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在院外看到的金桂银桂和梅静涵对新搬来的“邻居”的描述后,宋书对于此刻看见秦老爷子从自家茶室里走出来的场面,已经没有太多的惊讶了。
只是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看清楚秦梁出现的那一秒,站在她身旁的秦楼身影立刻做出绷紧的近似攻击性的反应。
宋书眼神微晃了下。
她上前一步挡住了秦楼看向秦梁的视线,同时手背在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秦楼的手腕。
梅静涵和秦屿峥到底对秦楼并不熟悉,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神色间的变化。
秦屿峥只是在看见秦楼时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他转向身旁的秦老爷子,朝宋书示意。
“囡囡,这是隔壁新搬来的秦老先生,恰巧和我们同姓。你今天回来也凑巧,过来跟老先生问个好吧。”
“……”
宋书的目光和秦梁对视几秒,达成某种默契后,她微垂眼,拉着秦楼走过去。
“秦爷爷,您好,我是秦情。”
秦梁显然也没有料到会这么早就暴露了自己搬来这边的事情,从意外中回过神,他镇静下来,转头朝秦屿峥点了点头:“是个很好的孩子。”
秦屿峥笑了起来,他余光很快扫到被宋书挡了一半身影的秦楼身上。秦屿峥脸上闪过一点尴尬的情绪,犹豫两秒,他还是介绍道:“这位是秦情公司里的老板,嗯,两人关系不错……说起来,应该跟您孙子差不多的年纪。”
“——!”
这话一出,客厅里除了秦屿峥和梅静涵夫妻外的三个人同时顿了下。
宋书回过神,想说什么补救一下,却已经来不及了。她身后的秦楼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同时低低地冷笑了声。然后秦楼慢慢抬起视线。
“怎么,秦老先生只说自己有个孙子,却不肯说你们的祖孙关系早就该断了吗?”
这话一出,秦屿峥和梅静涵都愣住了。
夫妻两都不是笨人,他们思绪稍转,只通过宋书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和秦楼毫不掩饰的敌意,也隐隐察觉到事实的真相。
秦屿峥笑意微顿,他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秦梁,“老先生,您和秦楼是……?”
秦梁目光幽幽地望了秦楼两秒,然后他轻叹了声,“抱歉,隐瞒了你们。秦楼就是我提过的我的独孙。”
“……”
尽管夫妻俩早有意料,但真听到以后,他们还是意外而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客厅里的空气僵滞几秒,梅静涵打破尴尬的安静,“既然是一家人,那也别站着了,我们还是去茶室,去茶室。”
秦梁随秦屿峥转身往茶室回。
身后梅静涵朝宋书使了个眼色,自己也快步跟上去了。
宋书沉默数秒,转眸看向秦楼。
“你要走吗?”
“……”空气安静片刻,秦楼似乎才慢慢从那种情绪的压抑里脱身出来,他微抬起头,“伯父伯母要我们进茶室。”
“那你也可以走,这没什么。”宋书说,“我之后再单独给他们解释就好了,他们能理解的。”
“可是那样对你不好。就像刚刚你为了我考虑,愿意装作不认识他、还要尊敬地称呼他一样,我也可以为了你忍受一些事情。”
宋书默然。
秦楼握着宋书手腕的手慢慢滑下去,他勾住她的指尖,然后一点点扣紧。
“和我一起进去吧。”
“但你不想看见他。”
“我更不想你因为我有任何难做,尤其是对他们——我知道你把他们真心地当做父母,你爱的人我也会学着珍视,”秦楼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然后他微皱起眉,“栾巧倾除外,我的智商不允许我珍视她。”
“——”
宋书之前还在为秦楼的话感动着,下一秒就哭笑不得。
她微微摇头,无奈道:“你这话让巧巧听见,她大概又要闹腾好几天了。”
“反正闹腾的不是我,大概率是楚向彬。”
“……”宋书无法反驳,“真要进去?”
