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沽寨,也就是后世的天津,地处三岔口水路要津,北溯北运河,经漕船直达中都燕京;南航御河及永济渠,经河北数镇以达黎阳;西南与漳水、滹沱河相连,东通大海,为海河交通要塞。
隋朝大运河的开通,使有河海运输之便的天津地位日渐重要,运河与海河在三岔河口交汇,天津便以“三会海口”名于史册。唐朝中叶以后,天津成为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
按理说,处于运河、拒马河和海路三条水路的三岔口,直沽寨应该是船舶云集,樯橹毗连,岸上铺面林立、车水马龙,一副繁华热闹景象。可是放眼看去,河面上冷冷清清,两岸断壁残垣、荒凉凋敝,一人高的野草丛生,尸体残骸随处可见。风吹草低见野狗,一望无际的绿色的芦苇林,蔚为壮观。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疾飞而至,一只野狗被射翻,发出凄厉的叫声,其它抢夺腐尸的猎狗们一哄而散,纷纷遁入无边的草丛之中。
十余骑疾奔而至,为首一人白色的窄袖箭衣,白裳黑马,年龄不过弱冠之龄,国字脸,双目炯炯有神,剽悍勇猛,腰板挺直,似是军中将领。
他看了一眼还在哀嚎的野狗,撇撇嘴,轻轻摇了摇头。
“以为是头狼,原来是条野狗。真是扫兴!”
他马后一人赶了上来,和他容貌相似,年龄相当,只是肤色要白皙许多,一本书插在腰间,白衣飘飘,风流倜傥,多添了几分儒雅。
“二哥,看来是让你失望了。”
儒雅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随和豁达。
二人周围的十几骑,都是短衣劲装的猛士,满面风霜,执弓挎刀,很是有些气势。
“大哥,你是越来越像爹爹了!”
看了看自己的兄长,剽悍的年轻军官脱口而出。
提到了父亲,儒雅的大哥史揖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大哥,我又说错话了!”
剽悍的二弟史权后悔不已,叹息一声。
“二哥,不用自责,这是爹的命,怨不得别人。”
史揖劝慰着自己的弟弟。
史揖、史权兄弟都是出自河北史家豪族,其父史天倪曾为大蒙古国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守卫真定,后为军中叛将所杀。
“大哥,你说的是。要说杀人,咱们史家人,哪一个不是杀了成百上千人。不过,和蒙古大军动不动屠城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史权很快找到了心理上的安慰,自嘲地吐槽道。
“叔父就是觉得自己杀人太多,现在开始多读书,征战时也不离《资治通鉴》。在攻打河东时,叔父告诫部下不得妄杀一人,他的部下没人敢杀平民百姓。”
谈到叔父,史揖眼里露出神往之色。
“叔父任用儒士,安抚百姓,兴修水利,造福地方,当然不能与那些蒙古官员比呢!”
史权对自己的叔父,也是敬畏有加。
史揖兄弟二人口中的叔父,是他们父亲史天倪的幼弟,他们的三叔史天泽。史天倪死后,史天泽袭史天倪之职,为中原三大汉军万户,驻守真定府。
宋建武二年(1231年),蒙古大军兵分三路伐金,预定次年春于汴京合围,但由于西路军托雷部死伤惨重,未能突破蜀境,功亏一篑。窝阔台不得不退回草原,史天泽退回河北真定府待命。
直沽寨地势险要,史天泽让年轻的侄子史权镇守这里。至于史权的哥哥史揖,则是来散心公干。
史家河北豪族,史揖饱读诗书,尽管蒙古国没有科举取士,但他凭借父荫,担任地方税吏,这一次也是例行巡察。
“大哥,你看看,这运河上商船都没几艘,怎么征税?偌大一个河北,有没有百万人?种田的又有多少人?依我看,还是省点劲,等过上个五六年再来不迟。”
史权指着滚滚的运河,漫不经心说道。
蒙古大军占领两河大部,但民政荒废,两河残破,直到宋建武二年,蒙古国派遣粘合重山、耶律楚材入两河建立民政,收取赋税,两河才稍稍恢复了些元气。
但仅仅一两年的时间,难谈恢复,两河依然是人烟稀少,满目疮痍,距离百废俱兴还远远不够。至于收取赋税,也只能在一些垦殖区和大城重镇。
“二哥,你应该也听说过,前几年,察合台的儿子拜答尔曾建议窝阔台,说什么汉人对大蒙古国没什么用处,要杀尽汉人,把两河之地变成牧场,放羊牧马。”
史揖看着滚滚而去的河水,微微一笑。
“还有这回事?那后来呢?”
