不上白捡来的弟弟。

  不过楚流雪不焦虑,陶眠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急。

  唯一着急的是楚随烟,他几次私下找陶眠,问他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帮助姐姐修炼。

  彼时陶眠正在院子里遛乌常在和另外一只公鸡,这是楚流雪逼迫他做的。说他整日躺着,四肢都要躺废了,到时候走不了路,只能卧床,她可不伺候。

  陶眠莫名产生危机,想来他也是一千来岁的老家伙,是得注意腿脚方面的问题。

  于是每天晚饭后,他就要把鸡笼里面的两只鸡抱出来,强行遛圈。

  楚随烟问出这句之时,陶眠仍是一副懒散闲适的姿态。

  “三土有三土的造化。四堆,不是人人都要于修炼一途有所成就。我的大弟子是名门宗主,二弟子是九五至尊,三弟子是一个普通人,这没什么。

  在为师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

  “师父,徒儿仍是不明白……”

  陶眠弹了少年额头一记。

  “不明白就不明白,没必要穷尽所有的道理。如果有人硬是要我在二十岁就明白七十岁的道理,那我绝对要当场给他一巴掌,让他先学会做人。”

  “噢,”楚随烟捂住脑门,委屈道,“那师父也没必要打我吧。”

  “为师不是在打你,为师是在点拨你。”

  “……”

  陶眠回到桃花山,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扫墓的日子即将来临。

  “既然你们已经归于我陶眠门下,那也是时候带你们去见见大师兄了。”

  陶眠一本正经地对着两个新收的小徒弟说。徒弟一号打了个哈欠,徒弟二号目光炯炯。

  “三土,不得对师兄不敬。”

  楚流雪撇了撇嘴角。

  “我错了银票。不过说到底人的归处都是一抔黄土,早晚我也得埋在师兄边儿上。”

  旁观的楚随烟:?

  “噢,随烟也是。”

  旁观但莫名其妙被捎带上的楚随烟:??

  陶眠的手指刮了刮下颌。

  “言之有理。那待会儿上山,再多挖两个坑。”

  楚随烟:……

  陶眠平时懒得要死,埋徒弟倒是兴致盎然。约定好的当日他早早备好锄头铁锹,身后跟着两个小孩,来到顾园的墓前。

  今天不是正式祭奠的日子,只是陶眠临时起意,上山转转。

  顾园的墓依山傍水,平整宜静。

  没有楚流雪想象中的荒草丛生的模样,看来是有人经常打理。

  能来这里的还会有谁。

  一块方正的墓碑默默地伫立在桃树之下,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陶眠没有理睬这块碑,而是直接绕过去,在附近打转。

  他手中的铁锹敲了敲脚下那块地。

  “我看好了,将来你们姐弟就埋这儿。”

  楚流雪十分配合地走上前,抓了一把不干不湿的泥土,点点头。

  “这里不错。”

  楚随烟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师兄的墓地在此,他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地杵在原地,左右摆头,四下环顾。

  他发现师父脚踩的那块地方距离顾园的碑蛮远,有些好奇。

  “小陶师父,这里是空着的。”

  “噢,”陶眠的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今天中午吃几碗饭,“这儿留给你陆师姐。”

  “……”

  楚随烟闭上嘴巴,他都多余问。

  陶眠好似做了什么决定,兴冲冲地挥起铁锹开始挖坑,挖的还是给陆远笛准备的那个。

  两个小孩干瞪眼,陪着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着腰酸,这才返回山下的道观。

  祭日当天,扬起了绵绵的雨丝,这是桃花山今年迎来的第一场雨。

  雨滴刚刚开始洇湿土地之时,两个孩子仍在梦乡。

  平日喜好赖床的陶眠却早早提了一篮子花果和酒,穿林走过,拾阶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杂草、贴土、清洗墓碑、摆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顺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随后便是长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过去一年的事。

  进行到这一步的陶眠就变得随性了,想到哪里说哪里。提起陆远笛,他甚至突发奇想,把前几日放好的那块空碑搬过来打磨。

  来时带了油纸伞上山,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细雨渐渐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他半蹲着,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水滴,有人将伞撑到他的头顶。

  陆远笛一直站在西侧的一株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眠的一举一动。陶眠来了多久,她站着看了多久。xs74w

  直到陶眠搬来一块空碑,她心念微动,缓步走近。

  一低头,看见陶眠正在碑面刻一个“陆”字。

  陆远笛:……

  “小陶,我不过是关了你几日,至于这般恨我么?”

  陶眠干笑两声。

  陆远笛的视线前移,恰巧看见那个初具雏形的坑。

  “这该不会也是为我而留的吧?”

  为了摆脱尴尬,陶眠提出一个想法。

  “来都来了。要不你躺下试试高矮?趁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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