秦楼用行动表示——
他牵着宋书的手,走向茶室。
秦楼和宋书走进茶室以后,却发现茶海旁边只坐着秦老爷子一个人。这让宋书有点意外,但很快又了然。
——秦家父母显然是打算给他们一个单独的处理时间。
宋书能想到的问题,秦楼自然也能想到。他沉默几秒,便牵着宋书的手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秦楼没什么过渡和客套,直接开口:“如果我是你,那我一定没脸坐在这个房间里。”
秦梁沉默几秒,“我只是想给我们的关系做一些修复。”
“有些事情修复得了,有些事情永远不行——就像这个。”
说着话,秦楼抬手,握住桌旁的一只紫砂杯,然后慢慢捏紧。
他的指腹紧压着杯壁,隐隐泛白,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把这只杯子捏碎掉——然而宋书伸手按在了秦楼的手腕上。
“他们不会希望看见你今晚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一套茶具。”
“……”秦楼的手蓦地一松。他懊恼地皱起眉,看了宋书一眼,最后还是把茶杯放下了。
秦楼转向秦梁,“如果刚刚我捏碎了这只杯子,你觉得它还能修复得了?”
秦梁皱眉。
不等他开口,宋书突然没什么征兆地接过话头,“他原本应该是想捏碎那只杯子,然后给你看他血淋淋的手,告诉你那个伤口会永远在。”
秦梁一愣,他视线里女孩儿漂亮的面孔上没什么情绪,语气也平静,只是带点不赞同的凉意。
那凉意不是冲着秦梁来的。
秦梁看向秦楼——而秦楼显然也察觉了,他转望宋书,“我们应该同仇敌忾的。”
“不会有什么作用。你不会放弃你的敌视,秦先生也不会放弃他的坚持。说再多总会绕回原点,我不介意陪你们绕——”
宋书一停,皱眉抬眼:“但是你刚刚想做的事情让我很不高兴。”
秦楼一噎。
几秒后他自觉服软,“我错了。”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宋书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她转回身,“你们继续。”
爷孙俩对视两秒,各自酝酿好的情绪和想说的话早就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半晌,还是秦楼先开口,声音低闷,大约接近一种不满却又不舍得发作的生气:“你故意的。”
宋书已经喝完面前的新茶,放下杯子以后她平静接话:“今年的最后一晚上,我不想我爸妈听着你们的争吵度过,他们也上年纪了,应该换点更有益身心的娱乐节目。”
秦楼闷不做声。
秦梁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
“旧年的最后一晚上,你们确实是该安安顺顺地过,我就不打扰了。”
老人的声音沧桑。
终究是混迹商场太久的老者,宋书分辨不出他的话里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她也一贯疏懒于去分辨。
宋书起身,“我送您。”
秦梁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没有再抬头看过他的秦楼,轻叹了声,拄着拐杖往外走。
宋书也要动身,却被秦楼拽住了衣角。
“我很快回来。”她轻声,近乎于哄。
秦楼:“你不用去送他。”
“我不这样做,我爸妈会觉得我连基本的礼仪都丢掉了。”
“……”秦楼不甘又无奈地松开了手。
宋书快步走向茶室外。
一路穿过走廊,踏出玄关,再走进别墅外的院子,一前一后的两人间都很安静。
到院门前,宋书主动上前,打开门锁。就在她侧过身准备让出过道时,她听见身后老人笑叹了声。
“其实今晚能在这儿见到你们,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
宋书沉默两秒,平静开口:“我以为秦先生既然特意搬来,今晚的相遇就早在您的预料中,没什么好意外的才对。”
“不,今晚不一样。毕竟是旧岁换新年,我原本以为我是要一个人跨过去的,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和他。”
“……”
老人话里那种没有刻意渲染但到底有感而发的苍凉让宋书的话声也梗在了喉咙里。
她沉默许久,“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
秦梁似乎是愣住了。
他眼神微颤,几秒后才沙哑着嗓音开口:“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确实不会。”宋书没有犹豫地说,“我也没资格原谅您,有资格的人长眠地底,没办法告诉我她的答案。”
“那你——”
“但我会给您该有的尊敬,因为您是秦楼在世的唯一的直系血亲了。就像他为了我怨恨你一样,我会为了他尊重你——不管秦先生是否能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就是这样的。”
宋书停了下,再次开口。
“而如果您不能理解,那我或许可以告诉秦先生,这就是从始至终,秦楼从来不可能真正没有芥蒂地成为你的孙子的原因。”
“……”
秦梁眼神微震。
宋书平静垂眼,继续道:“他讨厌功利,而你给他的一切所谓的爱,都有目的——不管是为了补偿、为了赎罪,还是为了保全、为了自恕、为了得到原谅——你给他的每一份关怀和爱都明码标价,从来没有哪一份是纯粹的为了他。而可以被估价和买卖交换的东西,那是他最讨厌的。”
宋书停住,抬眼,“我也一样。”
这一次秦梁的沉默格外地久。
久久之后,他慢慢点头。
“我知道了。无论如何,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话。”
“……不客气。”
宋书侧身,让出通往院外的路。
“您慢走,我不送了。”
秦梁拄着拐杖,慢慢、慢慢地向外走。
看着那道和记忆里的精神矍铄和老当益壮不再相符的、已经有些佝偻了的背影,宋书终究垂下了眼。
她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至少在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之前,你是真心照顾过我们的。就像,我也真心把你当做过自己的爷爷一样。”
“——!”
