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君侯听到有人在山下道路边私自祭拜丞相,当场就是勃然大怒。
他连连说了几个“胡闹”,然后又踢了一下残留的祭品。
这才转过头,对着丞相墓的守卫士卒说道:
“忠义祠是忠义祠,丞相墓是丞相墓。忠义祠是朝廷允许祭拜的地方。丞相墓可还没有经过朝廷允许。”
“再说了,他们还是在道路边上祭拜,真要追究起来,这可是野祭,淫祀!”
前有“巫蛊之祸”,后有黄巾之乱,两汉对各类神仙鬼怪的祭祀管理比较严格。
除非是由官府批准,否则一概当作野祭淫祀。
这种事情,不追究还好,一经追究,那可是关系到政治正确与否的高度。
到时候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王公大臣,也未必能扛得起这个罪名。
远的不说,近一点的曹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早年的时候,曹丕曾向曹洪借钱,曹洪抠搜着不愿意借,于是这个事情就被曹丕记到了小本本上。
后来曹洪的门客私自去祭拜野神,被人举报。
已经当上了皇帝的曹丕对多年前的借钱小事仍是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大喜过望,立刻就把曹洪抓到牢狱中,准备借机弄死曹洪。
若不是卞氏没死,想尽办法拉了曹洪一把,说不定曹洪就因为这个事情下去跟曹操叙旧了。
由此可见,私自祭祀这个事情,那真是可大可小。
不被追究那就是小事,被追究了那就是大事。
虽说丞相在大汉的地位比较特殊,小胖子可能也比较实在,但架不住皇宫里面还有一个姓张的女人啊。
就算皇家不明说,但心里存了芥蒂也是不好的嘛。
冯君侯满脸的怒色,眼睛悄悄地瞟了张小四几眼。
“记着啊,以后若是再有人私自在山下祭祀,都必须赶走!”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长点心思,让你们守墓,不是让你们躺在山上睡大觉!”
领头的什长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哪有百姓主动前来祭祀丞相,却要被赶走的道理?
这名声不得臭了?
只是一看到冯君侯正在发怒,终是只能低下头受训。
冯君侯劈头盖脸地骂了士卒一顿,眼神又开始止不住地往张大秘书那边飘。
张大秘书板着个脸,只当在看戏。
冯君侯骂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张小四有半点反应,当下只得悻悻地住了嘴,领头向着山上走去。
早有守墓的士卒重新摆上了新的祭品,冯君侯亲自祭拜了一番。
待祭拜完毕,一行人重新下山,已经是日头偏西。
冯君侯下得山来,扶着腰不禁叹气:
“老了老了,这一番上山下山,就觉得累得不行。”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身后,有些感慨道:
“我算是丞相的弟子,上山祭拜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蜀中百姓受丞相恩惠甚多,他们有心祭拜,又没有资格上山。”
“丞相不知要少受多少香火。丞相为大汉受累一辈子,最后却连这点香火都享受不上,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冯君侯絮絮叨叨地说道,一边又不住地唉声叹气。
张大秘书终于是看不下去了,直接就是一脚飞过去,怒目而视:
“就不能少说两句!”
冯君侯立刻闭嘴不语。
张大秘书气咻咻地看着他:
“妾与阿郎是什么关系?想要做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还需要说得这般云里雾里?”
等的可不就是你这句话?
冯君侯立刻接口说道:
“我想要在山下立个祠堂,让百姓能有个祭拜丞相的地方。”
“我知道。”张大秘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
“现在不行!”张大秘书瞪了他一眼,“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冯君侯穷追不舍地问道。
“自己刚才说了自己是丞相的弟子,给丞相立祠之后,你光是丞相弟子的身份,就足够唬人了。”
“再加上持节主事关中,手握重兵,掌控了大汉近半疆土。要是你第一个上书给丞相立祠,你让别人怎么想?”
想要自立吗?
