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里灯火通明,侍女端着热水盆进进出出,稳婆嗓子喊得都哑了,外面三个男人靠在屋檐下,双手合十于胸前,脸色煞白煞白的。
“啊!”一声惨叫。
三人颤颤哆嗦了一下,任瑾崩溃道:“不是,这生个孩子怎么这么费劲?”
文旌惨白着一张脸虚弱地歪头看过去:“怎么办?要不不生了……”
“胡说!”任广贤怒道:“不生怎么办?塞回去吗?!”
“啊!”又是一声惨叫,比刚才那一声听上去虚弱了许多。
文旌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猛地直起身子,往产房里钻。还没钻进去,就被姬影推了出来。
“外面等着,你添什么乱”
侍女端着热水从文旌身边擦肩而过,脚步一踉跄,险些被他撞翻了。
文旌急得直跳脚:“阿遥都疼成这样了,怎么还生不下来?这些稳婆到底会不会?”
姬影白皙的额头上满是汗珠,闻言白了他一眼,“她们不会,你会啊?”
文旌抻了脖子正想回怼,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喧闹混乱的产房里传出一声清亮的哭声,犹如从天而降。第一声之后有着短暂的停歇,仿佛初降尘世的试探,而后,便如铜铃脆响,一声接一声,绵绵不绝。
任瑾和任广贤也傻了。
两人慢半拍地对望一眼,又极其一致地看向文旌,文旌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看他们,再看向姬影。
姬影先回过神来,大笑:“成了,成了。”
稳婆抱着孩子出了幔帐,笑眯眯地冲文旌道:“恭喜大人,是位小郎君。”
文旌的手发着抖去接那小小的、软软的襁褓,低头看了一眼,见那小东西跟个小老头似的,皲皱皲皱的,眼还没睁开,只紧攥着一只小拳头,来回地挥,像是跟什么人较劲一样。
文旌看得有些发呆,随即生出了虚幻之感,好像……在做梦一样,脚底轻飘飘的,如落在了云端。
稳婆以为他是嫌孩子丑,在一旁宽慰道:“刚生出来的孩子是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大人和夫人是神仙般的模样,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丑。”
文旌恍惚了一下,想起什么,忙抱着孩子进幔帐里。
他弯身坐在榻边,腾出一只手握住任遥的手,轻轻道:“阿遥,我们有孩子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任遥本已筋疲力尽,虚虚地躺在榻上,半阖着双眼,迷迷糊糊道:“你掐一下自己,看疼不疼。”
文旌果然缩回手想要掐自己一下,可指腹刚碰上自己的手背倏然止住了,他转了转眼珠,低头看看已被哄睡了的小豆包,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缓慢挪动自己的手,抚上那皲皱皲皱的脸颊,轻轻地拧了一下。
“哇!”清亮的哭声极为醒神,文旌满心欢喜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胸口,哭了!不是做梦!
这罪恶的一幕恰巧被刚进来的任广贤和任瑾看到,任瑾三步并做一步上前来将孩子抢了过去,后退数步,在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里,警惕地看向文旌:“你想干什么?”
文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面容极其无辜。
“你装什么装!为父刚才亲眼看见了,这么小的孩子,你竟然也下得去手!简直是禽兽!”
任广贤大喝一声,颇为义正言辞,招呼任瑾:“这孩子留他身边太危险,抱走!赶紧抱走!抱我屋里去。”
任瑾得令,抱着孩子撒腿就跑,文旌慌忙上前去拦,被任广贤挡了回来。
父子两一前一后撤退,在文旌的眼皮子底下抱着孩子大摇大摆走了。
文旌:……
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文旌站在原地愣了愣,突然听见幔帐里有细微的响声,他生怕是任遥有什么事,也顾不得别的,忙返身拂开幔帐进去。
一道大关就这么平稳地闯了过去,文旌给刚落地的孩子取名文知书,小字久久,意为长长久久。
他休沐在家,每日里的正经事就是陪夫人哄孩子,除了父亲和兄长总跑出来以各种理由跟他抢孩子,日子过得还算无忧无虑。
虽说告了假,远离了朝堂,可他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长安一片风平浪静,百姓们按部就班地生活,若不是金明池日日给他带回胡州战报,他都要怀疑千里之外是否有战火正在燃烧。
说实话,赵煦的排兵布阵并没有大毛病,除了在关键节点有些畏手畏脚而错失了几个反攻的良机,再挑不出什么错处。
话说回来,任何一个初登疆场的新将都难免会有过分谨慎的风格。在兵法里,新将最忌讳的是轻敌冒进,赵煦坐拥天下,有天下粮仓和兵马为后盾,有足够的实力同对方徐徐而战。所以过分谨慎,对于大局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至多只会将胜利往后推几个月。
