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搁了好几只汤婆子,一直叫被子捂着,热气全拢在里头。
反倒是林云嫣先前拿出去给徐简捂腿的那一只,现在只有一点余温了。
她干脆拎着摆在了床尾,自己解了外衣睡下了。
挽月把幔帐放下来。
昏黄的灯光透过厚厚的幔帐,只余丁点亮光。
林云嫣翻了个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挽月轻声道,“郡主,奴婢吹灯了。”
“吹吧。”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林云嫣静静躺着,听见些许悉悉索索的声音,就知道挽月也歇下了。
那丫头似乎是守门守困了,没有多久,呼吸就平缓绵长。
林云嫣却是睡不着。
刚才那一段话赶话的,中间有很多哽咽着、情绪反复着,以至于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但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杂乱着,没有时间与机会好好整理心绪。
此时此刻,周遭都静下来了,她才能从头梳理一遍。
两辈子的经历,在眼前一幕幕划过,喜悦的、悲痛的都夹杂在一块,有那么一瞬,林云嫣差点儿没分清某一个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
这让她的呼吸不由紧了紧。
对比徐简,她的“记忆”其实很干净,也很简洁。
上辈子完完整整从生到死,这辈子改变再多,说到底也就只经过了一年多而已。
仅仅只是这么一点。
真要认真去分辨,她固然可以把两世分开,不至于混杂在一起,但架不住有心神不定、神思混沌时,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那徐简呢?
他能分清楚多少?
他要如何去分清楚?
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交叉与反复,用徐简的话说,在睁开眼都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那一段经历里,他要如何去梳理出一个真实与虚无?
不,不该那么说。
没有虚无。
对徐简而言,那些都是真实的,都是他切身经历过的。
所有的“真”糅杂在一起,却要时时刻刻去明白那到底是哪一段的真。
林云嫣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迟早得疯。”
这是徐简说徐夫人的,可要林云嫣说,徐简疯了才是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徐简没有疯,他还在坚持,在梳理,在想尽办法、用上他这么多“错误”的经验来拼一个“正确”的将来。
因为她在这儿,她就在这一次的“真实”上。
徐简输不起。
也许是那口气憋得久了,胸口钝钝的痛,林云嫣把这口气吐出来,却也没有缓过来多少,难受得她只能用手心按着心口。
难怪徐简之前都不肯说。
这么多的“过去”,他怎么会轻易开口……
林云嫣下意识地翻了个身。
她想到了徐夫人,没有徐夫人的那番话,她也无法拼凑出那么多的碎片,没有一副只差点睛的画摊到徐简跟前,徐简亦不可能接过笔、把那一点按下来。
徐夫人牵挂徐简的伤势,她一直惦着想着,以至于梦到了那些。
林云嫣攥紧了手指。
那她呢?
她这个曾陪着徐简一块走到死路上的人,她梦到过什么?
这一年多,她……
林云嫣的眸子倏地一紧。
如果说,有什么梦是她真正的梦魇,是她长年累月间忘不掉的,只有“大火”。
林云嫣其实已经记不清那时的梦境了,只是长大些之后,听王嬷嬷提过。
幼年居住在慈宁宫里,她就有半夜惊梦啼哭的状况,都是皇太后抱着哄着才能再入睡,住伯府时,一月里也有三四次梦中哭醒,愁得皇太后把马嬷嬷拨来照顾她。
她那时梦到的都是起火了,再具体的,她年幼说不清楚,皇太后也不让人多问了。
所有人都以为是母女连心。
当年定国寺大火,林云嫣不过一岁半,并没有在场,她留在京城由长辈们照顾,她也没有在其他地方经历过火情,想来想去,也只能联想到遇难的母亲那儿。
再后来,年纪长了,她就没有再做过那些梦了。
可时至今日,林云嫣重新再想,就吃不准了。
她梦到的真的是定国寺的火吗?
