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京来说,四月的天气中,早晨的风依稀还带点晾意,虽然踏青来不及了,但到底是农耕的好季节。
些许的雾霾,自北向南而来,惹得整个京城的百姓忍不住抱怨,都说是遵化铁厂排出来的黑烟作祟。
而之所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怪罪在铁厂,则是在去年冬天的事件引起来。
因为在过年期间,冬天的雪花,竟然染了黑丝,这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好家伙,只听说过六月飞雪的,没听说过下黑雪的。
一时间,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忙不迭地改换说辞,引起了整个民间的哗然。
许多有身家的人,连夜跑出北京,去往乡下避难。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总归这不是这么吉兆。
一连几日,整个京城人心惶惶,天人感应之下,必然是朝堂出了奸臣。
这时候,大明公报就显出威力了,发言呵斥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说法,直言是铁厂的黑烟升到空中,把雪花染黑了。
这才让舆论平息下来。
普通百姓无所谓,而文人们欣赏不到雪景,声音也大,惹了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上疏的奏章也多了许多。
不过,对于通政司送来的一箩筐,内阁虽然照单全收,但全部留中不发,使得舆论在沸腾之后,立马就缓解了。
农耕时分,对于整个皇室来说,最为紧要的,莫过于迁徙去往玉泉山了。
去往玉泉山庄避暑,已经让整个宫廷习以为常,甚至形成了惯例,外廷则适应了,如同候鸟一般跟随而去。
早一些年让人新奇的铁轨马车,如今倒是让人习以为常,络绎不绝的人群登车迎送,显得格外的热闹。
这时,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们先去吧!”
“陛下?”皇后奇道。
“多少年没有出宫巡游,坐在这车厢,民间的风情都不见踪影,不了解民情,何来治国?”
朱谊汐叹道。
皇后还想再劝,却被太子的眼神制止。
见其主意已定,后宫一行人才缓缓上了车。
皇帝留下了,太子和齐王也留下了。
而护卫他们,只有五百侍卫,两千京营。
“此车站,一年能盈利多少?”
缓缓的走向夏车,皇帝忽然问道。
“玉泉山至京城,来往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运送山泉水,量大便宜,整个车轨一年能获利十万块左右。”
由于铁轨马车,基本上都是由内务府投资,所以一定的收益管理,同样是内务府打理。
这时候,羊乐倒是有了发言权,盖因为张祺不在的缘故吧!
“十万?也还算可行吧。”
按照目前的铁价,一斤铁价值十个铜子,一里的话起码得消耗二十万斤,也就是说,一里两千块银圆。
五里,就是一万块。
玉泉山至北京城,六十里,也就是十二万块银圆。
一年时间就能收回成本,其余的时间纯粹是收益。
好家伙,太赚了吧!
皇帝微微点头,他这时候忽然想起了,张祺掌控内务府多年,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
毕竟内务府负责皇室对外的经营,内帑的多少,基本都是由内务府决定,长久的让人待着不动,就容易出事。
羊乐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又恭敬的说道:“陛下,获利最多的,就是京城至天津的铁路,虽然不过三百余里,但一趟车程,就需要一块钱。”
“我听内务府的人言语,每年来往的人群,尽得三五十万,累死的马儿都有几十匹呢!”
听得这话,朱谊汐眉头一松,嘴角带着些许的笑容。
从玉泉山到北京,来往的都是货物,而从天津到北京,运送的都是人。
如此一来,依托于北京城的政治中心作用,吸引了天南海北的文人商贾,他们自然毫不吝啬这点钱。
当然,穷人也可以坐船,或者徒步,但其中的损耗却相差不多,而且还多出两天时间。
瞧着羊乐口若悬河的模样,皇帝心头一笑,不以为意。
他当然明白,内务府对于宦官们来说,就是一块极大的肥肉,做梦都想咬上一口。
张祺下去了,岂不就空出了位置?
