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庆余年]惊鸿雨>第 55 章 伍伍
  棺材?

  这词对我来说听着新鲜,特别是当王启年说是送给我的时候,他说李承泽见我爹无心朝政,怕他忧虑过久,如今我生死不明已久,怕是已经凶多吉少,还不如索性当我死了,努力放下,节哀顺变。

  听罢,我反倒气笑了,我说:“他倒是挺贴心的,那我爹有什么反应吗?”

  王启年说得抑扬顿挫:“听闻顾大人那是怒火中烧,将人连带棺材‘请’了出去。”

  我一愣,意识到不对,听了后想了一会,才站起来,说:“那我不能和你们呆一起了,也不能呆在这了。”

  范闲瞬间挑眉,同王启年一同抬头看我,我却赶忙跑进屋收东西去了。

  我将属于自己的文碟连同包裹放好,范闲走来,抱手倚着门框,听我愤愤地说:“李承泽弄这出,是个人都忍不了!”

  “你怕你爹参他?”范闲在身后问。

  我说:“不怕,但我爹若是真生气了,也不会参他,就这事参他,对他这个皇子来说不痛不痒。”

  对此,范闲听后平静地补充了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但是鉴查院和京都府有责,京都官家的千金到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管之前你的案子如何,现在朝廷命官被触怒,鉴查院大概是要细细再查的。”

  “诶呀,你真聪明。”我转身毫不吝啬地夸他,拿起包裹越过他就要风风火火跑了:“都说鉴查院手眼通天,监查京都百官,我若是再同你们在一起,很快我们三人都会被查出来的,我们得分开,我不打紧,你们别被发现就好了。”

  但是范闲拉住我的手,微微蹙起眉,道:“那也不行呀,以鉴查院的手段,若是真要查,你根本撇不清,这通关文谍上虽写的是乱编的名字,但查起来也能知道你是同我们俩一起进的城。”

  “那怎么会呢?”这一点我觉得不是很重要:“我们文谍上姓氏不同,来自的地方也不同,昨日城门人多,我们被挤得前前后后,硬要说我们是一起的实在牵强,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能使出非常手段了。”

  “什么手段?”他低头看我,有些好奇。

  “装疯卖傻。”我答得相当快:“若是我被找到了,我就装疯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了京都,也许被人拐来了,身边那两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呀,总不该为难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

  “你说得这么熟稔,以前难道干过?”他微微眯眼,看上去有些想笑,语调也略带调侃,我知道他是不想让事情听起来太沉重。

  我便也同他笑道:“当然没有呀,但是说书的和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什么大难不死但是再见时失忆了,疯了的,不在少数。”

  末了,我安慰他,说:“这鉴查院若是真要查我们怎么都逃不了,赌一把,放宽心,别的地方不说,这京都我好歹住了十几年,以前喜欢乱跑惯了,像这大街小巷,什么狗洞暗道我都熟得很,躲几日不是什么问题,倒是你,如今局面如此,还是你假死这出牵的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王启年在一旁听我俩说了这么久后,显然有些担心,他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细汗,问:“顾姑娘,你当真要走?”

  “当然!”我说:“不管我是不是继续呆在这,你和范闲都有暴露的危险,也可能连累夫人和霸霸。”

  此话一出,这位疼爱妻女的大人终于显出一丝动摇之色,左右想了想,他干脆对范闲提议道:“要不咱们三现在就离开京都回使团吧,现在还来得及,就说您的死讯是误传,不然将来您不好和陛下交代,这事现在闹这么大,往严重了说就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滕家母子还未找到救出,现在回使团无济于事,如果我是谢必安,定然不会那么快放松警惕,肯定要看使团抵京才能安心,到时又回到先前的局面。”范闲这样说,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少年人走到桌边,安静了一会,才拿起了王启年方才回来时带的包裹。

  他转身来时不见凝重,惯有的轻快的笑浮上脸庞,道:“不过朝阳说的也对,她不比我们,不算假死,甚至是受害者,不管如何都会灼情,但若是同我们一起被发现,还要落个包庇欺君之徒的罪名,她和我们分开,在京都反倒安全些,我考虑过了,老王,你继续找滕家母子下落,我进宫见驾。”

  我一愣,这关头进宫?这是什么路数?

