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静下来了,京城各处的热闹却正开场。
千步廊里议论纷纷,或是关切、或是嘲弄去领过人的同僚,而随着单羊倌儿养了一路羊的老百姓们散了,去了茶楼酒肆,回了各家胡同,意犹未尽、侃侃而谈。
华灯初上,满大街都在笑话。
“那只鸡就这么咚的一声,掉下来了!”
“嗐,说得跟你亲眼看着了似的,你能进得去将军坊?人家做的都是公侯伯府、一个个官老爷家里公子的生意。”
“甭管什么公什么官,还不是老子跟儿子孙子,我亲眼看到的,再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教训起儿孙来都是一个样,拎耳朵的、踢腿打屁股的,一路走一路骂。”
“那确实一个样,我打儿子也那样!”
“说起来也是倒霉催的,看个斗鸡而已,死了只鸡,全被顺天府弄宫门外去了。平时看那些公子哥威风,却是连看个斗鸡都不自在。我们小老百姓穷归穷,看斗鸡耍猴也没人说。”
“哪是看斗鸡不自在,是遇着太子也在看,那可是皇太子,以后要当皇上的,皇上不管天下事却看斗鸡,那怎么能行?”
“我还听说,太子去将军坊前先去了辅国公府,他前脚一走,后脚郡主就进宫了,我隔壁邻居他二舅是宫门侍卫,说郡主都被气哭了。”
“太子去说什么了?”
“我猜是和辅国公救太子的事有关,外头都传开了,说太子在裕门关时……”
“什么?太子殿下他竟然这么胡闹?那可是边关,和西凉人打仗呢!”
“可不是嘛,要不是辅国公,太子那时就被西凉人给砍了!结果你们看,全给瞒着吧?辅国公至今腿还恢复不了呢。”
“这样的太子,哎呦我们小老百姓,以后还有盼头吗?”
“是啊,当太子时就三五不时弄出这么多事,等他当了皇帝,能行吗?”
能行吗?
翌日早朝,金銮殿里,几个御史一遍遍地问。
三个字,抑扬顿挫,念出了三千字的磅礴气势。
昨日并没有因裕门关之事发表什么看法的葛御史,今日一点没收着,上来就骂得李邵脑袋嗡嗡。
有御史带头冲锋,其余官员也纷纷开了口。
“本就是一堆错事了,不知悔改,去辅国公府原该赔礼,却把郡主又气着了。”
“就这样了,不想着解决问题,竟还去将军坊看斗鸡!”
“听说还吃酒了,从将军坊出来时一身酒气!”
林玙站在队列里,神色如常,并没有参与,只在有人说话时转头看上一眼,确认下对方身份。
站出来说话的官员,有些是像顾恒那样有利益牵扯,不错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也有一些是当真痛心疾首,想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太子骂醒。
思量着,林玙又抬眼看向小御座上的李邵。
太子殿下面无血色,眼神都是虚的,可观他神情,那又不像是心虚,更像是被骂傻了神游天外一般的。
暗叹了一口气,林玙又看了眼圣上。
圣上为了磨一磨太子而布下了局,可这局进展到这一步、也是超出了圣上的预料吧……
裕门关的事过了明路,将军坊却是意外之行。
太子行事没个章法,谁能想到前脚出国公府,后脚会去看斗鸡。
那只坠下来的鸡,旁人猜不到,林玙倒是能琢磨出几分意味来。
手上准、时机好、撤得快,八成是徐简的人。
一通质疑与问罪过后,眼看着再无他人站出来说些新鲜话,甄御史迅速看了费太师一眼,朗声道:“太子殿下,您身为储君,接二连三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您不该给一个交代吗?”
李邵没有反应。
甄御史见状,抬高声音,一字一字道:“殿下!”
如钟鼓在耳边重重捶打两下,李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是看人的目光还茫着,叫底下人一看就知道不靠谱。hTTps://WWw.xs74w.com
“怎么?”李邵动了下嘴皮子,声音干涩。
他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在御书房里站着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单慎到底想干嘛”。
斗鸡看得戛然而止,痛快自是不痛快,但说到底和其他同场而乐的人没多大干系,顺天府总不能是想从中找出一个杀鸡的凶手来吧?