秦梁的背影蓦地僵停。
“那些年我不喜欢说话,或许欠过您一句。”
她抬眸,在夜色里轻转身。
“新年安康,爷爷。”
半晌,别墅门关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而背着院门上那盏昏黄的小灯,秦梁藏在阴影里的有些浑浊的眼,慢慢慢慢泛了红。
“对不起啊……”
老人的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不知道吹到了谁那里去。
*
元旦过后,距离正式的大年夜已经只剩月余时间。
年底的绩效考核以及1月底前需要公示的年度财务报表都到了最后阶段,公司上下忙得如火如荼。
这其中尤以人事部为最。
绩效考核本来就是他们部门的头等大事,以前有林峯在,栾巧倾基本摸鱼。今年那位牵涉案中在审,楚向彬又是从吕云开手底下跨组调过来的,对人事部流程并不熟悉,这可忙坏了栾巧倾。
而倒计时到年底前的最后一个月,公司年会的安排也不得不提上议程。
绩效考核这边栾巧倾已经有点自顾不暇了,年会的任务一从22层派下来,她只恨不能当场把自己切成两片来用。
人事部里原本就有后勤的分组,只是缺了能够领头的人——这种公司一年一度的大活动,要想镇得住场,至少也得是部长以上级别的人——而这会儿公司里,部长以上级别的哪个都不好过,根本就找不到能借调的人手。
栾巧倾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到宋书的身上。
被栾巧倾死缠烂打了半个周,宋书终于松了口。
“先说好,”宋书无奈道,“这种年会我也没有操办过,所有细节一概不明。我最多按照往年留下的流程记录,只负责检查和监督进度。”
“够了够了,这就够了!”栾巧倾点头如捣蒜,一把抱住了宋书,“果然只有你才是我的亲姐啊,其他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宋书嫌弃地推开她,“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任务,还要别人靠得住?明年再尸位素餐,不用别人提,我都该跟22层要求撤换上来一个更有能力胜任的人了。”
栾巧倾被自家表姐训得蔫头蔫脑,偏偏还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只能委委屈屈地承下来。
于是从这天之后,宋书几乎每天早上来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一趟8楼的人事部,关心一下年会的后勤进度。
最大的益处大概是需要22层决策的事务,通过她这边就能最短时间地敲定。
而跨年时部门聚餐的事情传开以后,公司里都知道“秦情”助理在22层的总经理那边正是盛宠,没人敢得罪她,连背后的议论都少了许多。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给Vio这片逐渐平定的湖面抛下了一颗石子。
荡开的第一圈涟漪,先泛到了人事部那里。
距离除夕只剩不到20天的时候,一个周一的早上,宋书刚到22层的助理秘书组没多久,就见栾巧倾气势汹汹地从电梯间里出来,直奔总经理办公室。
宋书一怔,放下手边文件,起身走到办公区外,把人拦住。
“一大清早,你上来做什么?”
“秦楼呢!我要见他!”栾巧倾脸色通红。
宋书微皱起眉,“E国办事处那边出了一点小状况,他出差去了。”
栾巧倾一愣,“那你怎么没去?”
宋书冷淡地瞥她,“你说我怎么没去?”
“哦对,年会快到了是吧。”栾巧倾微咬牙,“呸,气得我都糊涂了。”
宋书不解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
栾巧倾欲言又止几回,终于咬咬牙开了口。
“我那边刚接到通知,说宋茹玉要回国了——她妈做下那样的事情,她还有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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