果不其然,此战打了不到半年,便以罗司礼的全线溃败而终结。
罗司礼被押送长安的时候文旌已经回了凤阁,着手准备新政,赵煦想审一审罗司礼,是否与朝中官吏有勾结,文旌知其意,极自然地不去插手。
严审的结果与他们二人所料想的差不多,跟被幽禁祈康殿的魏鸢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赵煦打定了主意,这个女人就是条毒蛇,留着后患无穷。
他知会内值司送了鸩酒去祈康殿,可内侍又原封不动地把酒端了出来,内侍赶到宣室殿,在御前禀明了情况。
赵煦冷笑:“还当是从前呼风唤雨的时候呢,想见谁就见谁。”
内侍观天子颜色,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赵煦静坐了片刻,缓慢收敛了脸上的嘲讽神色,道:“召文相。”
魏鸢不肯喝这杯毒酒,提出要见文旌一面。赵煦知道,当初为了从她那里问出来陈稷离京后可能会去的地方,文旌向她亮明了自己哥舒毓的身份,她心里定然是存着念想的。
赵煦对魏鸢的憎恶难以用言语来描述,恨不得生啖其肉,她有什么念想,赵煦恨不得把这念想亲手毁在她面前,让她也试试临终绝望的滋味。
可偏偏魏鸢的念想是文旌。
赵煦不光不能毁,甚至还投鼠忌器,不得不多在意着文旌的感受。
那个人作恶多端,身上孽债累累,早已不配为人母,可……再不配,也是人母,赵煦不能替文旌做决定,他们的袍泽之义,患难之情,不能因为这么个女人而生了嫌隙。
赵煦打定了主意,决断交给文旌来做,只要他说一声不见,赵煦就再没什么顾虑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文旌听了内侍的回话,沉默了许久,平静道:“我去见她。”
赵煦撇了撇嘴,朝内侍摆摆手:“去安排。”
内侍得令,揖礼而退。
祈康殿雄丽巍峨一如往昔,只是殿前侍立的由锦衣纱帽的内侍换成了佩剑亮甲的禁卫,他们已得了圣旨,远远见文旌过来,整齐地让出一条宽道,为首的躬身揖礼,道:“文相。”
文旌极淡地掠了他一眼:“守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禁卫道:“大人放心,陛下早就下过严旨,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文旌点了点头,揽过臂袖,抬脚登上了云阶。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澄净,落到玉石雕的须弥座前,显得温暖而静谧。
文旌推门而入,偌大的殿宇悄寂无声,打眼望去,一片珠光璧影,奢华至极。魏鸢亦是一身华服,金缕长摆逶迤拖地,上面密匝匝嵌着珠络宝石,亮熠得晃眼。她见文旌来了,放下手里的棋子,敛过袖子坐端正了,轻轻一笑:“阿毓,我就知道你会来见我的。”
文旌站在幔帐遮出的阴影里,默了片刻,冷淡道:“我是文旌。”
魏鸢紧凝着他:“没有哥舒毓,哪来的文旌?你辛苦筹谋为哥舒耶奇和赵延龄报仇,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敢承认了?我还以为你当真如你父汗一样,堂堂正正,宁折不弯呢。”
文旌站得端稳,如一尊冰雪雕的像,对于这些锥心之言根本毫不在意,只讥诮地勾了勾唇角:“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父汗?”
魏鸢一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文旌迎上她的视线,清清淡淡道:“还是你觉得,我该为你这些话而内疚,为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姓哥舒而痛不欲生?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我吧。”
魏鸢沉着脸,恨声道:“是我,罪魁祸首是我,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让哥舒耶奇死!想让殷如眉死!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做的最痛快的事就是杀了这一对狗男女!”
她的声音凄厉如刃,文旌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倒不是因为她话中刀子一般的指责,对于这些话,他半句也不相信。她和父汗成亲没多久,殷如眉就和义父定了终身,有婚约时尚且没有越雷池,各自婚娶之后怎么可能再私相授受。
他的声音愈加冷:“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是哥舒耶奇的枕边人,他心里惦着谁,想着谁,能瞒得住别人,瞒得过我吗?是啊,殷如眉出身好,长得美,身边男人都爱着她,宠着她,那我呢?我就活该被当了一个成全别人心意的棋子吗?”