  王启年也是一惊,没想到他吐出这般言论,赶忙劝道:“见驾?大人,这死讯可都传开了,这严重点说,可就是欺君啊,现在去见驾,就是找死啊。”

  “是很难,但是绝处才能逢生。”范闲没有一丝犹豫。

  王启年头疼地嚷嚷道:“不是,话是这么说,但要是逢不了生怎么办?!现在先奔绝处去啊?!”

  范闲却隐去笑意,神情蓦地变得有些冷漠:“这欺不欺君的,归根结底还不是陛下一句话?你还记得当初滕梓荆的假死吗?不也是陛下一道口谕的事吗?咱这陛下做事远比他所说的任性些。”

  此言一出,我赶忙踮脚去捂他的嘴:“慎言,这是大不敬。”

  滕梓荆假死那事我听过,当初就范闲打郭保坤一事被告上京都府,当时差点连累遭殃的护卫听说就是滕梓荆,他本是鉴查院的刺客,被派去澹州刺杀范闲,但失败后为了脱身便让范闲造假自己的死讯,听说当时堂审时太子就是想用这一点定范闲个欺君之罪,但是圣上一道口谕下来便无事结了案。

  我觉得圣心如渊,不可在他人面前随意妄论,但是范闲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胆特别大,这会还能朝我弯了弯眼睛,我赶忙放开手,他倒是说:“又没人听到。”

  “我们不是人吗?”我呛他,他也不恼:“你们又不是别人,我也不怕你们说出去。”

  但即便如此,王启年依旧道出了自己的忧虑:“可这和滕梓荆当时还是有区别的,您这次闹得这么大……”

  “试试吧,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范闲捏了捏我掌心的软肉,偏头,柔软而弯曲的发在清晨的微风中险些掠过我的脸庞:“说不定还能见到陈萍萍,若是见到他,朝阳这事或许也有转圜拖延的余地。”

  “大人……”王启年似乎还想劝解一二,但听到这,我已经明白他的决定了,也不说什么了,假死都干得出的,这人要干什么事谁劝得住,我先一步翻下井沿,在临去前朝他眨了眨眼,道:“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些。”

  他一顿,站在井边也说:“你自己也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别藏了,也别担心什么暴露我。”

  我点了点头,跳了下去,井边一时变得有些安静,隔了一会,范闲才盯着黑漆漆的井底说:“老王,她既有自己的忧虑,我们也别拦着了,你轻功好,又擅藏匿,暗中护着她些就行。”

  “是,大人。”

  从窑炉中钻出来后,我偷偷摸摸地出了来时的院子,院中摆满了绿植红花,这都快冬天了,颜色依旧鲜艳,我不禁好奇这园丁到底是怎么把生意做亏本的。

  ……呀,人一紧张就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我暗骂自己,一边隐在无人的街巷里东张西望,寻思自己这几日要躲哪里去。

  这如今顾府怕是被李承泽盯着,我若是光明正大回去了,怕是真的会被查出同范闲他们一齐回的京,到时范闲定个假死欺君的罪,我定个包庇的罪,到底有风险和隐患,范闲不回范府和鉴查院也是怕这样,我最好能在京都躲藏几日,躲到他们办完事再出现是最好的,但在这京都要躲开鉴查院的耳目也实在难,仔细想想,我能躲的地方并不多。

  赌一把好了。

  我望了望街道,转身往后走,我水性好,京都的水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即决定从水道走。

  我寻了个无人的河道,扎进去,一路凭着自己的记忆游到了流晶河畔,这花了我很多时间,我探出水面时,眼前一道灰白的拱形石桥横于我所在的湖面上,再往远些望,一座门窗紧闭的大楼立于天地间,安静得像一座眺望远方的影子。

  周围树影围着湖畔,这流晶河畔如今大不如从前热闹,醉仙居更是如此,自打之前司理理被爆出是北齐暗探后,醉仙居就被查封了,如今这里空无一人,就是座无人进出的废弃空楼,作为躲藏地倒是不错。

  我呼吸了两下顺气,淋湿湿地爬上河畔,感觉到有一些冷,还有一些饿,很快我就跑到楼阁那边去,本想在这里躲一阵的,但就楼阁的门窗都被锁了,大门甚至用锁头关着,我拿出匕首用力扎破窗户纸,诶呀,开了一条缝,但钻不进去,真讨厌!要是南衣在,这破楼还能挡住我?!

  南衣南衣!你到底在哪?

