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跟在队伍最后面,或者是用板车推,或者是身上扎着绷带自己走的伤兵从俩人身边走过后,杜如晦目光盯着那群为国流血的军人们,对李臻问道。
“嗯。”
李臻也应了一声,目光同样落在那群伤兵的背影上面。
严格意义的说,他被震撼到了。
没来之前,看电视也好,或者阅读小说之类的,除了要被拿来衬托某件事时,会给出一些伤兵的镜头,比如满营的伤兵多么多么惨,多么凄凉。然后这时候总会要么有个主角出来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激励大家,要么会有人借助这些伤兵来描述朝廷是多么的无能之类的。
所谓的伤兵,从头到尾都只是被借用的工具而已。
可是……当至少有一两千的伤兵,迈着一看就知道有些疲惫的步伐,却坚持不掉队,跟在队伍后面一瘸一拐的往洛阳走。
看着他们那活着缺了胳膊,或者躺在车上没了大腿的模样。
李臻却一时间没了与友人即将重逢的喜悦。
实话实说,他有点睁不开眼了。
是,他走这一路来也很辛苦,穷、困、伤、苦等等事情也都经历了。但在他心底,自己经历那一切,比起这些伤兵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或者说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没亲眼经历过,或许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当你看到一两千浑身带血的兵卒,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无怨无悔的从你身边经过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到底有多么扎人。
“……”
“……”
沉默的看着他们走远。
李臻似乎懵住了,久久未发一言。
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甚至没来由的,他有些惭愧。
明明他们还在保家卫国,可自己身边却已经围了一圈随时都可能跳出来的反贼……
将来甚至可能和他们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那股惭愧和心虚折腾的他心里很不舒服。甚至连杨广的穷奢极欲与残暴不仁都没法抵消他对这群军卒的那股疼惜了。
“……道长,咱们也走吧?”
同样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的杜如晦说道。
“……”
李臻扭头看了他一眼,无声点头。
可牵马走了几步后,杜如晦看着李臻的脸色不大对。想了想,他问道:
“想什么呢?”
“……”
李臻身子一顿。
下意识的又看向了前方。
“老杜啊。”
“嗯。”
“这会儿也没外人,咱哥俩说个掏心窝子的话。”
“你说。”
“……”
道人目光落在那行进在队伍最后的一群推着板车的兵卒身上。
看了好一会,才说道:
“我要是和你说,我看到他们受伤的模样,快哭了,你信么?”
“……道长是在同情他们?”
“我也不知道……呼。”
长舒了一口气,缓解一下情绪,道人略微摇头:
“但我只是很心疼这些人。其实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还活着。可那些没活着的人们呢,谁不是谁的儿子,谁又不是谁的父亲?……就像是柳丁,就像是文冠。
尤其是柳丁,他走的原因我不是和你说了么?你还说他言而无信来着,但实际上我挺开心的。自己的丈夫死了,一个女人咬着牙,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而好容易大儿子有了出息,结交了贵人……她心里你说得多开心?
但同样的,咱们光看到开心了,天底下又有几人会想到,她心里那份惶恐?她儿子何德何能,能被一位真武下凡的道长给看上?又何德何能,被一座千年大城的女官大人在结婚时亲自过来送了一套宅院?
她的丈夫,只是因为大人物的一个念头,就成为了一场战役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注脚。而现在,当她的儿子有这个苗头时,你觉得……她会怎么选择?而这还是柳丁认识了咱们,得到了机会的前提下。可你再看看他们呢……“
指着已经逐渐成为一条黑线的队伍。
“河北窦建德、江南杜伏威,瓦岗寨翟让……哦对,幽州大总管罗艺,然后前几天你说的那个……在西北忽然起势的薛举……每个人都有军队,甚至包括咱们的陛下。这些人互相厮杀,就如同野兽一般。
每个人只会注意到一场战争的结果,谁胜谁败。可他们真的会去考虑……在掀起了野心之举后,会带给麾下一个兵卒背后的家庭带来怎样的伤害么?……要是胜了还好,好歹是個英烈之家。可如果败了……被扣上个反贼的名头,留下的孤儿寡母最后又该怎么过活?”
“……”
杜如晦哑口无言。
其实一开始,他以为道长会和自己聊聊那些伤兵的。比如他们的家庭该如何安抚,抚恤之策有那些弊端之类的。
他心知道长的慈悲。
但没想到……比起个体的慈悲,道长想的却是一个……至少在杜如晦看来,是基于人性出发的一种……近乎于审判的论调。
说白了,道长说了这么多,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那就是:
“谁在犯错。”
是的,乍一看有些牛马不相及,但道长的话在他自己听来,就是如此。
到底是谁,犯了错。
是那些反贼么?还是说陛下?
如果说陛下犯错,那么这些将错就错的反贼就正确么?
而若这些反贼是错误的,可天下在现在坐在那张龙椅上之人的带领下,会更好吗?
