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目光,像刀一样。
孟晚霁面无血色,宛若雕塑地站着。她由妇人抱着哭着,等她稍歇一段落才很淡地开口:“说完了吗?放开我。”
她动动双臂,妇人马上更用力地箍住。
“你是不是怪妈妈,你不要怪妈妈,妈妈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啊,妈妈也不想的,家里没钱,没钱给你治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仿佛要软倒在她身上。
孟晚霁的脸色却更淡了。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不想知道。
从很早的时候她就从亲戚闲聊的话语中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他们以为她还小,听不懂的,可她听懂了,那些同辈的孩子们也都听懂了。
他们都说她命大、也命好。她承认。
因为先天性房缺、室缺,又或者,还因为是女孩,她未满月就被遗弃在车站外的垃圾桶旁。天寒地冻,她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饿死,被好心人发现,而后收容进了孤儿院。孟士培从孤儿院里领走了她,做好了三周岁后给她动手术的准备,可她命硬,两周岁时,自己全长好了。⑦④尒説
女人此刻说的这些话,不过更印证了这些是事实罢了。
她张口,用冷静得像冰的语气告知:“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保安了。”
女人的哭声愕然止住,抖了两下,还要哭嚎,孟晚霁说:“去会议室。”
她低眸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冰寒,神色肃然无波,女人有些怵。她没有见过心这样硬的人。
她识时务,喏喏地松开手。
孟晚霁不再看她一眼,挺直着腰,走在她的前面,路过高三办公室,转弯。
身后的女人抽噎声很大,反反复复地解释、询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孟晚霁一个字都没应。
会议室要到了。
孟晚霁忽然走快两步,跨进了门内,“哐”地一声,把门甩上反锁了。
门外几步之遥的妇人猝不及防,登时哭嚎声又大了起来。“小霁、小霁、阿囡!”
妇人在门外疯狂地拍门、拍窗。
孟晚霁打电话叫保安。
她挂掉电话,看到屏幕上有水,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
视若无睹、状若未闻,她拉上会议室玻璃窗的窗帘,攥着双拳站立。几秒后,还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蜷缩起来。
她全身都在抖。
可是一声呜咽都没有漏出。
盛槿书坐在树丛旁,忽然就看见两个保安匆匆忙忙地往办公楼跑去。她愣了一下,莫名不安,马上站起了身跟着往办公楼赶去,抵达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好几个老师远远地站在拐角处围观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被保安拉走。
妇人一边挣扎一边在骂:“我是你妈啊!你没良心!你这样对我,要遭雷劈的!”
盛槿书心跳很快,她返身去高二办公室,孟晚霁不在。
她问办公室里的老师:“孟老师呢?”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都欲言又止。
盛槿书一下子反应过来,快步向会议室跑去。
会议室的楼道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妇人被拉下了楼梯,咒骂声几不可闻,两个高二年段的老师站在楼道里,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问问孟晚霁情况。
盛槿书开口:“你们回去吧。”
两个老师看盛槿书的脸色,交换了个眼色,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安慰下孟老师。”,都识趣地走了。
盛槿书站在紧闭的会议室门外,心口一阵闷过一阵。
她抬起手,迟疑着又放下。
她不确定孟晚霁那样倔、那样要强的性格,会不会想让人见到她此刻的模样。
她站在门口,喉咙润了又润,只说了一句:“她已经走了。”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盛槿书不再说话,靠着门框,静默地陪着会议室里的孟晚霁。
下课铃响了,讲座散场了,学生的喧哗声渐渐出现。八分钟后,最后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
毫无预兆地,会议室的门开了,孟晚霁从里面走出。
除了眼尾几不可觉的一点红,她的容色一如往常,沉稳冷淡。看到盛槿书,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很平静地说:“还有两分钟上课了。”
盛槿书所有关心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有其他老师从大礼堂回来了,说笑声从楼梯口传上来。
盛槿书的唇启开又抿上,只能目送着她像没事人一样走远。
当天晚上,孟士培从袁校长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他给孟晚霁打电话,彼此沉默几秒,他问孟晚霁:“你怎么想的?”
孟晚霁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卧室里,她声音很干,说:“我只有一个爸爸,也只有一个妈妈。”
孟士培心脏酸涩。他应:“好,我知道了。小霁,你不要管这件事,请假休息两天,爸爸来处理。”
孟晚霁应:“好。”
可是她没有请假。
第二天,她还是照常去上课了。
同事、学生那些似有若无的打探眼光,盛槿书旁观着都觉得难受。可她没有劝说孟晚霁的资格。
当晚六点钟,她和历史老师调了课,在卧室收拾东西,准备回祝家参加外祖母的八十寿宴,忽然听见门外有门铃声传来。
除了初阳,一般只有物业和上下楼层的同事会来访。她猜测孟晚霁此刻应该不会想应酬同事,主动出去应门。
孟晚霁以为盛槿书不会去开门,也准备出去,手刚抓到卧室的门把手,就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对话声传来。
“孟晚霁老师是住这间宿舍吗?”