  我心中一边呼唤,希望他能像一阵烟一样转眼就出现在我面前,但唤着唤着,就容易往坏处想。

  我想他不会真出什么事吧?说好京都会合,这都第二天了。

  我心中又忧又急,竟又无端生出怒火,扎窗户的力度不禁又重了些,心中甚至有些怨怼,李承泽那个混蛋!

  ……行吧,前门走不通,那就走后院吧,我果断放弃,绕到后边去,看那高高的一堵墙,正待摩拳擦掌一口气爬上去时,身后突然传来王启年幽灵般的声音:“顾姑娘,你、你这走水路可是叫王某好找了一会,这天冷地冻的,你也不怕生病啊?”

  我狠狠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竟真是王启年。

  他戴着打补丁的草笠,看我一身湿淋淋的,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反手拧干了身上的衣角,但又忍不住同他说:“王大人可莫要告诉范闲,不然下次见面他定又要念叨我,脖子上这伤也不怕,我带着他给的药呢。”

  对此,王启年也没再说什么,有他在,我们毫不费劲就进了醉仙居的后院,这醉仙居久不来人,灰尘大得要命,许是几天前还下了雨,院子里的石砖地缝里堆满发黑的泥垢。

  我悄声问王启年:“范闲让你跟着我的?”

  “这不也得看你藏得安全他才安心嘛。”王启年这样说,但一谈起范闲,他的神情就有些愁怅:“这小范大人进宫里见驾还未回来,王某实在是忧心啊,万一他真的触怒龙颜……你今天就没想过他万一回不来了……”

  我随便找了个地坐,道:“担心归担心,总不能又哭哭啼啼的,他既已坚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怎能还反过来要他安慰?”

  王启年一听,圆圆的眼珠一转,悄声走来问我:“你还在生气小范大人假死那事呢?”

  “也没有。”我问:“王大人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哭得特傻啊?”

  “这……”王启年迟疑了几秒,显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王某当时为大人挖逃脱的坑道去了,倒也没见到顾姑娘你哭。”

  我觉得王启年真是好会说话。

  对此,我忍不住笑了,王启年神情略带安抚,似乎怕我又伤心,我觉得他有些多虑了,正想说些什么,这时,王启年突然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瞬间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没一会儿,就有一阵交杂的脚步声踩着院外的枯枝而来,听起来是刻意放轻了动静,还不止一人。

  我同王启年悄声贴近墙根,那里有条小小的缝,望出去能看到一点院外的影子,我见到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郎君抱在一起,联想到这里的流晶河畔后,我大概就猜到是附近青楼里的清倌儿来这无人处幽会情郎了。

  但是,但女子在哭,哭声不大,却尖细又压抑。

  那女子倚着郎君哭诉道:“今日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鸨母已经将我卖给了抱月楼,今日傍晚我就要去那里了……”

  听她这么一哭,那郎君心紧得很,眉头都蹙一起了,道:“我等会就回家拿银票来为你赎身!”

  清倌儿摇了摇头,顿时哭得更凄凉了:“不行的,来不及了,已经逃不了了,抱月楼已经收拢了京都各家花魁,都是最赚钱的头牌,能在京都开青楼的,哪家没有靠山?可他们却不敢对抱月楼说一个‘不’字,可见这抱月楼背后之人更是一手遮天……听闻好多艺伎甚至是被刀刃横着脖子签下卖身契的……这不仅是逼良为娼,听说这郊外生得清丽的寡妇他们都敢连带几岁的男娃娃一起带走……你说这抱月楼进去了,哪还有赎身离开的可能?”

  闻言,我一骇,同王启年对视了一眼,我甚至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诧。

  这京都在我们离开数月竟开了这样一家青楼?

  而且郊外,寡妇,几岁的男娃娃……

  我瞬间联想到滕夫人他们母子。

  不会这么巧吧?

  这一定得想办法弄清楚。

  若真是,那这什么抱月楼不会是李承泽开的吧?

