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长安似乎格外得冷,檐下冰棱冻出来几尺厚,参差不齐的垂下来,清莹莹的,冒着森森寒气。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熏笼烧得滚烫,炭盆也烘得通红,热茶热羹汤流水一样地换,稍稍凉了些就立刻有侍女过来拿出去倒了。
任遥只穿了一件薄锦衫,一抬胳膊,柔滑的缎子滑到胳膊肘,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
她把骰子扔进筛盅里,轻轻叹了口气。
文旌立刻放下笔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任遥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不好玩?”hTTps://WWw.xs74w.com
任遥抻了抻脖子,她穿了件束在胸部的襦裙,白锦底上绣了大朵的紫色鸢尾花,松耷耷地垂下来,再加上月份小,因此不怎么显怀。
怀倒是不显,可脾气很显。
她闷闷地道:“不好玩!”抬眼看了看窗外,揽过臂袖,一时心血来潮:“我要出去玩。”
文旌忙拦腰环抱住她,手刚抚上那软腻的腰肢,突然想起什么,立马收了些劲,轻轻地搂住。
“阿遥,你上上个月说要听俳戏,曾叔把俳优请到家里刚给你唱了一天,你就嫌烦,又让他们走了。你上个月说喜欢水墨丹青,我把方祭酒请到咱家里亲自教你,结果不出半天你就把人家气走了。这个月你又说喜欢摇骰子,还说一般的骰子你摇得没劲儿,要纯金嵌玉的骰子,筛盅得是翡翠烫蓝钿的,我按照你说的好容易找人做出来,这才……”他看了看更漏,叹道:“你才新鲜了一个半时辰就说不好玩,咱做人不能这么反复无常,喜新厌旧。”
任遥一把将他推开,冷冽冽地审视着他,质问:“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文旌像是被揪了尾巴,忙绷直了身体,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任遥眼梢带钩,狠剜了他一眼:“那你啰嗦什么,给我拿狐氅去。”
文旌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转身,老老实实地拿了狐氅、手炉和棉靴过来,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任遥才勉强让他给自己换上棉靴。
被包得鼓鼓囊囊的文夫人犹如太后出行一般,前边佩剑侍卫江怜和扶风给开道,把碎石、积雪等一切可能会绊倒任遥的东西率先清理掉;身边是文大丞相搀扶着,让折花枝折花枝,让提手炉提手炉,乖得跟个使唤丫鬟似得;后边是冷香领着几个小丫头跟着,随时供差遣跑腿。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围着花苑转了一圈,任遥就在最初有几分兴致,越到后面越意兴阑珊,耷拉下眼皮,睫羽柔软垂着,细微地叹了口气。
文旌立马弯身去看任遥的脸色,软声细气地说:“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吧,外面凉,别着凉了。”
任遥大许是真累了,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刚要转身回去,蓦然,脚步一顿,停住了。
文旌刚想催促,但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循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见任瑾从垂花拱门里进来,披着他那身油光黑亮的狐毛大氅,单手提溜起大氅的一角,弓着身子,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脚步迅疾地溜进了内院。
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任遥盯着任瑾消失的方向,沉默片刻,一扫疲乏,目光精亮:“有情况。”
文旌亦若有所思:“大哥这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外出?看这样子是自己出去的,没叫车也没叫人跟着,去哪儿了?”