张大秘书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最后再一口下结论:
“我不管是谁要上书给丞相立祠,但是你绝对不能上这个书。”
说着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皇家不要面子的吗?不能欺负皇家好说话,就想要得寸进尺。”
冯君侯有些无奈:“民意……”
“那就让他们在山下祭拜,大不了给搭个棚子,但是不能宣扬,不然就是违制,除非天子下诏。”
(注:给臣子立庙这种事情,两汉以来,公立和私立皆有,并不是说不能给臣子立庙。)
(阿斗一直没有答应给丞相立庙,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最初提出的是在京城给丞相立庙。)
(但在京城立庙是违背礼制的,因为京城有天子宗庙,如果再立臣子庙,就会进逼宗庙,所以不宜)
天子现在刚刚亲政,从种种迹象看来,收权的动作还是比较明显的。
要不然给了自家阿郎一个镇北将军号,为什么又要给魏延一个镇北大将军号?
不就是想要制衡?
不是说不能给丞相立庙,而是说这种时候,自家阿郎上书给丞相立庙,太过敏感了。
张秘书的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冯君侯就是心有不甘,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看到他这副模样,张秘书放缓了口气,说道:
“放心吧,丞相对蜀中百姓有大恩,若百姓当真感恩,自会有人代表民意上表天子,但那也是朝中的事。”
“你现在远在关中,操这么多心做什么?这个事情你不要出面了,朝堂上恐怕有人比你还着急。”
丞相去世,什么魑魅魍魉都想着跳出来,有所图谋。
张大秘书不想自家阿郎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去。
“眼下你最要紧的,是赶快想办法稳定关中局势,安抚百姓,做好这一件事,就是大功。”
张秘书盯着他说道:
“就像现在,你出来巡视耕种,了解民情,就做得很好,其他的事情,不要去多想。”
冯君侯少有见到她这副模样,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不过张大秘书一直都是站在冯君侯背后出谋划策的女人。
虽然她算是皇家中人,但在这种事情上,她肯定不会害自家阿郎。
看到她这般神情严肃地告诫自己,冯君侯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大汉现在正是权力交替的时候,严格来说,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都算得上是最敏感时刻。
再加上自己又是手握重权,领兵在外。
就算是一封最简单的上奏,都有可能会被有人心过度解读。
更别说是给丞相立庙这种事情。
冯君侯想通了这一点,于是对着张秘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依四娘所言,我们继续巡视就是。”
摸鱼嘛,那不简单的事情?
所谓八水绕长安,看完了南边,这不是还有北边吗?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这段华丽的文字,就是关于八水绕长安的描述。
七水皆入渭河,最后再由渭水一起汇入黄河。
(注:后世因为水道的改变,八水有一部分水流已经不再与渭水直接相汇。)
所以关中大抵是以渭水为中心,分为南北两部分。
现在看完了南边,这不是还有北边吗?
八水绕长安,给长安周围带来了丰富的水源,同时也给耕种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但过了渭水往北,地形地貌就渐渐与渭水南边有所不同。
在郑国渠开通以前,渭水以北的泾水和洛水之间,分布着大量的沼泽地以及相当数量的盐碱地,再加上水利不便。
这些原因,让渭水以北的大量荒地,难以有效地利用。
而贯穿东西,把泾水和洛水联通起来的郑国渠开通以后。
以渭水、泾水、洛水、郑国渠为主动脉,以渭水以北大大小小的水流为毛细血管,形成了蛛网状的水利灌溉系统。
这个需用人力数十万,耗费十多年时间才完成的工程,给关中增加了百万余亩耕地。
前汉在这个基础上,又继续修修补补,让可耕种面积进一步扩大,为前汉的鼎盛打下了坚实基础。
可惜的是,由于后汉定都洛阳,对关中的关注远逊前汉。
再加上后汉后期,凉州羌胡之乱百余年,期间甚至波及到了关中,原本功在千秋的水利,已经渐渐荒废。
虽然曹操平定关中已有二十余年,但却没有太大的人力物力来恢复关中的生产。
也就是司马懿这几年来的屯田,才复垦了一部分耕地,但也仅限于长安附近,连渭水都没有越过。
“必须要重新修好这条渠啊!”