  也不对呀,他一个皇子开青楼,哪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惊疑不定,但很快,清倌儿接下来的话又加重了几分嫌疑:“别说赎了,这如今抱月楼的管事,听说是袁梦,她脾气也没多好……过去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袁梦,我知道,在司理理之前,她是流晶河畔最负盛名的花魁,李弘成当时最是迷恋她。

  院墙之外,清倌儿不断地哭,哭得久了,就只剩下抽抽噎噎的啜泣,我听得心紧,没一会儿,姑娘家无望地擦干眼泪,红着眼睛同幽会的情郎分别,望着对方无可奈何地走远,自己又独自哭了许久。

  待她终于走后,王启年便说要去打探消息,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是滕家母子。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几张饼囊,凝重地同我说这滕家母子十有八九就是进抱月楼了。

  我瞬间头疼生气极了,这带哪里去偏偏给带青楼去了。

  “这抱月楼听来,不是普通的青楼啊。”

  王启年说:“她们都说要进这抱月楼,有钱不够,还得要资格。”

  “什么资格?”我一边啃饼囊一边问,不久前游水费了太多力气,这会实在饿得厉害,若非王启年在,今晚可能得硬挨过去了。

  “这资格,她们说是才学。”王启年说。

  “才学?”我险些被噎着:“怎么个才学法?”

  “这还不清楚,得亲自去那附近转悠一下才知道。”王启年说:“她们说只有才学得到认可的人才有资格进抱月楼,而且,进去后没钱也是见不到姑娘的。”

  “那你说这逼良为娼是什么罪呀?”我问。

  “依照大庆律法也是重罪啊……”王启年说。

  我安静了一会,将手里剩下的饼囊两三下咽下,拍了拍手里的碎屑,说:“行,那王大人你先去吧,我这边你就不用管我了。”

  “真的?”他不确定地问。

  我点了点头,望了一下这午后的天色,又看了看院落,见头发和身上的衣服也都干得差不多了,便说:“这里什么都有,你看,这还有梯子,我想出去就可以出去了,你带的饼也够吃几天了,你先去帮范闲吧。”

  王启年迟疑了几秒,见我神色平静坚定,便朝我作上了一楫:“那顾姑娘你自己小心些。”

  他走后没多久,外头的日光便落下了,

  奇怪的是,这个时节夜间还下了一场大雨,从院子望出去,流晶河畔却是灯火通明,那黑夜里亮起朦胧的灯火,在雨幕夜色里连成一片,这场大雨也浇不灭那片灯影幢幢,却是灯火通明,由千百扇窗透出的灯影烛光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摇曳,隐约传来飘渺的舞乐。hTTps://WWw.xs74w.com

  倒是这座本来应该挤满了人的醉仙居却是今非昔比,人去楼空,说不清的凄冷寂静。

  我听到雨滴打在鳞次栉比的瓦檐上,平静的湖面掀起不停歇的涟漪,河畔的杨柳在夜风中飘飘扬扬,吹得挂在门上屋檐下的灯笼系着绳起舞,好不滑稽。

  我无聊,便自己摸黑抱着膝坐在屋檐下躲雨,一边数地上的枯叶玩。

  数着数着,突然就见院边的墙角边上隐约立着个人影,我顿时吓坏了,心头一时涌起许多听过的青楼鬼故事,心想这是人是鬼啊,结果不等我再害怕一会,就见对方走来,我马上想躲起来,却听到属于范闲的声音在说:“你都怕成这样了,还敢躲来这里?”

  这一听,我立马就不怕了,我钻出来,挺直腰板,叉着腰说:“谁、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以为是鉴查院的人吗?!你怎么来了?你这样显得我们分开很没意义诶!”

  “还是有些担心你。”从雨幕中走到屋檐下的少年人这么说,声音也由远及近,从模糊转为清晰。

  他戴着一顶遮雨的雨笠,但是雨大,哪里挡得了太多,就算没有灯火看不清他的脸,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都是萧瑟的水汽。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嘴上这样说,忍不住抬手帮他将雨笠的结从下巴处解开,然后拿下,随手放在一旁。

  少年人轻声同我说:“我本来猜你会去靖王府找靖王世子。”

  “我去找他作甚?”我诧异地问。

  他说:“靖王世子与你交好,你当初出事,他是真着急,还打算同我们一起去找你。”

  我毫不犹豫地说:“他还和李承泽关系好呢,谁知道这事他知不知情,又参与多少。”

  “你不信任李弘成?”他问。

  我摇了摇头,他一时也分不清我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却问他:“你觉得我应该信任他吗?”

  “倒也没那么绝对。”他的声音在黯淡的雨夜中轻得不带重量:“我只是觉得,人与人相处,大多讲究的是一种感觉,或许你可以尝试看看他是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不希望你失去一个可能是真心待你的人。”

  我没有回话,他也不恼,这个话题便略过了,但我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晚情绪不高,我眯了眯眼,试图在没有灯火也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色中看清他的表情,反过来问他:“你有些不开心?”