冷香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大公子这样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奴婢这些日子出去给姑娘买果子,路过前院,好几次撞上大公子独自外出独自回来,关键他还总一副神秘样子,生怕被别人发现似得。”
任遥和文旌对视了一眼,她双眸一片雪澈莹莹,如同镀上了光,重新燃起了对俗世八卦的兴趣,不见烦躁无聊,倒越发显得神采奕奕:“大哥一定有情况,我要查清楚。”
文旌一愣,眼珠连转了好几下,忙道:“对对对,大哥行踪如此诡秘,肯定有猫腻,阿遥你一定要查清楚。”
他不在乎阿遥查什么,也不在乎任瑾是不是有猫腻,他只想……阿遥有件事做就好。自从她的身孕超了三个月,这个性情啊简直是朝着一个无比诡异的方向发展。从最初大半夜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哭哭啼啼地问他:将来生了孩子我会不会变成黄脸婆。到后来,全家齐上阵围着她转,还转得不好,转得几近崩溃,别人不说,文旌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曾曦到静斋来了……
自己的媳妇自己疼,文旌本心里很心疼任遥,她怀孕初期就终日里为他担惊受怕,躲在外面凄风苦雨地过了一个多月不说,还被陈稷掳到了北疆,一路跋涉险些孩子大人都不保。让自己心尖上的人遭了这么多罪,文旌恨不得倾其所有地补偿,可就是,他真得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了,任遥还是不开心。
大约是她先前受的苦太多,大约是她怀着的是个混世小魔王,连带着母亲性情也大变,什么事做不到好处就容易厌倦,若找不到下一个兴趣所在,就要往烦躁暴躁的方向发展。
所以啊,大哥这头冒得刚刚好,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只有他自求好运了。
文旌好说歹说劝着任遥回屋先睡个午觉,好有精神再去查看兄长捂着的猫腻,刚安顿好了娇妻,江怜过来了,说是皇帝陛下召文相入宫。
这几月赵煦可是春风得意了,将魏太后软禁在了祈康殿,将她在朝里朝外的残余势力清扫干净,整顿了朝纲,大权独揽,政由己出,一扫从前儿皇帝的颓势,大有中兴明君的气魄。
文旌从不怀疑赵煦的谋略与智慧,他当年能在各方势力倾轧下带着母亲平安出长安,后来又能在逆王谋逆下扫平乱局独占鳌头,绝不仅仅是因为幸运亦或是他文旌的相助。
有种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是真正的大智若愚,每到关键时候才能见着他的真招。
文旌作为丞相,对有赵煦这样的君王很满意,就是……他要是能再独立一些,下了朝少找他,别有事没事叫他进宫就更好了。
这会儿正是年关当下,各署衙都过了繁忙时候准备休沐了,宫里宫外也无大事可烦忧,赵煦召他进宫,十有八九无关政务,而是私事。
一想到私事,文旌就忍不住要叹气,头一阵阵的发涨,不知这位英明的皇帝陛下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换过冠冕朝服,领着江怜和扶风进了宫。
照例,江怜和扶风在顺贞门等着,由已侯在那里的中常侍引着进去,刚走进御苑,便见赵煦立在石亭里,面前的石桌上摊了一本黄锦宝册,赵煦垂着头看得极仔细。
见文旌来了,他笑得一脸春风和煦,无比亲切地朝他招手:“南弦,来,朕给你看个东西。”
文旌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哆嗦了一下,满脸戒备地慢步踱过去。
“这是宗室各家的适龄少年,全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经宗正府初步筛选,留下的都是天资禀赋不凡,很入得朕眼的。”
说到这儿,赵煦含笑看看文旌,文旌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嗯,入了你眼了,你想干什么?”
赵煦俊面温静,收敛起了笑,颇为做作地叹了口气:“朕想着,自己姻缘不顺,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朕自己倒无所谓,可大端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啊。所以想着从宗室里找个晚辈过继到朕膝下,等朕百年之后好继承大统。”赵煦默了默,酝酿起一脸忧郁神色,凝睇着文旌,道:“所以朕就把你叫来了,你好好挑一挑,挑个你喜欢的,你挑中哪个就是哪个,朕都听你的。”
文旌寡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向赵煦。
看来他向方雨蝉献殷勤又失败了,所以心灰意冷,准备要孤独终老了。
作为一个有娇妻有家室而且很快就要有孩子的幸福男人,文旌很同情情路坎坷的赵煦,可……道理他都懂,为什么非要他来挑个自己喜欢的过继给赵煦?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听上去这么古怪呢?
