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夜空寂,楚流雪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

  她走在前面,一边走要一边用手拨开两侧半人高的野草。

  最后在一片林中空地停下脚步。

  楚随烟一直默默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不发一言。

  小时候是楚流雪牵着他,把他挡在自己的身后,随时防备着危险出现。

  后来他们并排而行,他的个子渐渐比姐姐高了,侧脸时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他也有资格成为楚流雪的依靠。

  而现在,他们中间隔着一道距离,楚流雪的背影挺立,如同笔直的雪松。

  楚随烟有时候在想,流雪真的是魔吗。

  看起来淡雅如玉的楚流雪是魔。

  而自甘坠入深渊的他却不是。

  “就在这里吧。”

  楚流雪清灵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唤回了楚随烟的游神。

  他望着转身过来的少女。

  “楚随烟,你是不是背着我和陶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和天下所有的姐姐一样,每次楚流雪叫弟弟的大名,就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楚随烟别过脸,不想回答。

  楚流雪心想小孩真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不说,连回她一句话都费劲。

  “你现在不回答,就永远也别回答了。”

  当姐姐的还是了解弟弟的性子,果然,楚流雪一威胁不再跟他说话,楚随烟就要着急。

  “姐,你别问了。总之,不会害你和师父的。”

  “不会害我们,那就是害你自己?”

  “……”

  少年又是沉默。

  楚流雪深深地凝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长大了,成熟了,而她渐渐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成长的代价就是姐姐在逐渐被剥夺了解弟弟的能力。

  她知道楚随烟的固执、倔强,像横冲直撞的兽,疼了都未必回头。

  楚流雪叹了一口气,这让他们之间僵持的氛围略有缓解。

  “我知道你背着陶眠,搞了许多小动作。他发现了多少我不清楚,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

  随烟,我们的寿命和仙人相比,无论如何,都是短暂的,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曾经救了一无所有的你我,而我们二人能做的,就是在这短暂的寿命中,尽自己所能,不要惹他心伤。”

  桃花山的仙人不是一块铁板锻造的,他有血有肉。他区别于其他仙人之处,正在于此。人道成仙要去七情六欲,斩断情丝、渡过情劫。但陶眠不愿乘风归去,他要这灯火人间。

  楚流雪的话触动了楚随烟,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生病时见到的师父的背影。

  明月夜,仙人仿佛化作了一道剪影,如梦似幻。

  楚随烟心里清楚,陶眠一开始想收的弟子,只有楚流雪。

  陶眠没有亲口提过,这只是他的猜测。

  楚流雪的资质不高,本人有很抗拒修炼,为何仙人执着地要收她为徒呢?

  如果真是从两个孩子之间的公平考虑,那他更应该遵从楚流雪自己的想法才是。

  楚随烟自幼聪慧,或许是因为常年漂泊,他很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使得他能更好地保护年幼的自己。

  对陶眠也是一样的。

  或许姐姐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附赠品,好似名剑上悬挂的剑穗。

  可惜楚随烟对少时他头疼频频的时光没有印象,不记得陶眠如何彻夜不眠地照料他,否则误会早就解除了。

  不管开端如何,真正相处的过程中,陶眠从不偏心于哪个。

  真正让他对这个心结改观的,是陶眠千里迢迢为他寻药,又衣不解带地守夜,一晚一晚地陪伴着。

  楚随烟心里的那道坎儿终于跨过去,随之而来又是新的烦恼。

  师父这般好,他却只能陪伴他几十年。

  而他又如此多病没用,什么时候才能自立,保护师父呢。

  陆远笛的事情更让少年意识到,即便强大如师父,这世间仍有能够伤害他的利箭。

  楚随烟在心里想,都怪自己流淌着一半凡人的血,凡人总是庸人自扰。

  他的烦恼像滚滚浪涛,一个接着一个。

  “流雪,”他终于肯正视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愿永远守在这山里,永远在师父的羽翼下。”

  “你这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楚随烟深吸一口气,“不管流雪你如何责骂我,我都要离开山。”

  楚流雪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忽而流露出彻骨的悲意。那神情刺痛了楚随烟的双目,他从未见过姐姐展露过这般痛苦的模样。

  那时他尚且不懂得楚流雪的心中隐痛,只当作她是为分别而难过。

  “我走了,流雪。小陶师父那边,你……就劳烦你,替我代为言之。”

  楚随烟转过身子,将欲离去。

  “你还记得,”楚流雪在身后开口,声音已经在隐隐颤抖,“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说过,如果楚随烟出山,那么她会不惜代价地让对方死。

  楚随烟骤然停顿的脚步意味着他从未忘记,但他只当作是姐姐的一时气话。

  “不记得了,”他说,“我们曾经聊过太多太多。”

  他乘着月色,步步远去,这次轮到楚流雪目送他的背影了。

  ……

  陶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去山里摘他昨日提到的果子,等到傍晚回到道观时,背篓里已是满满的。

  他怕把果子颠坏,还特意垫了一层旧衣服。

  道观门口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三土,快叫四堆跟天和出来!这果不能隔夜吃,会失去最佳的风味……”

  楚流雪接过背篓,却不肯回到院子里,而是犹豫地望着陶眠。

  “怎么了?”陶眠正要绕过她去换衣服,却也止住脚步。

  “银票,四堆离山了。”

  陶眠短促地“啊”了一声,像是有些回不来神,怔住了。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饱满油亮的山果,指腹不自然地搓搓果皮。

  “嗯……”

  他回得缓慢,似乎在艰难地消化着事实。

  “那天和呢?”

  “也一并消失了。”

  陶眠抬眸瞥见空荡荡的院落,和院子外的桃花树。

  “可惜了,没能尝尝这好果子。”

  他喃喃一句,夕阳西斜。

  两个月后,幽冥堂堂主对外宣称,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那少年人眉目清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坐在高位之上,与他的父亲一起,接受众魔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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