  他一愣,掩饰性地笑了一下,我隐约能瞅见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有吗?很显然吗?”

  “有一点吧。”我不确认地说:“圣上为难你了?要治你欺君之罪?”

  “那倒没有,他若要治,我怎还会出现在这里?”他说。

  我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我反倒还见了一面陈萍萍,他让我办完事后带你出城,到时一起回来,他也同你父亲交了底,不过时间得抓紧,估计明日我们就得回使团了。”

  说完后,他从衣襟中摸出一张纸条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了那身灰白素朴的衣裳,改换一身便为行动的长衫劲装:“对了,这是顾兄的消息,他没有遇险,鉴查院的消息,据闻大皇子过些天要回京都,如今在那一带整兵,他撞上大皇子的军队了。”

  大皇子?诶呀,那位常年在外领兵打仗的皇家大哥哥。

  我一听,顿时放心了许多。

  要说这宫里圣上的几个儿子,应当就属大皇子性格最好,他年少就在外领兵打仗,我小时见他不多,但唯有的几次对他官感都很好,他性子随和,豪迈,对我好,就像真的大哥哥一样,饶是太子和李承泽都得真心实意叫上一句“大哥”,他也认识南衣,定是不会为难他的。

  这真真是个好消息!

  我开心得晃开一个明晃晃的笑,拿着那张纸条仰头左看看右看看,本来还遗憾看不清上边的字,但渐渐的,就有一点火光漫过来,我一看,才发现是范闲举着火折子在一旁为我照明,我一愣,见他神色被火光染得温和,正直直盯着我看。

  不知道为何,脸上倏然也染上了一点热度,隔了一会儿,我才将纸条收起来,又想到了滕家母子的情况,不禁说:“你听说滕家母子在抱月楼了吗?”

  “听说了。”范闲见此便随地坐下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堆积起来的枯叶干草,我有些担心被人发现,他看上去却不是很在意:“听说抱月楼的东家明日会去那,正好去会会他。”

  “这应该高兴些啊。”我坐下来,借着火光去看他:“至少已经知道滕夫人他们在哪了。”

  他抬眼笑了一下,嘴角漂亮的弧度染着火光,嵌着小小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有酒窝在往下陷:“你说的对,至少知道他们在哪了。”

  “你是不是在生气他们被带去抱月楼了呀?”我捧着被火光晕得有些暖的脸颊,细致地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他一顿,低头时起伏的眉梢似乎跳动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也微微掩去了些许,安静了一会,他又若无其事地往火里加了一点在脚边搜刮的枯叶:“王夫人和霸霸不见了。”

  我愣忡住了,还不等我给出情绪和反应,他便用又轻又平静的声音说:“今晚和王启年回去后,屋里就空无一人,应该是被谁带走了。”

  “知道谁带走的吗?”我急切地问。

  “还不确定,最坏的结果就是二皇子。”从声音和语调来听,他似乎很冷静,但我却觉得他的面容上好像覆盖着一层火光都驱散不开的冷意,更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眼睛都不看我,我只能瞅见他眉梢处结着一层霜。

  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着急害怕的样子,他那人,跟了我做事这么久了,什么大事险境没遇过,平日里狡黠惯了,贪财,说谎忽悠人都不带眨眼的,但我觉得他老有种从容的闲适感在,活得舒心啊,但是王夫人和霸霸不见后,那种感觉就没有了,他看上去感觉天都垮了,说她们比他的命还重要,冷静不下来,差点要直接冲抱月楼里去了。”

  闻言,我的声音都不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怕惊扰他的心绪:“那你现在还有心情来找我?”

  “她们不见后,忍不住过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他说:“我本来还劝他冷静一点,但仔细想想,你当时遇袭后我好像比他还冲动的样子,我当时都想抗旨不出使北齐了,就想去找你,他现在大概也一样,但老王又比我冷静,我们已经商量好对策了,他真的比我成熟很多。”

  我探过去,见他始终不抬头,便自己低头,从下往上安抚地瞅他:“那你现在不开心,我能怎么帮你呢?”

  他一愣,目光触及到我的眼睛时终于闪了一下,漆黑如墨的两颗眼珠子褪去了秋夜的寒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笑着说:“这样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就好,我就开心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解闷方法?”我困惑地问:“那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呢?难不成每次都这样来见我呀?”