文旌轻咳了一声,刚想跟皇帝陛下讲点道理,还未开口,被皇帝陛下抢先了一步,他双眸似莹着热泪,殷切地望着文旌:“你别拒绝,也别跟朕客气,这世上除了母后,朕最信的就是你了,你放开手去挑就是,最好能挑个听你话的,等朕百年之后,你的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文旌:……
话听着是好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文旌怎么觉得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一个擅权专政、挟持君王的金灿灿的大锅就要背起来了……
天地良心啊,他文旌不光觉得这个丞相名位是个累赘,自己效忠的君王也累赘得很,做梦都想尽早摆脱了,从此一别两宽,天高水阔,再也别来骚扰他了……
文旌敛了敛襕衫袍袖,酝酿了一番,想正经地跟赵煦讲讲道理。
赵煦再度将他将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飞奔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南弦,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挑挑,朕先去更衣,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说罢,赵煦扶着额角,无比娇弱地叹了口气,由内侍搀扶着,一阵风似得飘下了台阶,留给文旌一个渐去渐远的忧郁背影。
文旌:……
他能打人吗?!能砍人吗?!能弑君吗?!
不能!全都不能!所以他要疯!
这都什么跟什么!
凭什么赵煦哪天犯了疯病自己就得进宫看着他疯,由着他疯,还要忍受他试图把自己也逼疯的可恶行径。
他卯足了劲儿朝石桌很踹了一脚,一转身,见中常侍躲在石亭廊柱后,怯怯地探出头来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文旌收回脚,整理了襕袍,朝中常侍招了招手。
原来赵煦这厮这几月拼了命勾搭方雨蝉,奈何佳人温婉含蓄,并不怎么吃这一套,因此彼此间总是不浓不淡。
可眼见着户部定下的帝后大婚婚期将至,赵煦也没招了。依期成婚吧,他好像在强娶臣女似得,拖延下去吧,朝中非议定然少不了。好好的一桩姻缘,他喜欢了雨蝉那么多年,真心日月可鉴,雨蝉近来对他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抵触、那么冰冷了,两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到难舍难分,但好歹也算脉脉含情欲语还休,中间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偏偏这层窗户纸很难捅。
要捅得恰到好处,捅这层窗户纸的人也得是恰到好处。
中常侍说完了该说的,抬眼偷觑了觑文旌的脸色,一闪身又躲回了廊柱后。
文旌反应过来了,合着赵煦拉着他疯癫了半天,是想让自己给他当说客。
这个圈子未免绕得也太大了。
他正腹诽着,更衣的皇帝陛下回来了,赵煦垂头耷脑地回石亭里坐下,没精打采地问:“南弦,你挑得怎么样了?”
文旌瞅了瞅他的模样,默了片刻,表情突然生动起来,带着四分哀,六分愁,叹道:“臣当真是不忍心选,虽说都是赵家血脉,但到底隔着一层,血脉有亲疏,陛下正值盛年,自然什么都好说,可等着将来年老了,万一这过继来的孩子有二心,臣怕陛下虽为九五之尊,可仍免不了晚景凄凉的命运。”
赵煦听得微微发愣,好像文旌的反应偏离了他的预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垂敛着睫羽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朕不是有你吗?只要有你在,朕的晚景怎么会凄凉?”
文旌浮上几许为难:“可是臣打算辞官的。”
“辞官?!”赵煦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声调,猛地从石凳上弹起来,瞠圆了眼瞪着文旌:“不准!朕不准!”
文旌带了几分决绝道:“古有贤士墨客挂冠归野,臣也可效仿前人,续那乡野传奇。”
赵煦咬紧了牙,攥紧了拳头,眼中冒火地瞪着文旌看了许久,突然暴怒道:“朕就是想让你去方府给朕当一次说客,就这么难吗?!”
终于说出来了……
文旌平静地摇头:“不难,就是陛下这圈子绕得太大了,臣有点头晕。”
“你以为朕想绕圈子!”赵煦的怒火腾腾上窜,终于达到了顶峰,前尘旧怨一同袭来,开始跟文旌数算:“朕知道你现在成亲了,夫人有孕了,你的生活很圆满,你很成功,朕很失败,可也不用每次朕跟你说一说感情上的颓丧迷茫,你就一副在嘲笑朕的样子。朕只是没有你那样的好运气,能跟心中所爱青梅竹马,而你的阿遥又恰好对你付了芳心,不然,你以为凭你这个熊样能那么顺利娶到媳妇?”