可如果说没错。
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在自己家里折腾,管别人什么事?
有错吗?没有。
可是,那些在他家里被三天一扫五天一晒折腾的虫豸鼠蚁,感觉到自己活不下去,活不了了,奋起反抗,有错吗?
也没有。
就像是那些伤兵。他们是和妖族搏杀受伤的?
并不是。
大家都是蝼蚁,被人驱赶着绞在了一起。
到底谁错了?
或者……
大家都没错?
可是……
看着那条黑线。
犹如一条在大地匍匐的黑龙。
黑龙之颅无比威严,龙身金鳞片片如精钢。
唯独那条尾巴。
伤痕累累。
终于还是尾巴默默承受了一切,承担了所有世间的憎恶与杀意,仇恨与欲望。让人们可以看到它的威严,然后……默默的恢复自己的伤口。
其实杜如晦自己觉得,他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
但……
自从遇到了道长之后,此时此刻的他恍惚间发现,从道长那边每次抛出来的一个问题,都是一种无法理清的乱麻。
而往常遇到这种问题,那只需要快速理清,根之源头,快刀斩断就可以了。
偏偏……
“……”
沉默片刻,他扭头看向了旁边。
黄昏的风,吹的道长那件黑白的道袍飘飞如舞。
如果没看错的话,是卷云绢吧?
去年的新料,一尺百金。
曾经的杜如晦,知道了这种产自蜀地的新料子,乃是万蚕头丝放成尺娟时,还在心里大骂过一些人奢华无度,汲取民脂民膏来着。
在他心中,哪怕是帝王,都不配穿上这种料子的衣裳。
其他人又何德何能,敢当之无愧的穿上这件万蚕丝尽的心血?
可是此刻……他忽然觉得……
这世间,如果以卷云绢来衡量人心品行的话。
那么……帝王不配,国师不配,人仙更不配……
以他的见识,这天下,能配得上这块布料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道人了吧。
与他为友。
何其幸也?
于是,他说道:
“道长。”
“嗯?”
“入城吧。”
看着李臻意外的表情,书生摇摇头,牵马而行:
“想之太多,反倒无用。这世道……就像是一堆放薪柴与粮食的屋子。火星已现,薪柴即燃。而你我,就像是两只蚂蚁,我们能做的,就是团结更多的蚂蚁,救出更多的粮食。然后……”
他顿了一下,但马上就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了。
根本没考虑合适不合适。
因为……道长刚才说了。
这会儿,四下无人。
就咱们哥俩。
那咱哥俩……就要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于是,在道人的双眸之下,心有大志的书生,背对那即将陷落的夕阳黄昏,看着那逐渐消散的黑龙末尾,用一种平静至极却坚定无比的语气,继续说道:
“待到火焰,把一切付之一炬后,蚂蚁们痛定思痛,剔除掉把柴房和粮仓放置一处的弊端,再……造出一个更好的家。”
“……”
说完,道人便沉默了。
复行不足十步,忽然,杜如晦听到了一声轻笑:
“哈~果然,读书人的心……坏透了啊。”
他没反驳。
只是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
……
明月初升时,李臻独自一人回到了春友社。
杜如晦没和他一起。
马上前往河东,他有着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准备了。
而李臻回到春友社时,里面已经亮起了灯光。
“先生,您回来了。”
看着出来迎接的小伙计,李臻点点头:
“白日干嘛去了?”
“……去城隍庙祭拜爹娘了。对了先生,今日有两位公子前来寻先生,自称姓阎,见先生不在,说是明日再来拜访。”
“噢。”
听到这个解释,李臻点点头,并没在意那兄弟俩的事情。
来就来呗。
正愁没生意呢。
看着已经打好铺盖卷的小伙计,李臻说道:
“应该便是明日或者后日,就会有一群来自飞马城的商姓之人来寻我,我若在便罢了,若不在,你就让他们在这等我。好生招待,那都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知道么?”
“诶,知道了。”
和小伙计吩咐完,李臻点点头,直接回了东厢房。
那日和老师聊完之后,他的修炼便一日没有再靡费过。
平心静气,默诵金光咒。
金光漫漫,护持灵台一片通透后。
他的意识如同一尾游鱼,娴熟的脱离了天地,落入到了另一条河中。
在河流里,他现在已经可以模糊的感知到自己的“同伴”了。
其中一条,离自己最近。
而其他两条则像是远在千里。
但他没有靠近,而是默默的游弋在这条长河之中。
老老实实旳。
而那三条鱼儿仿佛不知道他在这里一样,一动不动。
……
“小姐!”