  此言一出,他竟是被我逗笑了:“你还别说,突然觉得还是在北齐好啊,虽然累,但是一回跓地就能见到你,要是之后回京都,我们又不能天天见了。”

  “等你能真的回来再说吧。”我嘟囔道。

  “真的,我一见到你笑,就觉得好了。”眼帘中,少年人抬起的脸被摇曳的烛火映得澄亮,瘦削的下鄂线称得上棱角分明,但是,他那双隔着凛冬寒雾的眼睛好像终于漫开了被烧却的光亮,变得柔软起来。

  他说:“只是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忍不住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的这条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那有坚持走下去的必要吗?你说,如果老王的妻女有事,他会不会恨我?我不久前看他那样,确实是有点怕,这我只和你说,你可不能告诉老王。”

  我点了点头。

  他便像安心下来似的,任由自己陷入脆弱的回忆深处,以一种近乎没有防备的姿态同我说:“之前滕梓荆死后,我带他的尸首回去,滕夫人说她不想再见到我,她心中难掩怨怼,我其实能理解她,自己的爱人、丈夫、孩子的父亲,一个家的支柱到底是因我而死……她大概是恨我的……”

  伴随着这样的话,夜深的水露似乎开始重了,大雨隔绝了外边的一切声音,被风吹开的树影带着潮意,掠过他突然低笑起来的脸。

  那笑不是嘲弄,也不是讥诮,反倒像个幼稚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一刻,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那副瘦削又沉重的躯壳,在雨夜的火光中像雾一样,那样极近地靠近我,覆在我耳边,像同我说一个秘密一样,笑道:“偷偷和你说,我当时还哭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一个大男人这样,感觉有点懦弱……”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抓紧他,结果发现他的手很凉。

  少年人的发丝都沾着水汽,细看眼睫上好像也萦绕着几丝若有若无的雾气,我说:“怎么会呢?你是遇到困难也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人,滕大哥因你而死,你披荆斩棘为他讨公道,王大人正是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而遇到的人……若你不是这样遇到困难也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人,你也不会遇上王大人……身为人,做什么事最大的顾忌就是怕牵连重要的人,这是人之常情,王大人既然能带你去见他的妻女,去他家躲避,便是信任你,你说他那么慌张,也同你商量对策,这或许不止是成熟,也是信任,他信任你是无论如何都能迎难而上的人。”

  他一顿,似乎有些茫然:“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我却继续说:“我比任何人都很清楚你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是个很喜欢逃避的人,但你和我不一样,你看,你问我不去找李弘成是不是因为不信任他,其实不是的,我信任他,但我却害怕他不会选择我,你说,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害怕我和李承泽闹掰了,他不会选择我,他们是堂兄弟,是亲戚,都姓李,身上流着相同的、皇室的血,我害怕我和李弘成十年的情谊最终还是离我而去,所以我有些逃避去见他……”

  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

  剖析自己,揭开自己的软弱,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又下意识想逃避。

  但是看着少年人粼粼的目光,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得说下去,对此,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说:“但是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有时候血缘这种东西,反倒没那么重要,世界上有血浓于水却骨肉相残的人,也有没有血缘却甘愿付出性命的人,我和南衣是,你和滕大哥也是,李弘成那人在我看来虽然缺点一大堆,但他也可以是……若是你,你定会勇敢地直面他,不怕会被他放弃,勇敢地争取自己重要的人,你就是这样纵使遇到困难也会一直勇敢走下去的人,我从你这里获得了这样的勇气,也许之后,我就会去见他……所以,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唯独信任你这一点,信任你是这样的人。”

  闻言,他的眼眸似乎闪烁了两下,突然自己呵笑了一声。

  这次的笑意有些嘲弄,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阴郁和乖戾,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我,还是嘲笑他自己。

  但隔了好一会,他就垂下颤动的眼睫,像被火光烫到似的,以一种有些虔诚的表情,安静地垂下头颅,将额头贴上了我的手背:“你这样说,我反倒不想这么‘勇敢’地走下去了……我其实很懦弱……就想这样,在你这里……一会就好,让我懦弱一下,悄悄地懦弱一下……”

  我则是垂着眼睫,浸着最后一点火光,安静地笑了笑,帮他将那些从肩头散落下来的、有些凌乱的卷发理好。

  我说:“再久一点也是可以的。”

  因为这个雨夜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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