她真正经历过的那一场火,是和徐简一块挨的。
幼年那些惊梦,或许都来自于她直面死亡的记忆吧……
从时间上来说,她的幼年应该在混沌之外,可偏偏时间又太过混沌,也许在不可能、不应该的角落里,又埋进了碎片。
她和徐简,能靠着这些碎片拼出一条路来吗?
碎片带给他们的……
一个念头冲入脑海,林云嫣倏地坐起身来,手指抓着被子,愣愣地看着前方。
太黑了,哪怕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她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擂鼓一样。
挽月也被惊醒了:“郡主?”
“天亮了吗?”林云嫣的声音有些抖,她努力平复着,“天什么时候亮?”
挽月转头看窗户方向,外头黑漆漆的:“没亮,您……”
“我要寻大姐,我有事问她。”林云嫣道。
挽月忙道:“那也得等天亮,这个时候大姑娘还睡着呢。”
“你辛苦一趟,你帮我带话给她……”
挽月披着衣裳点灯,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家郡主做事,向来很有主意,可也都有条不紊,今日这般不管不顾的、着实少见。
她正要撩幔帐,却见林云嫣自己起身了。
“还是我过去一趟,我当面问她。”
挽月观她神色,看出她心中急切,知道劝不住,只能道:“外头冷,您先换了衣裳。”
林云嫣匆忙更衣,长发也没顾上梳,简单挽起来,裹了身厚实的雪褂子。
挽月提了盏灯笼,开了门。
这厢动静,那厢马嬷嬷也醒了,见主仆两人出来,一时慌了神。
“怎么回事?”她抄起一件外衣冲出来,脑袋还往屋里望,压着声音问挽月,“没走?”
挽月知道她指的是辅国公,便道:“走了有一会儿了,是郡主突然要寻大姑娘。”
马嬷嬷不解极了。
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儿,天没亮就要寻人?
林云嫣见马嬷嬷着急,便道:“一桩小事儿,就是太惦记了,不弄明白我睡不着。”
马嬷嬷:……
那也没有这个时辰去问的道理呀!
可她也劝不住,只能示意挽月仔细些,而后没有叫醒守院门的婆子,自己给林云嫣开了门。
挽月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林云嫣快步跟着。
夜深人静,脚步声回响。
林云嫣想起她刚醒来时走过的夜路,当时恍惚间觉得少了什么,之后才想明白,少了轮椅压过地砖的声音。
她太习惯徐简在身边了。
那时候,听到轮椅的动静,哪怕身处危险之中,也会心安许多。
她不是无依无靠的。
夜风吹得灯笼摇来晃去,林云嫣加紧脚步,赶到了青朴院外。
挽月上前敲门。
不多时,里头婆子惺忪问道:“谁呀?”
“是郡主,郡主有急事寻大姑娘。”
婆子一听,不敢耽搁,更不敢抱怨,急匆匆来开了门。
林云嫣进去,低声交代道:“别把二叔母吵醒了,我找大姐说几句话。”
婆子自是应下。
林云嫣绕去跨院,敲开了林云静的门。
林云静睡得还沉,听闻林云嫣来了,一时怔在那儿。
丫鬟点了灯,撩了幔帐,林云静看着被寒风吹得鼻尖泛红的林云嫣,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瞌睡退了大半,她也不从床上下来,只拍了拍被褥:“冷成这样,赶紧过来。”
看着催促她的林云静,林云嫣这一路急切的心倏地落下来了,肩膀也松了。
解了雪褂子,去了外衣,蹬了鞋子,她二话不说钻进了林云静给她掀开的被子,刚躺好,又被裹了个严严实实。
林云静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手:“冷。”
不止冷,还疯。
若是夏天,这会儿都不一定能露鱼肚白,何况冬天夜长,还黑着呢,林云嫣却不管不顾不睡觉地来敲门。
不是疯,又是什么?