倒也不是不行。
广场上列队站开,也摆个擂台,让这一个个的上去比试扔石头的能耐,若真有几分本事倒也值得嘉奖。
都是些成天寻乐子的,有这么一个擂台只怕越发来劲。
李邵有的没的、自己想得还挺高兴,偏父皇面色阴沉如夏日午后要落雷雨的天,叫他也没敢造次。
等曹公公回来后,御书房里的气氛就变了。
圣上听完外头所有状况,沉默许久,问了李邵一句:“闹得这么大,你有什么看法?”
“不敢有旁的看法,”李邵道,“儿臣的看法,父皇都不信。”
语气之中不乏埋怨,本以为实话实说会惹来父皇不满,没想到父皇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责怪、也没有训斥。
就这么晾了他一刻钟,才让他回东宫去。
“明日早朝,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自己要有准备。”
这是父皇让他离开前说的话,意有所指,李邵却不敢确定到底指向何处,以至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隐隐约约,他有一种感觉,这次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近来麻烦缠身,被父皇骂、被御史骂,他都被骂惯了,气是很气,却不会多么搁在心上,可这回就是不一样。
思前想后的,混混沌沌来上朝,整个人都懵。
可再懵,李邵还记得,他是皇太子。
他的身份尊贵,朝臣们说道再多,也改变不了。
“给一个交代?”他反问甄御史,“甄大人觉得,我该给怎样的交代?”
话音落了,甄大人一张正义凛然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对李邵这种态度很是不满。
手捂了捂胸口,呼吸几个起伏,边上有人扶了他一下,甄御史顺势去了力道,半侧身子靠人身上,一副被太子气得脚下不稳的样子。
李邵看得清楚,暗骂一句“惯会做戏”。
就甄御史骂起人来那中气十足的样子,会站不住?
一旁,在前一番言辞华丽、对仗整齐的文章过后、已经缓了缓气的葛御史重新披挂上阵。
这一回,他的目标不是李邵,矛头直接对准了圣上。
“臣不是没有好好与太子殿下说过,前回还去东宫劝诫过,可惜殿下听不进去,臣着实说得心灰意冷,现在臣说给圣上听。”
“朝堂需要年轻后生,臣这样的老头子没几年光景了,圣上也是想要更多的年轻的有识之士才看重科举,才会在去年加开恩科。”
“可这些年轻人出身不同、见识不同,想要成长起来需要许多阅历与经验。偏还就有许多从小耳濡目染、本该贡献力量的后生不走仕途,整日游手好闲。”
“昨日广场上那一个接一个的,看着好笑,但笑过了,老臣想哭啊!他们那些人,若能为朝廷出力,该有多好啊!”
“那还只是一部分,京中以及地方上、如他们这样的还有一大片!有些是家里没想管,有些是想管都管不好,怎么办呢?”
“一路骂回去,骂他们纨绔子弟败坏门风,可人人都看见了,昨儿将军坊最大的纨绔是太子!”
“是,跟强抢民女、鱼肉百姓比起来,斗鸡真不算个事,但强抢民女的祸事、太子就没沾过吗?太子甚至还偷溜出关、耽误军情!”
“若是这么多丑事叠在一块还能不受严惩,以后全是有样学样的。”
“老臣以前还骂许国公管不好儿子,云阳伯府不会教姑娘,往后还怎么弹劾?那一个个不肖子孙再不像话,也没把自己往西凉人长刀前送!”
“圣上要严惩太子殿下,以儆效尤,让这些不思进取的勋贵子弟都看看,即便贵为太子,做错了事也得承担责任。”
“不然,以后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
“圣上啊,老臣知道这些话难听,但凡是个当爹的,都不爱听别人这么骂自己儿子,但是忠言逆耳,老臣顾不上了,您若听不进去,老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说完这些,葛大人脑袋一低,肩膀一沉,两脚迈着就冲那柱子去。
曹公公看在眼里,惊得连声大喊:“拦住他!拦住他!”
甄御史顾不上装作站不住了,飞扑着去抱老大人的腰,边上几人也都冲过来,抱腿抱胳膊,堪堪把人拖住,没真的血溅金銮殿。
曹公公一口气续上了,连连大喘息。
葛大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一改先前那讽得人面红耳赤的华丽骈文,开始掏心掏肺、好言相劝了。
劝完后也不等圣上表态,直接要冲着柱子去。
哪有这样的!
等圣上气急败坏喊着“拖出去打板子”、甚至拔刀相向时,才是撞柱子的时机!
得亏葛大人年纪大了,脚下不快,边上几个年轻的反应及时,真就难收场了。
李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等看到葛御史没有挨到柱子后,他偏转过头去。
御史都是一群戏子!
年轻的会装,年老的更会装!