“建到哪里了?”
“去年底,就将铁路从玉泉山,延伸到了宣府,今年就能抵达大同了。”
“而且,通州是太仓所在,也早就通车。”
羊乐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企图想在内务府的位置上占据先机。
“如今,内务府已经在主持南京至松江府的马轨……”
说到这里,羊乐突然抬起头,话语之中带了些许的情绪:“可是奴婢听说,内务府准备上一些股份,给那些民间的士绅,算作是空手套白狼。”
“可是陛下,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此之天津也不遑多让,一年能回本,剩下的时间,每年能给内务府至少带来上百万块。”
“这些利润,可不能分给那些所谓的士绅。”
太子和齐王听着,眼睛都直了。
他们第一次听说铁轨内幕,原来是那么的搞钱。
好家伙,内务府的水可真深啊。
不过,如果江南铁轨真的修起来,其中的收益不用太夸张。
阳光丝丝缕缕透过灰白云层,照亮这片广袤平坦田野。
雨水充足,让麦苗郁郁葱葱,远远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其劳作。
马蹄阵阵,车轮辚辚,偶有碎石子射在车厢,发出彭彭动静。
皇帝微微一笑,叹道:“自古以来,钱财动人心。”
看着太子和齐王,皇帝解释道:“岂止是那些士绅,朝廷内的那些官员,也羡慕的咬牙切齿。”
“他们多次的上书,要求朝廷禁止内务府修铁轨,改由户部出钱管理。”
“何来?”
“无外乎眼红了呗!”齐王直接道。
皇帝微微摇头。
太子则认真道:“如果将铁轨,贯通整个大明,想来成功了,一年起码能坐收数千万块。”
“对于朝廷来说,这样是利大于弊的。”
“农税增收不易,因为天下的田亩是有数的,而且还深受自天灾,不及商税那样的稳定。”
“同时,商人奸猾,征收不易,哪里有铁路那样坐着收钱容易?”
皇帝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然后又飞快的收敛:“太子说的不错。”
“齐王,你太贪了。”
“你以为,天底下的钱财,都要尽收内库,而置朝廷不顾吗?你要明白,内廷外廷俱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朱谊汐继续教子:
“况且,你不明白,每一里铁路的付出,都是极大的,如果要将全天下都修铁路,每百里,就得耗费二十万,千里就是两百万。”
“山区丘陵甚多,再考虑到奔走的马儿,维护等工作,更是需要地方的深入配合。”
说完,朱谊汐又转头,看向了太子:“太子有什么主意?”
太子闻言,微微一怔。
“陛下,儿臣想了想,觉得应该把股份散出去,甚至让朝廷去主持时,也要把那些士绅们,纳入股份之中。”
“太子——”齐王惊呼。
皇帝摆摆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朱存渠松了口气,感受到皇帝的纵容,他大着胆子继续道:
“虽说自古以来,皇帝富有四海,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实际上,前有贵族,门阀,豪强,今有士绅,都市与皇帝共天下。”
“所以,若想要朝廷长久,就需要继续与之共天下。”
“那你的意思,怎么分配?”朱谊汐鼓励道。
“儿臣的意思,首先要颁发谕旨,严禁天下私人建造铁轨,违者严惩不贷。
然后,就是让朝廷去主持铁轨,但户部的钱粮必然不足,在散去股份与地方的士绅,不仅不用耗费一分钱,就能让铁轨建成。”
“到时候,朝廷坐收其利,外廷富裕了,内帑自然也好过些。”
皇帝掀起了车帘。
皇家夏车其实是四面敞开,纱巾围着便于透风观景,随着丫鬟见机,把纱巾挽起,就见马车不远的大片田野。
庄稼和杂草一起疯长,农人成群下田用锄除草,有些躲避不及,都诚恐诚惶跪倒在路边,不停磕首。
这些庶民褴褛的衣衫和麻木面孔让他想起电视剧的场面。
