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随着女真人终于自太原北撤,经历了大量伤痛的国家也从这猝然而来的当头一棒中醒过来了。汴梁城,政局上层的变化点点滴滴,犹如这春日里解冻后的冰水,逐渐从涓涓细流汇成浩荡江河,随着皇帝的罪己诏下来,之前在酝酿中的种种变化、种种激励,此时都在落实下来。
在这场战争中的有功官员、军队,各种的封赏都已确定、落实。京城内外,对于众多死者的优待和抚恤,也已经在桩桩件件地公布与实行下来。京城的官场动荡又肃然,一些贪官污吏,此时已经被查处出来,至少对于此时京城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学子来说,因为女真南下带来的伤痛,武朝的朝廷,正在重新整肃和振作,桩桩件件的,令人欣慰和感动。
政局的肃清,加上京城一整个冬天被围,此时大量商贩、南来北往的旅客涌入,一时间,整个京城中的氛围,生机盎然。文人们依旧开诗会,主题大都变成了知耻后勇、奋发振作的精神,间中夹杂着抨击女真人残暴,犹如禽兽猪狗的控诉诗词。也有些大文人洋洋洒洒、高屋建瓴地写下文章,详述人与畜生的区别,论证女真鞑子性情野蛮,有悖天理人伦,迟早不得好死,在文人圈子里流传出来,也不免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让人心甘情愿地赞美此公此翁的词锋凌厉。
这是普通人眼中的京城局势,而在上层官场,明眼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酝酿了许久,即将爆发开来。这是关系到守城战中立下大功的臣子能否一步登天的大战,一方是蔡京、是童贯、是王黼这些老势力,另一方,是被皇帝重用数年后终于找到了最好机会的李、秦二相。一旦过去这道坎,两位宰相的权力就将真正稳固下来,成为足以正面硬抗蔡京、童贯的巨头了。
这风暴的酝酿,令得大量的官员都在私下活动,或求自保,或选择站队,即便是朝中小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于和中、陈思丰便是这当中的两人。
作为师师的朋友,两人的起点都不算太高,籍着家中的些许关系或是自行的经营走动,如今两人一在户部、一在吏部,任个小吏员,最近这段时间,不时的便被大量的政局内幕所包围,其中倒也有关于宁毅的。
京城之中,要说政局与民间的接轨点,往往便是如同矾楼一般的青楼楚馆了。官员来到矾楼,偶尔透露些东西,再通过青楼的消息渠道传入民间上层的富贵人家里去,这些消息大多模棱两可,有真有假,于、陈两人偶尔也会过来一趟,说说这些事情。
“……早两日城外武瑞营,武状元罗胜舟前去接手,不到一个时辰,受了重伤,灰溜溜的被赶出来了,如今兵部正在处理这件事,吏部也插手了。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的,那武瑞营乃秦绍谦秦将军麾下的部队,立恒也身处其间……老实说啊,如此跟上头对着干,立恒那边,也不聪明。”
矾楼师师所在的小院里,陈思丰压低了声音,正在说这件事。师师皱了皱眉,为他斟茶:“现在闹出什么问题了吗?”