史权大吃一惊,紧接着问了出来。
一旦“空两河之地为牧场”的疯狂建议被窝阔台采纳,北方的汉人还有活路吗?
“后来多亏了耶律楚材,他劝说窝阔台两河有地税、商税、酒、醋、盐、铁、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绢八万疋、粟四十万石,足以供给军中所需。窝阔台这才答应了耶律楚材的请求。”
兄长的话,让史权点点头,如释重负,嘴里愤愤一句。
“怎么没炸死这狗日的?”
耶律楚材于窝阔台继承蒙古大汗一事出力甚多,甚至可以说立下大功。由他出面劝阻,拜答尔那个莽夫的荒谬论段,肯定是失效了。
“大哥,你说,窝阔台是一代雄主吗?”
说到窝阔台,史权下意识问了出来。
“二哥,你怎么想起问这回事?”
史揖看着弟弟,诧异地反问道。
弟弟不会信口开河。看样子,他是若有所指。
“大哥,去年托雷率西路大军进入宋境,听说死伤了一半人,连托雷和阔端都阵亡了。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我在想,那个南方的宋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连蒙古铁骑的精锐都要吃瘪?”
史权终于说了出来,脸上忽然神采飞扬。
年轻人的心中,总是充满了对英雄人物的崇敬和向往。
“英雄者,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蒙古大军所过残破,千里无人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说窝阔台是不是雄主?”
史揖毕竟年长两三岁,饱读诗书,也见多识广,耐心为弟弟解惑。
“叔父杀了宋人的北地总管彭义斌,我史家和大宋的仇恨,怕是浓的解不开了。”
不知不觉,史揖愁容满面。
他二人的父亲史天倪为蒙古国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守卫真定,金国降将武仙为副帅。武仙反叛杀了史天倪,史天泽为兄报仇,击败武仙,又杀了和武仙联合的南宋大名府总管彭义斌。
这样一来,史家和大宋朝廷之间,不可避免结下了梁子。
“大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咱们还怕了他宋人不成?双方厮杀,各为其主,怨不得旁人。”
史权看了一眼兄长,摇了摇头。
“大哥,我看你是被南人的报纸给蛊惑了。你要知道,叔父虽然是汉军万户,可他上面还有达鲁花赤哥撒儿。万一触怒了他,可是不好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人的报纸涌入了北地,在两河的读书人和年轻人之间反响极大。不要说史揖这个读书人,就是史权这样的年轻军官,也不能免俗。
“哥撒儿去了燕京,镇守通州要塞,你怕什么?”
史揖书生意气,很是看不惯弟弟的小心。
“二哥,你不要忘了,你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汉人。无论你怎样否认,你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行的是春秋大义,仁义礼智信乃是立身之本。你不可否认,河北乃是我汉家祖先毕路蓝缕,是卫青霍去病们曾经驰骋之地。”
“大哥,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史权心惊肉跳,赶紧阻止了兄长的话语。
中华主义、华夷之辨、汉唐雄风等等,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还是少说为妙。
蒙古国还没有在两河建起稳定的民政,一旦地方官府建立,以言获罪必定会被官府采纳。到时肯定又是人头滚滚,触目惊心。
“耶律楚材从河北回来,私底下对叔父说,宋人河里行的是蒸汽船,还在修什么火车铁路,全都不用人力,烧炭就行。路平的跟河面一样,还有下水道公共厕所什么的。他说宋人富裕,咱们跟乞丐一样。叔父半信半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史揖喋喋不休,眼神中都是向往。
“应该是真的。宋人打仗不行,治民倒是有一套。”
史权说着,忽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大哥,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二哥,你又来这一套?”
史揖微笑着摇摇头,却不由自主听了起来。
因为,他好像也真的听到了什么。
“去看看!”
史权看了看周围,打马向一处高地而去,史揖和众卫士紧紧跟上。
几人登上了高地,向东望去,人人都是目瞪口呆。
布满河道的战船上,满目都是攒动的头盔。一批批战马从海口处巨大的楼船上下来,很快挤的岸边满满当当,至少也是数千。无数的将士在岸边列阵,短短时间就是五六个巨大的方阵,每阵都是数千将士。
水陆并举,一片旌旗的海洋,刀枪如林,炮车无数,骑兵如龙,乌泱泱铺天盖地,寒光铁衣,大军一路向西,看样子就是直沽的方向。
“宋……军!”
看着风中烈烈作响的“宋”字大旗,史权低声惊叫了出来。
都说宋军北伐,要直取两河。想不到这么快,宋军就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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