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和他死都不想见的元鹤面对面。
为自己之前的笃定自罚一杯。
不管他如何小心,事实总是在反复证明,有缘人自会相见。
瞧瞧吧,就算他再怎么搅尽心思,不和元鹤见面,现在仅是逛个街,就能和对方撞个正着。
元鹤被抹去桃花山的记忆,自然是不认得陶眠的。
他只是打心底觉得眼前的青年亲切。
在他面前的这人,一袭内敛华贵的锦袍,身上也挂着价值连城的装饰。可他眉目悠远,似云如烟。即便有这些俗物点缀,却丝毫未能减损他的飘逸之气度,风流之姿态。
他的容貌看似只有二十左右,弱冠之年。
可元鹤却觉得,他的灵魂却远非外表看上去这般轻且薄。
仿佛一具年轻的躯壳,困住了沧桑沉郁的灵魂。
他看着自己时,并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元鹤不由得发问。
“阁下,你我二人……是否曾在何处有一面之缘?”
他是真心困惑,陶眠在心底无奈地回他。
何止一面,在山上的时候,简直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这些前尘往事,都不得与元鹤诉说,陶眠甚至担心,自己多和他讲一句话,就要把他往深渊推进一步。
他灵光一闪,想了个辙。
陶眠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双唇附近比划绕圈,表示自己先天有缺,是哑巴,无法开口。
元鹤顿觉冒失,连忙给陶眠赔不是。
陶眠做戏做全套,还要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上。
因为“不能说话”,自然也就没了后续。
阿九轻扯陶眠的袖子,指着远一点的小摊。
“那边有卖花篮的,陪我去逛逛,好么?”
陶眠欣然颔首答应,又微笑着望向元鹤,拱拱手,算作道别。
元鹤一怔,又明白过来。只把他们当作人间普通的一对眷侣,与他们道别。
这段小小的插曲被夏之卿错过。他去那边提了一壶杏花酿,兴致冲冲赶回来时,发现自家表哥呆呆地望着前方人群涌动处。
夏之卿顺着对方的视线瞧去,只看见黑的脑袋和花花绿绿的春衫,什么都看不见。
“表兄,瞧什么好玩的呢?给我也看看!”
夏之卿的声音唤回了元鹤漫游的神思,他收回目光,笑嗔了表弟一句,说他爱凑热闹,什么都想看看。
“嘿,这不是好不容易发现表兄有好奇之物么?你都好奇的,那必然是极其不可思议的。”
这话倒是大实话,不掺半点假。
元鹤是个对什么都淡淡的人。他看似温文尔雅,对谁都好,实则谁都走不进他的心里。
他和其他人之间永远隔着一池湖水,他撑船在湖心,没有靠岸的打算,也不愿停留,谁都不能搭上他的船。
就连和他有婚约的三公主连襄,也是如此。连襄说,鹤郎是一块被绸缎包裹着的寒冰,即使拥有柔软的外表,靠近他后,却仍要做好被他潜藏的冰冷刺痛的准备。
夏之卿不止一次听三公主如此抱怨,他暗自和元鹤提过几回,元鹤每每都毫无自觉,甚至笑着说,襄儿这般误解他,他都要为自己抱屈了。
这时夏之卿就要批评他,说你瞧瞧,现在你还能笑出来,就说明你完全没把这当回事,根本不走心。
元鹤自认口才不如他,每每要告饶。夏之卿谴责了表兄,又索然无味。按照元鹤的性格,他可能连自己的这番“义愤填膺”,都不放在心里。
“什么才能让你魂牵梦萦、无法割舍啊,元鹤表兄。”
夏之卿曾这样感慨道。
而现在,元鹤好不容易有了感兴趣的,夏之卿这好事者当然要仔细瞧瞧,是什么能让面热心冷铁石心肠的元少爷施舍一点关注。
元鹤见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只好简单地解释一句。
“只是碰巧遇见了一对很般配的璧人罢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噢?长得好看吗?”
“嗯,很登对。”
能从元鹤这里得到认可,那可真是更新鲜了。
夏之卿愈发好奇。
“真可惜,要是我适才脚步快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脸上的惋惜不加掩饰。
元鹤手中的折扇轻敲两下他的额头。
“别总是低头走路。将来要做大将军的人,要始终昂起头,目视前方,看着你的敌人。”
夏之卿伸出两根手指,扒住自己的上下眼皮。
“那完蛋了,现在我眼里只有元鹤表兄。表兄是我的敌人么?”
元鹤被他逗笑,收回折扇,在自己的掌心轻击。
“走吧,不是你嚷着叫着非要参加晚上的迎花姑么?现在又提了一壶酒……你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酒量深浅。一杯下去,明早我们还能准时从花都启程么?”
“嘁,小看我。既然表兄你都这么说了,那咱兄弟两个今晚可得比量比量。”
“不和你比。如此良辰美夜,面对一杯倒的你有什么意思。”
“哪里一杯倒?哪里一杯倒!怎么也得一杯,再多半杯吧!”
夏之卿嗓门大,在元鹤身后嚷嚷。
后者微笑着捂住自己的耳朵,姑且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的身影也隐没在欢闹的行人之中。
春风飞到,宝钗楼上。
一片笙箫,琉璃光射。
那时的良辰与佳人,而后竟再也无处寻觅。
灯熄后,尽显荒凉。
迎花姑的夜晚过去后,陶眠便踏上了返程的路。
“我该回山了,阿九,”陶眠在城门口与阿九作别,“我就在山中,无事你可以常来坐坐。”
阿九点头,依依惜别,有点舍不得他。
“平时不觉得,但和好友相聚又散,总叫人平添几分寂寥。”
大蛇缩在陶眠圈起的手臂间,一动不动,像个黑色的包袱。听见阿九此言,它的蛇身微微蠕动,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辉。
“阿九,别寂寞。我以后会常来探望你。”
陶眠信誓旦旦,阿九却扑哧笑了。
“罢了,等陶郎过来,还不如叫我过去。”
她对陶眠山里蹲的习性相当清楚。
离别时的愁绪冲散些许,陶眠也能放心离开。
他乘坐着马车,大蛇在手边蜷缩成盘,安逸地打瞌睡。
陶眠也阖上眼,浅浅假寐。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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