几月不见,当红缨再次看到孙静禅时,忍不住一抹喜悦涌上心头。
“嗯。”
双眉如刀的女子应了一声,任由那些侍女仆役搬马车上的行李,先是扭头看了一眼就在不远处,伫立在黑暗中的东宫,接着脸色平静的点点头:⑦④尒説
“进去说吧。”
“是。”
主仆俩越过了仆役们,一起进入了专门为了飞马宗之人准备的府邸。
孙静禅是自己来的,并没有带其他人。
因为在河东之时,按照战事临时征召,飞马三宗这次跟来的人,都加入到了李渊的队伍。
进了队伍,就是兵卒。
而此刻大军在城外驻扎,李渊要在明日的朝堂上上交虎符后,军队才算彻底解散。
所以他们还不能走。
走进了府邸,就听到里面的护卫们恭声喊道:
“大小姐!”
一听这称呼,她便明白了,这些人应该都是飞马城的人。
摆摆手:
“不必如此,这是京城,又不是家里……自己去找吧,这次来带了不少书信物件,还有你们的内人做的衣裳。都有名字,自己去拿。“
这话一出口,顿时,护卫们满脸喜色。
而红缨也适时说道:
“小姐,水已经放好了,婢子伺候小姐沐浴吧?”
“嗯。”
听到红缨的话,两条如刀的眉毛下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一抹疲惫之意。
没有让任何人赶来,主仆二人朝着后院走。
来到后院时,基本已经看不到人了。
红缨伺候了她十几年的饮食起居,陛下派来的那些宫女因为担心有什么细作,都被她给留在了东宫。
先吃饭,再沐浴,最后早早休息。
明日孙静禅还要去觐见。
得早一些休息才对。
只不过……
“饭就不吃了,直接沐浴吧。今日在马上颠簸一天,实在没什么胃口。”
“是。”
转道往汤池那边走。
一池温度恰到好处的春水里飘满了新鲜的花瓣。
“哗啦~”
披头散发的女子下了浴池,红缨理所应当的穿着一袭轻纱,陪同孙静禅一起下了水。
拿起了梳子,沾着全是鲜花香味的池水,开始帮小姐梳头。
她能看出来,这两个月,小姐吃了不少苦。
刚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背对着她的小姐说道:
“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按照侍郎大人的吩咐进行。在我接管了府库之后,先是给越王的家丁们每月多发一份例钱。有了钱,融入的自然就快了一些。接着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越王与人交际送礼的档次也都提了一级。包括翻修东宫、给珍兽栏里的奇珍异兽改善条件等等,一套下来虽然银钱花的多了些,但最起码……咱们在京城不是什么瞎子了。”
“小钱而已,无需计较。“
“是。”
“二爷爷的伤呢?”
“还在恢复……医家的人说了,与诸怀那一战……确实伤了门主元气。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恐怕不可能了。但能恢复个七八成,大概一年到两年的时间。”
“……”
听到这话,孙静禅沉默一下,忽然说道:
“你觉得我明日去找二爷爷,和他商讨一下下任门主之事,合适么?”
“……”
红缨梳头的动作一顿。
想了想,这才柔声说道:
“婢子觉得不太合适。”
“哦?”
悄无声息的,被温水包裹的女子睁开了有些疲惫的眼眸。
眼里是一抹意外的欣喜:
“红缨。”
“是。”
“你成长了啊……”
“……”
“哗啦~”
疲惫的女子靠在了侍女的身上:
“给我捏捏肩吧,一会再梳。”
“是。”
感受着拿捏正好的力度,闭着眼睛的女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再成长一些,红缨。在京城这个乱局中,早日成长到能独当一面,能为我分忧的倚靠吧。“
说着,她感受到了那揉捏自己肩头的手指停了下来。
没睁眼,她都能猜到自己的侍女眼里肯定全是意外与不解。
但她却不解释。
因为,她很孤独。
无依无靠的孤独。
而飞马宗未来的一宗之主,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无助的孤独。
于是,悄然转换了话题。
闭着眼,回忆着那一袭道袍的惊鸿一瞥。
女子那两把刀眉似乎都柔软了一些。
可语气里却是一丝惆怅。
“我今日,看到道长了。”
“……”
红缨沉默,又因为角度关系,看不到小姐脸上的表情。
只听着她用一种复杂的语气,缓缓说道:
“就在我们入城的路上……几月不见,我原本以为与他再见时,可能我与他都认不出对方了。可没想到……他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
“……”
听到这话,红缨想了想,低声问道:
“那……要不要明日设宴……”
“不了。”
话还没说完,直接就被孙静禅否决了。
回忆着那一夜的一壶西凤。
又或者是那一抹她最不愿回忆的顿错是非之夜。
一切的一切,最后,回到了那官路旁,相敬如宾的一步之遥。
不知不觉间,脑海里那个明明就在管路旁,却与她渐行渐远的道人身影逐渐模糊。
多日积攒的疲惫一朝爆发。
眼皮愈发沉重的女子靠在侍女的怀里,在满鼻的花香之间,喃喃说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相忘于江湖。
便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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