“罗胜舟是谭稹的人,出了这等事情,谭大人的面子怎么可能挂得住。而且此时京城内外风声都紧,尤其兵部一系,如今是重中之重了,出了这等事,一定是要严查的,武瑞营在守城时有大功,桀骜不驯,说不定童郡王都要被惊动。”
于和中道:“立恒毕竟没有官身,以往看他行事,有意气任侠之风,此时难免有点不管不顾,唉,也是不好说的……”
两人平素与宁毅来往不多,虽然因为师师的缘故,说起来是儿时旧友,但实际上,宁毅在京中所接触到的人物层次,他们是根本够不上的。或者是第一才子的名声,或者是与右相的来往,再或者拥有竹记这样庞大的商贸体系。师师为的是心中执念,常与两人来往,宁毅却不是,如非必要,他连师师都不太找,就更别说于、陈二人了。因此,此时说起宁毅的麻烦,两人心中或许反有些坐观的态度,当然,恶意倒是没有的。
师师便问道:“那军营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思丰摇了摇头:“对那罗胜舟是怎样受伤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师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立恒虽与武瑞营有关系,他又不是真正的主官,哪里会要他来担如此之大的干系。”
他对于武瑞营的事情毕竟不是很清楚,说了可能与宁毅有关,待到仔细想想,眼下这关键时刻,宁毅又岂能掀动这么大的事情。随后几人也就转开话题,说起一些其他的八卦来,例如唐恪等主和派最近的活动,种师道似乎遭到了冷落,蔡京麾下大佬们的聚集等等等等。
师师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此时听了武瑞营的事情,多少有些担忧,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就去找宁毅问问。其后几天,倒是从几名将军口中得知,武瑞营的事情已经得到解决,由童贯的亲信李柄文亲自接手了武瑞营,这一次,终于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罗胜舟重伤的事情,这期间倒也打听到了。
“……那罗胜舟乃是武状元出身,自负武艺高强,去武瑞营时,想要以武力压人,结果在军中与人放对……第一阵两人皆是赤手空拳,罗胜舟将对方打倒在地,第二阵却是用的兵器,那武瑞营的士兵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哪里是好惹的。说是两边换了一刀,都是重伤……”
那过来的将领说起武瑞营的这事,虽然简单,却也是惊心动魄,随后却是出乎师师意料的补了一句:“至于你口中那宁毅,是竹记的那位吧,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嗯?”师师瞪圆了眼睛。
能够在师师面前表现,那将领便也颇为得意:“说那罗胜舟进了武瑞营后,虽然有些不知自量,最后落得灰头土脸,但毕竟是谭大人倚重的亲信,跟他过招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兵。姓罗的重伤之后,武瑞营是接不下了,他那一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兵部一系要以军法将那小兵严办,听说罗胜舟也放出话来,定要那小兵性命。先前几日,便是那竹记的宁立恒出面奔走,找了不少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的,也拜托了几位大人出面,最终才将那小兵保下来……”
“私下里,也听说那罗胜舟使了些手段,但到得如今,终究是未有成事。”那将领说着,“说起来,这位宁先生为了区区一个小兵,如此出面奔走,最终将事情办下来,有古代侠客之风,我也是颇为佩服的。此时童郡王已出面接手,想必不会有更多的麻烦了。”
对方的话是这样说,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师师心中却感到有些不妥。此时京中的形势变化里,左相李纲要上位,蔡京、童贯要阻止,是众人议论得最多的事情。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喜欢看到奸臣吃瘪,忠臣上位的戏码,李纲为相的几年当中,性格正气耿直,民间口碑颇佳,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大伙儿都是心中清楚,这次的政治斗争里,虽然传出蔡、童等人要对付李相,但李纲堂堂正正的作风令得对方无处下口,朝堂之上虽然各种折子乱飞,但对于李纲的参劾是几近于无的,旁人说起这事来,都觉得有些欢欣雀跃。
李纲之后是种师道,越过种师道,秦嗣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多人的眼中。秦家毁誉各半,唱盛与唱衰的都有,但总的来说,武瑞营于夏村迎击郭药师大胜,秦绍和太原殉国,这使得秦家目前来说还是相当为人看好的。可……既然如此看好,立恒要给个小兵出头,为何会变得如此麻烦?
她在京城的消息圈子里这么些年,早已有些秋风未动蝉已先觉的本领。每一次京里的大事、党争、朝上的勾心斗角,虽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反应在矾楼的消息系统里,但在混乱而复杂的消息中,只要有心,总能理出些这样那样的端倪来。
其后两三天,各种各样的消息里,她心中不安更甚。秦家在这次的女真南侵中,长子殉国,二公子眼下又被夺了兵权,莫非这次在这混乱漩涡中的一刀,竟要砍到右相府头上?
这天夜里,她遇上妈妈李蕴,闲聊之中,却听得李妈妈说了一句:“宁立恒那织燕楼,还不如卖给我呢。”
李师师愣了愣:“什么?”
宁毅创办竹记,酒楼一间间的开过去,这织燕楼便是京里的酒楼之一。李蕴看她一眼:“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无意中听人这样说起,道那织燕楼似是抵给了别人,你既然都不知道,或是假的。嗯,你最近未去找他?”