“父皇,”李邵急道,“葛大人他……”
圣上没有理会李邵,只问底下:“葛爱卿这是何意?怎么就到了要生要死的地步了?!”
那厢几人还都坐在地上,心跳乱作一团。
有人来搭把手,把拦人的几位扶起来,葛御史却像是浑身都脱了力,两人一左一右架着都没站起来,只坐在地上抹泪。
尤御史也是心有余悸,忙劝他:“葛大人,血谏不吉利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吉利不吉利?”葛御史哭归哭,咬字依旧清晰,“去打个鹿,被熊瞎子从白天追到黑夜;去看个斗鸡,鸡缠斗未半而中道崩殂。全没一点好兆头!”
朝臣们听得面面相觑。
《出师表》是这么用的?一只鸡它能说崩?真把那鸡当鸡王了不成?
况且,说鸡是假,骂人是真。
站在大殿里的绝大部分人脑子都活络,要说葛大人没有点儿以鸡骂人的意思,肯定不信。
只是,人刘阿斗接过出师表时,昭烈皇帝已经病逝。
今时太子殿下还是太子呢,圣上好好坐在大御座上,听这“中道崩殂”是个什么滋味?
没见圣上已经怒发冲冠了吗?
圣上几乎是瞪大着眼睛看葛御史。
道理他懂,他先前说服皇太后时、也曾讲过那些严重的后果,只不过自己看明白与被御史这般指出来,心情上截然不同。
明明底下没见血,却也让圣上感受到了一股血腥气。
来自他的口腔,愤怒之中,他把后槽牙都咬得出了血。
“好好好!”圣上站起身来,大步走下来,“好一个葛振方,真当朕不敢砍了你吗?”
葛御史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即便是死,也是为忠诚而死,老臣不惧,老臣只怕到了地底下没脸去见先帝!”
怕这么闹下去真要出事,曹公公忙不迭下来,轻声与圣上道:“您消消气。”
圣上摔了袖子。
气是气的,却没真的气昏了头。
他也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个憋不住火气的六皇子了,这些年最长进的就是不在气头上胡乱行事,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再说了,这一切也是他要的“名正言顺”。
比起那些各有利益的官员,如葛御史这样耿直的老大人才是“废太子”最有力且最需要的推动者。
气愤、争执、责问,所有的情绪都在锦上添花。
他知此必要,却也没法不剐心剐肺。
“别跟朕搞死谏这一套,”圣上垂着眼看葛御史,“明日葛爱卿你想骂继续骂,让朕听听你还能骂出什么比‘中道崩殂’更难听的话来。”
葛御史涕泪纵横。
圣上又与其他人道:“再几日就封印了,谁让朕过不好年,就都别过年了。”
扔下这句话,他大步往外头走。
曹公公跟上去,冷风迎面扑来,吹得他一个寒颤,再看圣上的背影,在寒风中萧瑟又沉郁。
李邵亦从小御座上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仪仗离开后,金銮殿里各有各心思。
许是都被葛御史吓着了,先前朝上东说一句西道一句的,此时也都闭了嘴,只相熟的凑在一起打眼神官司。
安逸伯直性子,缓和了会儿,想与林玙说两句。
林玙冲他摇了摇头。
金銮殿里显然不是说“实在话”的好地方。
两人只先后走出大殿,下了步道,走出去老远,安逸伯终是长叹了一声。
“我都不知道要说这一个个是沉得住气、还是沉不住气,”他尽量放低声音,“前回已经禁过足了,这次能给什么交代?那不等于是把‘废太子’摆在面子上了吗?
也是太子不争气,甭管是不是为其他殿下考虑的,都受不了他一次次胡来。
我昨晚上遇着保安侯,你知他怎么说的?
他说,跟太子一比,他都觉得到宫门外拎喻诚安都没那么丢人了!
像话吗?也怪不得葛大人气得什么都敢骂。”
“最难受的还是圣上,”林玙道,“刚在大殿上没说话的,私下可不等于不说话。”
说完这句,他还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安逸伯。
安逸伯会意,嘿得笑了笑。
另一厢,李邵追着圣上到了御书房,心神不宁地等了会儿,才见到了换下朝服的圣上。
“父皇……”李邵唤道,“儿臣……”
他有许多话想说,只是对上他父皇沉沉的目光,又语塞了。
无从说起,只能垂下头来。
圣上看在眼里,问:“邵儿,你自己说,朕要怎么办?你又要怎么办?”