原来她都知道……
文旌有片刻的失神,随即道:“纵然父汗确实有错,对你也确实不公平,这就该死了吗?殷如眉有错吗?她该死吗?”他后退几步,缓声道:“你若是受不了,可以和离,痛快磊落地了结一切,我会站在你这边,甚至会支持你再续一段好姻缘,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指责父汗,让他为自己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不是让他担着莫须有的污名而死,甚至连累整个铁勒。我问你,那些在韶关战死的铁勒兵将有罪吗?他们该死吗?还是说,只要你不高兴了,就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魏鸢沉默了片刻,抬头,脸上带着近乎于残忍的笑:“阿毓,你在替他们抱不平吗?是啊,你自以为站在了正义的立场,替这些人报了仇,可是你永远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无论是你的义父,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妻子,他们永远都不会忘。”
文旌紧凝着她,眼神越来越冷。
“不然,你以为任广贤为什么要把你养大,他想让你替他报仇,让我的儿子来终结我的尊荣富贵,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痛快的复仇。”
文旌看着她那副恶毒的甚至没有丝毫掩饰的模样,心好像浸入了寒潭里,森冷至极。
他终于能彻底理解义父当初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坚定地不许他暴露自己的身世。是因为义父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自私至极,恶毒至极,就算早早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能怎么样,稍违逆其意,她照样会对自己下毒手。哪怕到今天,她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再无反击之力,还是要以这种方式报复他,让他难过。
这又能怎么样呢?他本来对她就没有多少幻想,之所以肯来,不过是想彻底了结这段母子孽缘,让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至于她对义父、对赵煦、对阿遥的阴毒揣测……文旌摇了摇头,何必要跟她争论,她这样的人,至死也不会懂什么是真情真意。
想通这一点,文旌只满不在乎地寡淡笑了笑,带了几分不屑,转身便要走。
魏鸢在身后叫住了他。
“阿毓……”
文旌顿住步,听她缓声道:“我……刚才有些激动了,可我到底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你可以暗中把我送出宫,找个跟我像的人替我死,你要是不方便,我有办法,这宫里还有我的心腹,赵煦那个笨蛋怎么可能是你我的对手。等把我救出去,我可以帮你,谋朝,篡位,不是毫无胜算的。”
荒唐话听得多了,文旌突然想笑。
但他强忍住没笑,只是缓慢地回过头来,看向魏鸢,目光在一瞬变得温柔,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文旌柔声道:“好啊。”
魏鸢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心中大喜,却又多了几分怀疑:“你答应了?”
文旌道:“是,我答应了,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魏鸢忙捏起衣裙奔过来,抓住文旌的手,激动道:“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文旌脸上漾起一抹极温和的笑意:“我来祈康殿陛下是知道的,所以现在不能动手。你得等我,至多三天,我便安排你出宫。”
魏鸢大喜,但低头一思忖,忙又道:“不行啊,赵煦要置我于死地,刚才还让人送了鸩酒过来,我怕我等不了三天。”
“此事交给我,我会解决。”
魏鸢还是满怀忐忑,却见文旌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拿开,他的目光很空,很淡,却又好像含了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最终落到了她的身上:“我得谢谢你,见了这一面,我终于可以彻底释怀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但又想起什么,再停住回过身看向魏鸢,笑容若春风化雨,柔暖至极。
“你要记得,我会派人来救你,一定会。”
文旌出了祈康殿,阳光依旧灿烈,落到背上,晒透衣衫,暖意融融。
他方才觉出,这深殿当真是阴冷得很。
赵煦暂停了下午的凤阁议政,眼巴巴地在宣室殿里等着文旌,见他回来,忙从御阶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问:“你……没事吧?”
文旌好似失了魂一般,目光空洞地散落在虚空中,好半天才回过神,道:“再留她三天。”
赵煦陡然警惕:“为什么?你心软了?”
文旌瞥了他一眼:“不,我是怕她死得太痛快。”
赵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一杯鸩酒下去,撑不了半个时辰。我父汗当初可没这个福气,延龄也没有。”
赵煦有些迟钝,在文旌冷冽的眸光里缓慢领会了其意。
文旌浅浅地笑了笑:“这事到这儿就跟我没关系了,留她三天,三天之后悉尊圣意。”他突然想起什么,收敛笑意,严肃道:“陛下要清肃宫闱,凡内侍宫女皆要查明来历,对于可疑之人严加查问,趁着新政,还是放还一批宫女吧。”
这是正经话,赵煦听出了些门道。
“魏鸢在宫里还有耳目?”
文旌点头:“百足之虫,她经营后宫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连根拔起。”
赵煦咬了咬牙,道:“朕知道了。”
文旌又嘱咐了他一些话,便告辞出宫了。
家中一切如常,到处都安安静静的,任遥正在挑选做秋衫的布料,任广贤抱着久久在逗,任瑾在一边看得直溜哈喇子,屡次提出给他抱一抱,均被拒绝。
久久自打褪去了那层皲皱的皮,长得一天比一天嫩,一天比一天标致,软濡濡的小脸蛋跟层蛋清似得,好像能掐出水来。
任瑾看得手心发痒,没忍住学着文旌伸手去捏,可他忘了久久近来练就了一项本领,凡是有人捏他脸蛋,必会滴溜转着眼珠先看一眼,若是他爹,那这事就算了,他闭上眼继续睡,若不是他爹,那……
文小郎君亮出肉嘟嘟白嫩嫩的小巴掌,准确无误地拍在任瑾脸上。
啪一声脆响,任瑾被打得一阵懵,看得文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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