师师的目光疑惑,口中道:“他事情太忙,我也不可能老去寻他,况且矾楼与竹记……”她说到这里,想起年初时李妈妈做的决定,对于竹记对于战争事迹的大肆宣传和搜集,李妈妈并未让矾楼配合,虽说也不阻止师师等人帮忙,但实际上,却是有置身事外的态度的。想到这里,师师望着她道:“妈妈,莫非你……早就猜到……”
“猜到什么?”李蕴眨了眨眼睛。
“猜到……右相失势……”
“我哪里知道。”李蕴迟疑了片刻,“不过,你也在猜这件事?我是最近才觉得风声有些不对,若是真的,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可惜啊,老身一直觉得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师师沉默下来,李蕴看了她一会儿,安慰道:“你倒也不用想太多了,官场厮杀,哪有那么简单,不到最后谁也难说胜者是谁。那宁立恒知道内幕绝对比你我多,你若心中真是好奇,直接去找他问问便是,又有何难。”
师师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她在房间中想着这件事情,各种思绪却是纷至沓来。奇异的是,她在意的却并非右相失势,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竟始终是李妈妈的那句“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若是在以往,李妈妈这样说时,她自然有诸多的办法娇嗔回去,但到得此时,她忽然发现,她竟很在意这一点。
他可能要走了?
回想起来,与宁毅的重逢,直至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有些奇怪,细细咀嚼,甚至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们说起来是旧识,但即便是年幼之时,也未曾有过多少接触,重逢之后,一开始她将他当成没有本领而入赘了的男子,后来逐渐发现其中的古怪,他诗词写得好,是江宁第一才子,性情也奇怪,相处起来,没有与于和中、陈思丰在一块的感觉。
后来他来到京城,他去到山东,屠了梁山匪寇,配合右相府赈灾,打击了屯粮豪绅,他一直以来都被绿林人士追杀,却无人能够得逞,随后女真南下,他出城赴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还做成了大事……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有个这么厉害的朋友,而忽然间,他可能要走了。
这一切并不是没有端倪,一直以来,他的性情是比较直接的,梁山的匪寇到他家中杀人,他直接过去,剿灭了梁山,绿林人来杀他,他毫不留情地杀回去,各地豪绅富商屯粮害人,势力何其之大,他仍旧没有丝毫畏惧,到得此次女真南侵,他也是迎着危险而上。前次见面时,说起太原之事,他语气之中,是有些沮丧的。到得此时,若是右相府真的失势,他选择离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忽然间……他要离开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中风云变幻,一般人难以看得清楚,他显然也是各处奔走,自元宵节后,两人没有见过面。这天夜里,她抱着被子,忽然间想到:他若是要离开了,会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吗?
然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
静谧的夜渐渐的过去了。
当大量的人正在那混乱的漩涡外旁观时,有一些人,在艰难的局面里苦苦挣扎。
第二天是景翰十四年的三月十八,右相府中,各种树木植物正抽出新的嫩绿的枝芽,花朵绽放,春意盎然。
下午时分,大量的兵丁与宣旨的官员进了相府,由于朝中纷纭的指控与参劾、民间的物议汹汹,周喆不得已的让三司同审秦嗣源在为相期间的一系列案子,以还他清白。hTTps://WWw.xs74w.com
在经过了些许的波折之后,武瑞营的指挥权已经被童贯一系接手过去。
然后这一天,秦嗣源下狱。
宁毅踏入相府之中时,右相府中,并不见太多哀戚的情绪。早几日因为秦绍和的死讯而倒下的秦家老夫人此时主持着家中的事物,指挥着家中下人、亲属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而在秦绍谦愤懑得想要闹事的时候,也是这位平素慈和的老夫人拿着拐杖,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为了阻止这一天的事态,要说右相府的幕僚们不作为也是不公平的,在察觉到危机到来的时候,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就已私下里做了大量的事情,试图改变它。但自从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端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事情的徒劳,众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包括那位老夫人也是。
“……他(秦嗣源)的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如今皇帝让他走,那我们也就走好了……武朝立国,不杀士大夫,他于国有功,他们总得放他一条生路。”
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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