“我娶不到?”文旌一脸不可置信,挥了挥衣袖,风华万千地道:“我堂堂长安第一美男子,我会娶不到媳妇?”他感觉受到了侮辱,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赵煦,决定对他实施毁灭性打击:“我的阿遥对我一往情深,一片痴心,别说我如此才貌秉性,就算我一无所有,我的阿遥也会对我不离不弃,这一点,可没法跟你比。”
赵煦:……
他愣愣地看着趾高气扬、一脸得色的文旌,蓦得,捂住了胸口,脸色煞白地向后倒了过去。
内侍乌压压地涌进石亭,全都被吓掉了魂,慌里慌张地喊太医,把皇帝陛下扶起来,往他嘴里灌参汤。
文旌拿不出赵煦是不是真得晕了,因此敛着袍袖,态度颇为保守地抻脑袋看了看,站着没动。
这个时候,赵煦幽幽地醒过来了。
他咳嗽了几声,虚弱地睁开眼,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满含怨气地看向文旌:“你怎么还没走?”
文旌瞧着他这个样儿,不像是装的,可……这也太夸张了吧,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可能就把赵煦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阿遥这些日子这么气人,也没见她把谁气晕啊……
向来理也直气也壮的丞相大人倏然心虚起来,他上前几步,颇为诚恳道:“臣不走,臣绝不会弃陛下而去。”他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陛下想要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必定完成陛下这个心愿。”
赵煦颓丧的双眸亮了起来,莹光闪闪地看了看文旌,又泄了气:“别的事都可以靠智谋,可这种事,即便是你亲自出马,也未必能行啊……”
文旌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
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偏偏这么点小事就使得赵煦天天患得患失,颠三倒四,半点天子气度也没有。
文旌又弯身坐回了石凳上,伸出胳膊把瘫坐在地上的赵煦也拉上来,无视中常侍那敢怒不敢言的小眼神,开始说教。
“陛下这样不对,女人喜欢的都是有阳刚之气的男子,女人天生柔弱,自然倾慕强者。陛下就算再喜欢雨蝉,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底气,这样她会看不起你,越发不会对你动心了。”
赵煦听得懵懵懂懂,却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迷糊道:“是这样吗?女人当真都是这样想的吗?”
“那是自然。”文旌挺直了胸膛,威风凛凛道:“就拿我来说,在家里我说一阿遥不敢说二,她怕我怕得要命,爱我也爱得要命,真是一刻都离不开我。”
赵煦狐疑地斜眼瞥向文旌。
文旌道:“怎么,陛下不信?实话跟你说吧,我进宫都得趁着阿遥午休了才行,若是她醒着见我要走,定是要哭哭啼啼不肯的。”
文旌越说越来劲儿,越说越上道,这几日在家里被压迫得狠了,低眉顺眼的使唤丫头当得太憋屈,好容易能有个宣泄的地方,一改往日清冷内敛的作风,开始无所顾忌地自由发挥。
文大丞相正说得唾沫横飞,有人悄悄从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文旌自是不想理,一抬胳膊甩一边儿去,豪气万丈地跟赵煦说:“这夫为妻纲,三从四德,女人听男人的话天经地义,这里面学问多着呢,臣慢慢教陛下……”
“大人!”江怜忍无可忍,屡次试图在文旌耳边小声说几句话都被他推到了一边,实在无法,只有站在他身后,扬声道:“夫人醒了,她说她知道大公子藏着什么猫腻了,让大人快些回去,好给她助威。”
文旌嚣张的表情骤然僵硬,眼见赵煦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只觉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让她等着。”
江怜极有修养地克制住要翻白眼的冲动,温和且好心地提醒:“夫人还说了,一个时辰内大人要是回不去,以后就别回了小厮来送信花了半个时辰了,还剩半个时辰……”
石亭里静悄悄的。
文旌沉默地坐着,赵煦和江怜沉默地看着文旌,三人沉默了片刻,文旌突然站起身,二话不说地往外走。
“文相,你不教朕了?”身后传来赵煦压抑着笑幸灾乐祸的声音。
文旌疾步快走,头也不回:“陛下自个儿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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