几天后,冯君侯站在一个大水坑前,看着周围长满了荒草,不禁有些忧虑地说道。
眼前的大水坑,与其说是水坑,不如说是池塘。
郑国渠沿途一共有七个这样的池塘,这是用来缓冲渠水水流,同时也为了平日里的蓄水,特意开凿出来的蓄水池。hTtPs://wap.xs74w.com
虽然眼前这个蓄水池看起来很大,但可以明显地看出,进出水口已经有了不小的淤塞,同时水池周边也有塌陷。
这一切都表明,因为长久没有护理,这个水利工程正在不断地走向衰败。
“怎么修?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关将军上阵杀敌有一套,但在处理此类事情上,她能想到的,也就是把手里的刀换成锄头。
“前秦用了十数年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更是不可胜数,大汉此时怕是没有这个能力。”
冯君侯却是胸有成竹:
“又不是开挖,只不过是重新修筑而已,费不了大多力气,就看愿不愿下功夫。”
说着又有些叹气,“关中现在连胡人都算上,怕是连百万都不到,可不敢像前秦那样搞。所以只能慢慢来。”
张大秘书看了冯君侯一眼,突然开口道:“皇庄也要分一份。”
“什么?”
“现在关中能有人耕种的田地,恐怕都在渭南吧?”
张秘书示意了一下南边,“这里靠近北方,经常可以见到胡人,哪有什么人来耕地?”
“所以你是不是又想让兴汉会来办这个事情?到时候可随了你们的意,跑马圈地,累死马了都没人管。”
冯君侯“嘁”了一声,“兴汉会什么时候干过跑马圈地的事情?”
“居延郡那边,我们没插手吧?不都是分给百姓了么?”
“都野泽……”
冯君侯冷笑一声:
“都野泽可是羌胡聚集地呢,你让百姓去,看看有人敢去吗?兴汉会为国为忧,还错了?”
“再说了,”冯君侯指了指周围,“你现在走过去百来步,荒草都能把你挡住了。”
“这种情况,这种地方,你不给点好处,谁愿意干?不能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吧?”
张大秘书伸出三根手指头:“三七分。”
黑了心的婆娘,胳膊肘居然向外拐!
前几天才说她懂得为自己着想呢!
冯君侯黑着个脸:“南中有种草药,就叫三七,乃是补血上品,你这是打算拿兴汉会当三七,给朝廷回血吗?”
“关中以后可是都城所在呢!”张大秘书嘟着嘴,“朝廷手里总要留些地在手中,不然怎么给百姓分田?”
“前汉的时候,关中人口滋生,朝廷不得不从四方运粮,甚至连陇右都要派人去开荒。”
冯君侯又是“啧”了一声。
那都是至少两代人以后的事情了。
两代人以后,要是朝廷还指望着种关中的这点地来糊口,那就是社会的倒退,这种朝廷不要也罢。
“五五分。”
“不行,就三七。”
张小四就是再怎么谋略过人,但终究是逃不脱时代的局限性。
对于土地的执着,让此时代表朝廷的她,寸步不让。
“阿郎,你听我一句劝,这个事情还是让我来帮你把握。兴汉会在边郡,怎么圈地都行。”
“朝廷只会乐于见成,但这里是关中,以后的都城所在,行事不可与边郡相比。”
冯君侯满脸的不乐意:
“先是南中,后是凉州,兴汉会好歹也是做了不少实事吧?怎么都是把我们往边郡赶呢?”
“那这次是不是又要把我们放到九原那边,还是并州的平城(即后世的大同)那边?”
张小四掩嘴一笑:
“多好的放牧之地呢,在那里开草场多好?我不信你们不想要。”
冯君侯斜眼看了如同偷了小母鸡的狐狸一眼:
“三七也行,不过说好了,九原与平城那边,任由我们圈地,朝廷以后不得以任何借口收回去。”
看到冯君侯这般爽快,张小四反而有点把握不住了。
她看了看大池塘,又看了看一脸悠然自得的冯君侯,有些不放心地强调道:
“是修整个郑国渠,不是单单这一段。”
“放心,我说的就是整个郑国渠。”
张小四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好!
中了冯鬼王的诡计了!
张小四想起某个深谋远虑的传言,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不明白九原和平城那里除了开草场收羊毛,还能做些什么。
但跟冯君侯睡了这么多年,张小四本能地就感觉到不对劲。
总不能是那里长的粮食比关中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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