虽然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说,终止了明末战乱,这是皇帝最大的功勋,同样,对于底层百姓来说,温饱问题还彻底未解决。
毕竟和平,只是让人不会那么容易的死去罢了。
有些话虽然残酷,但却不得不说:
法律,是统治阶级维护利益的铁笼。
前秦,王权与贵族共天下。
两汉魏晋南北朝,皇权与门阀共天下,所以法律是服务于门阀的。
唐宋之后,士绅阶级崛起,法律就是为士绅和王权服务。
例如,肯定地方族权,宗族的司法,朝廷几乎不干涉。
所以,那些推崇法家,鄙视儒家的人,如果真正意义上的让法家依法治国,不亚于作官僚士绅的爪牙。
太子口齿清晰,话里话外,就没有普通人一丝的身影。
什么方便百姓出行,解决交通困难等,都没有,只有利益,关于士绅的利益。
这样的考虑,固然是没错的。
但,现实就有些太过于冰冷。
“太子,做事和说话,是要分开来讲。”
皇帝的口吻较为严肃:“你要学那些文人,做事的时候要谈利益,但说出来的时候,就要粉饰道德。”
“铁轨建成,让百姓父子兄弟团聚,这就是朝廷的初衷,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太子忙点头,恍然大悟。
齐王见气氛严肃,立马笑道:“父皇,在儿臣看来,钱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能够千里转运兵马。”
“其人必将铁轨扒开,转运不易。”太子叹道。
“但总比走官道强吧!”
“齐王说的在理。”皇帝笑道:“铁轨虽然容易扒开,但顶多是一段,而非全部,走到最近一点即可。”
这时候,父子三人又谈论起来了民间的故事,气氛和谐了许多。
但朱谊汐却心中做起了决断。
禁止私人营造铁轨,那么就是为了垄断权力。
然后,皇帝和朝廷将主持分配。
将铁轨的利益最大化,莫过于将其与大量的贵族、官僚,士绅联合,获得海量的资金扩建。
这样一来,政毁人亡必然是不存在的,同时也会让铁路彻底的普及开来。
中途,马车停了下来。
皇帝下车,齐王和太子自然同下。
车辆并不是朝着直线行进,而是绕了一圈,在附近的村落转悠着,但基本上不离开官道三十里。
茅草屋,布衣短衫,男女老少,相貌虽然不一,但多以黝黑示人,与北京城中的白皙百姓,可谓是天壤之别。
随便一处村落,最为宽大的,莫过于祠堂了。
宗祠文化的根深蒂固。
太子和齐王沉默着,浏览完了一座又一座的村落,心情沉重。
可以想象,几乎九成的百姓,都挣扎在温饱线上,甚至有了一家只有一件棉衣棉裤,谁出门谁穿。
不过感到欣慰的是,最近几年都没有饿死人的。
问其原因,族老张着无有几颗牙的嘴巴,笑道:“因为有那个红薯来着,我们把它叫做地瓜。”
“山坡地都能种,屋前屋后也成,不需要多麻烦,一年就能收个几百斤,晒成干就能吃了一年半载了。”
“那为什么不磨成粉呢?”太子忍不住道:“听说红薯粉更能存,而且也能卖上价钱。”
“磨坊的驴,可是留给麦子的,如果让地瓜都磨了,可不得让驴累死哦!”xs74w
老人摆摆手道:“穷人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用磨的钱可贵着呢!”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苦涩道:“以前村里的妇人,还能织布去市集卖,如今听说有种天津布,比咱织的布还便宜,没人买了……”
重新回到了官道,太子和齐王先陷入思绪中。
民间疾苦,说的容易,但骤然见到,就让人难以接受了。
家徒四壁,衣衫褴褛,这都是书本照入现实。
朱谊汐倒是没什么,他看多了,带两个儿子来就是为见此:
“京畿都是如此,可以想象,边疆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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