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孟晚霁心不自觉颤了一下。
盛槿书答:“不是,她住一楼,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女声似有迟疑,没吭声就走了。
盛槿书合上防盗门,脚步很急。
孟晚霁没听见她关卧室门的声音,就听见她好像在打电话:“我是801在住的老师,一楼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女性,你们是怎么让她进来?!”
“安保就是这样做的吗?”
“不要找借口,如果你们都是这样不作为的话,我会向学校和物业投诉你们的。”
是孟晚霁从未听过的疾言厉色。
她手紧攥着门把,心绪很乱。
她大概能猜到那个人是和昨天的事有关的人,否则盛槿书不会那样警觉。
她再次生出盛槿书兴许真的对她有特别的怀疑,可很快又清醒,这也许只是她体贴和善的惯性使然。
她坐回书桌前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盛槿书敲她门。
她打开门,盛槿书站在门口,盛装打扮。
她提醒她:“我外祖母生日,我去给她祝寿,今晚应该不回来了。物业说最近外面不安定,晚上你如果有听到奇怪的敲门声,最好别应。”
像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
孟晚霁眼睫颤了颤,装作一无所知:“嗯。”
盛槿书像是想说什么,终是没说,转身出门。
她走后很久,孟晚霁依旧坐在书桌前。
课件一张都做不出来,敲门声也没再出现。只是,她收到了数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他自称是她弟弟,骂她那样对诚心去认亲的母亲和大姐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他讥诮她:“你以为你傍的孟家人就是真心对你的吗?你知道人家把你当成一条癞皮狗吗?你以为要不是孟家给的消息,我们怎么找到你的?”
孟晚霁把这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很久。
没有回消息,她把短信删了,号码拉黑了。
脊背慢慢地弯了下去。
九点钟,祝家大宅里宾客散尽,外祖母、舅舅舅妈们都留盛槿书在祝家休息一晚,表妹也缠着说好多年没有和她闺房夜聊了。
盛槿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改天吧。”
她揉表妹婴儿肥的脸,抱住外祖母晃了晃,撒娇:“等周末有时间了,我一定再过来陪外婆好好说说话,外婆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外祖母被她撒娇得心都化了。小女儿去得早,就留这么一个独苗苗给他们,他们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和她计较。
她轻拍她的背,慈爱地说:“好好好,外婆等你,走,外婆送你出去。”
盛槿书推辞:“不要啦,外面风大,我自己出去就好。”
老人家执意要陪她再走走,说是消消食,盛槿书盛情难却,只好允了。
她搀着老太太走在前面,舅舅舅妈们跟在后面。老太太突然凑近了打探:“我们小槿是不是有情况啦?”
盛槿书愣了一下,说:“外婆你想什么呢,没有啦。”
老太太将信将疑:“是吗?外婆看你这次回来,瞅着比以前有生气多了。”
盛槿书好笑:“外婆你什么意思嘛,我以前难道是死气沉沉的?”
她扮了个鬼脸,老人家立刻被她逗得开怀,认错说:“没有没有,是外婆老了,眼神不好。”
但是,临上车前,老太太还是不相信地叮嘱了句:“哪天真的有情况了,一定要带来给外婆看看啊。”
盛槿书无奈地笑了声,应:“好啦。”
她挥挥手,与大家告了别,上车驶出祝家。
九点半,她回到宁外教师宿舍楼。
保安看见她就和她保证,说那个人赶出去以后,晚上再没有任何生面孔出现过了。
盛槿书稍稍安下心。
她做好孟晚霁已经休息了的准备。没想到推开门,一片昏暗中,她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她脑海里跑了一整晚的女人。
没有星也没有月,孟晚霁倚靠在阳台的栏杆前出神,萧索的秋风撩起她身后垂落的乌发,把她指间的烟,吹得悠远、淡薄。
盛槿书心脏震了一下。
孟晚霁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回来,回过身看见她,愣住了。
盛槿书眼底浮现柔色。
她没有发声,没有换鞋,反手推上门,一步一步朝着孟晚霁走近。
孟晚霁没说话,也没有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盛槿书靠到了她身旁的栏杆上,噙着笑问:“你猜学生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
孟晚霁眸动了动,声音微哑:“你想说什么?”
盛槿书从她放在栏杆上的烟盒里倒出一支烟,红唇勾起,靠近了,轻轻说:“我想说……”
“你抽烟的样子,好美啊。”
她盯着她,把烟咬在唇齿间,眼波潋滟,是要借火的姿态。
孟晚霁喉咙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忽然不想考虑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认真还是游戏。
她只想吻她。
抱她。
让她填满自己所有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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