李邵倏地抬头,眼底疑惑闪过。
父子两人对着沉默许久,终是李邵忍不住先开了口:“您刚都说到那份上了,明日难道还会有人触霉头?”
圣上道:“朕今日很忙,你回东宫老老实实待着吧。”
曹公公送李邵离开,又回到御前。
“朕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天真……”圣上叹着。
正是说到了那份上,这事情才越发不会善了。
曹公公给圣上添了盏茶,道:“您缓缓神,太医说您不能这么大动肝火。”
这一日,圣上果真十分忙碌。
先是费太师,接着是秦太保与钱太傅,等三公离开后,三孤亦进了御书房,等都察院右都御史离开时,甚至连上午都没有过去。
这些官员面圣,谈的都是太子之事。
有像三公这么心知肚明的,也有像右都御史那样不知情的。
下午时,作为太子的舅父,恩荣伯亦来了一趟,也说了许多老伯爷的想法。
这么多人出入御书房,千步廊里也是各种消息混杂。
顾恒很清楚,眼下正是拉锯时候,一旦退一步就会前功尽弃。
毕竟是奔着废太子去的,事情太大,断不是金銮殿上吵翻天就能达成所愿,民意亦极其要紧。
朝堂、民间,两条路都得走,且走得要快。
正好,因着将军坊那热闹,老百姓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刚把“废太子”的流言放出去个钩子,立刻引来了议论纷纷。
原本这种朝堂大事哪里轮得到寻常百姓胡乱置喙,甚至说话不小心,还会惹来自家麻烦,但听说早朝上官老爷们都吵作一团,还有老御史要撞柱死谏,便群情激昂起来。
金銮殿上都吵哩。
我们老百姓吧唧个嘴,还能比大殿里声音大?
你一言我一语,再添上“今儿点心下酒菜由这位老爷包了”的有心之举,不过一个白天,京城里的议论就让顾恒很是满意。
拱火嘛,拱出火来了,明日上朝御史们才能更言之有物。
这叫顺应民意。
冬日的天黑得早,下衙时候,长街上的客栈酒馆门口,灯笼明亮。
顾恒换下官服,裹了身厚袍子,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也没要雅间,就在大堂角落要了张桌子,一壶酒、两盘菜,竖着耳朵听其他客人说话。
不远处,一张方桌坐了五个汉子,各个看起来都有些功夫在身上。
“老哥几个愁眉苦脸做什么?小弟我被指挥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哼了这么多天,不也活蹦乱跳的。”
“万大人哼你干嘛?”
“还能干嘛?东宫侍卫那腰牌就是我从山上挖出来的,弄得指挥使被人笑话一整个衙门比耗子都能挖东西,给他气的啊……老哥们别笑我了,快跟我说说太子到底什么样的,我都没见过太子。我听说围场那天,老哥们都去了吧?”
“太子有什么好见的!那天冷成那样,我们找到天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熊瞎子宰了,殿下嘛,厥过去了。”
“殿下先被安逸伯背回去了,我们却还留在林子里。冻得厉害,好几个兄弟的手指都冻白了,辅国公也是,手指发白,就坐在那儿拿雪搓。”
“不搓红搓热乎了,这手就废了!辅国公还宽慰我们说没什么,搓回来就好了,以前在裕门关时冬天也这样。”
“辅国公当真厉害?”
“能砍了熊瞎子一条胳膊的,你说厉害不厉害?要不是太子害的,人家现在还在裕门关打西凉呢,何至于成了个瘸腿的。”
“唉?你既是守备衙门的,那晚上在陈米胡同你没见着太子?”
“没呢,他被顺天府的人裹起来送上马车了,我隔得远没看清。”
“那你看清什么了?”
“那一屋子白花花没穿衣裳的舞姬……”
“太子真是!”
这桌为了太子的出格叹气,角落里,顾恒捏着酒盏,眼神明亮。
是啊!
除了朝臣与百姓,还有另一种人的声音是不能忽视的。
就是这些小吏、侍卫,每个衙门都有,人数并一块也不少,他们是站不上金銮殿,他们却离朝堂更近,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被太子实实在在“坑”过的。
顾恒一口饮了酒,白天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天更黑了,狂风吹来了雪花。
之前太子说闷,汪狗子开了半扇窗,见雪飘进来,便又关上。
李邵躺在榻子上,神色恹恹。
听见动静,他道:“烦得很!”
太烦了。
他说不清楚缘由,但他总觉得,这场风雪会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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