示意丫鬟吹灯落帐,幔帐里只她们姐妹两人,和小时候一样。
“说吧,”林云静挨着她,柔声问,“多大的事儿让我们云嫣连时辰都不管了。”
林云嫣笑了下:“来和大姐讨答案。”
“那两个问题?”林云静笑道,“我没想明白呢,要不然,得是我大半夜去敲宝安园的门。”
林云嫣道:“我记得大姐说过,那时候你总听到一个声音,一遍遍告诉你不要嫁给苏轲,你还记得那个声音吗?”
林云静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她眨了眨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前头那一句“讨答案”,她其实未必能对得上,可先后摆在一块,记忆便清晰了些。
“我只见过辅国公一回,就在轿厅那儿,我甚至没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我确实听见他说话了,”林云静握着林云嫣的手,闭着眼睛再次回忆了一遍,“很像,和那个声音很像。”
她有七成把握,但同时她心里更多是不解。
她与苏轲有婚约的那一会儿,他们诚意伯府和辅国公府都没有什么往来。
她到底去哪里、又为何会听过那个声音?
而且那声音还在阻拦她嫁给苏轲。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当然,林云静更担忧的还是林云嫣。
“我不认识他,”她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林云嫣却是笑了:“我知道,放心。”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走了太多的路、经历了太多次的重复,在这段历程里埋下了一块碎片。
不知来处、不知细节,却也深深刻了下来,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垫在了陈旧地、不知道反复走过多少遍的青石板地砖下,让他们再一次踏上来的时候,没有再被泥水溅湿鞋子。
给了他们足够的幸运。
也正是这份幸运让林云嫣能坚持着去相信徐简说过的,能走通的。
被窝太暖了。
一夜未眠的人终是迟迟来了困意。
林云嫣想再撑一撑,用力抿了抿唇,下唇有她咬开的伤口,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林云静问。
“没事。”
指尖探出被窝,在唇上按了按。
轻轻柔柔的,林云嫣不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吻,克制的、温和的,带着血的味道的吻。
她想到了徐简说的“放弃过”,想到他孤身走过的岁月,想到他的畏惧与坚持……
什么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算什么好蚂蚱?
她都不知道,只有徐简在蹦跶。
舌尖划过下唇,她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的呼吸与温度,她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破土。
“大姐,”林云嫣笑了下,闭着眼睛,轻声道,“还有十天了,我很想嫁给他。”
林云静跟着笑了起来。
“真好,”她道,“真好啊。”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林云嫣终于睡了过去。
林云静没有起身,就陪着她。
辅国公府里,徐简换上朝服,准备上朝去。
岳大夫收拾着药箱,嘀嘀咕咕地念叨:“也不知道逞了什么能,要不是老夫这膏药好使,这会儿能不能站直了都两说。仗着年轻就硬撑,顾念顾念这伤腿吧,受不了几次折腾。”
徐简听着好笑。
他知道轻重,也晓得岳大夫能耐。
“放心,”他道,“没有下次折腾了。”
他再敢翻一次诚意伯府的墙,小郡主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再者,还有十天,人嫁过来了,他也没必要去翻了。
不过,今晚的交谈多多少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徐简知道林云嫣敏锐又聪慧,迟早会把那些事情串出个结果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偏那个状况下,再瞒也没有用,只能顺着都说了。
他自己其实无所谓,于他而言,都是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情,他是不愿意让林云嫣多思多想。
小郡主心肠软,这一夜还不晓得几时能睡踏实。
天快亮了。
廊下点了一夜的灯笼暗了许多。
成喜穿过长廊,推门进去,就见主子对镜整理着衣袖领口。
“昨儿下午,辅国公与夏家小公子吃茶吃酒,到三更送到恩荣伯府外,而后,”成喜悄悄抬头看了眼,又垂下眼,“辅国公翻墙进了诚意伯府,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才离开。”
金贵人转头,视线掠过成喜:“翻墙?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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