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然走得不慢，他要赶在夕阳落山前，到达青神山顶。
他和什色做到了。
正如鲜鲜所说，青神山顶的确有人，而且人满为患，清一色的青色头发，在夕阳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看起来圣洁而无害。
苏清然看着这众多的人，不由得猜想，青神家族的人是不是都来齐了。如今的模样，不像是他们在山顶等着自己，更像是自己将他们全族人赶到山顶。
全族人……苏清然暗自叹了一口气。
哪里还有全族人。
他提起衣角，一步步向台阶上走，什色跟在后面。
什色不知道苏清然在想什么，他只是发现，苏清然越靠近山顶，就越沉默，就和空气逐渐变冷，日光逐渐变暗，天地逐渐变静一样。
什色冷眼看着苏清然的背影，后者登山的模样，一丝不苟地仿佛在进行一场仪式。
一步步，苏清然走上了最高一级台阶，表情逐渐变得肃穆。
山顶黄昏的阳光打在台阶上，照得他身上的血迹泛出了金光，他的眼中，是深深的怜悯。
这一刹，看着面前的青神族人，苏清然竟有些不知所措。
青色的羊群，站在红色的夕阳里，那是神灵的羔羊。
他今日不是来灭族的。
可是青神家族的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武器，纷纷对准了苏清然。
他们的表情同样肃穆，只是肃穆深处，不是怜悯，而是杀意。
他们要灭掉天选之人。
什色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与苏清然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夕阳下那些闪着金红色光芒的兵器和法器，手揣在袖子里，捏紧了佛珠，没有说话。
什色这一路上，虽没受什么外伤，但多次施行大光明法，消耗已是极大，如今又要面对天垂之国西南最深藏不露的教众，整个青神家族的围剿……什色虽自打生下以来未曾有过畏惧的念头，但也不清楚今日的结果如何。
不知道是否该请师父出来，帮忙打一打？
苏清然无视那些渐渐靠近的兵器，突然转头，笑着看什色。
“你觉得，我们要继续打杀下去吗？”
什色看着那些青发之人，想了想，竖起手掌道，“阿弥陀佛，和尚不想多生屠杀，不过若只能以罪孽化罪孽，那便让和尚来做这罪人吧。”
苏清然抿嘴一笑，拍了拍什色的肩膀道，“什色，谢谢你。不过今日我也不想再杀人了。”
话音刚落，青发人群中，一个清瘦的人，缓缓行来，在他走来的过程中，那些闪着凶光的武器，纷纷敛去了锋芒。
“风轻扬，今天你不是来开杀戒，又是要做什么？”说话的人虽然身材清瘦，满脸皱纹，但神采依然夺目，那青色的眸子宛如凌空冷月，凉凉地盯着苏清然，眼中的神情安静得仿佛月光里干燥的大地，没有一点声音。
那是一种沉寂许久的漠然，似乎天地间再无一物，能让他的眼睛再生波澜。
如今，他那深青色的瞳孔中，倒映的只有苏清然的脸。
苏清然答非所问，平静道，“你愿信入我吗？”
清瘦的男人举起纤白的右手，食指上是一只青蓝色的茧型戒指。他的目光微微下移，看见苏清然食指上那只纯黑色的戒指，慨叹了一声。
“遗思城，果然还是选择了你。”
苏清然忽然道，“天行长老，过了两千年，你与亚祖该想通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在山顶喧哗的风中，几乎听不见。可是面前那清瘦的男人，依然随着这番话颤抖起来，抖动得仿佛秋天枝头将落未落的单薄树叶。
什色听着这番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何必自苦。”
天行长老终于恢复了平静，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却如洪钟。
“洞萨密藏告诉你的。”
苏清然点了点头。
天行长老笑起来，笑得眼泪在皱纹中交错纷流。
“那你这天选之人，今日是来重新替天行道的？”
苏清然摇了摇头。
“那就是替天垂国主扫除余孽的？”
苏清然又摇了摇头。
天行长老复盯着苏清然的脸，脸上的泪痕已经瞬间蒸发。
“那你来做什么？”
苏清然不顾伤口牵动，双手握住天行长老的右手。
“我想告诉你，两千年前的元界之举，在今日不会重演。青神家族作为遗思城最后的血脉，会得到尊重和珍惜。我理解你们创造神灵的愿望。”
天行长老笑了起来，他的左手向下一拍，手中一只拐杖凭空出现，拄在地上。
握住拐杖的他，看起来比之前老了许多。只有这时，天行长老才像是一个忍耐了两千年的人。
苏清然看着满脸笑纹的天行长老，没有跟着笑，而是淡淡道，“但是洞萨密藏选了我。你该知道，纵使三极城智慧通天，那城之上，还是有不可转移的天意的。你培养了那么久的凤青羽，最终还是被我杀了。”⑦④尒説
天行长老止住了笑声，把手从苏清然的双手中一下子抽出来，原本凉凉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
“所以？”
苏清然转动手中的戒指，金光一闪，鲜鲜落在地上。
“停止这个报复性的实验。你们极思城，已经生出了一个神灵。你们最初的实验已经成功了。”
天行长老见到鲜鲜，浑身上下的气场都变得柔和起来，仿佛一个年迈的爷爷，看见自己可爱的孙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要去摸鲜鲜，鲜鲜有些畏惧，却在苏清然的鼓励下，凑了上去。
天行长老收回手，再看向苏清然的表情多了一分异样。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停止。”
苏清然挑眉，“为什么？”
天行长老坚定道，“我们要证明，祖灵的降生是不需要神的血脉的。”他重新伸出了右手，认真地看着苏清然又说了一番话。
“太子殿下，恕我冒昧，请将家兄所著祖灵化形术交还于我。”
山顶的青神族上下，听到天行长老对风轻扬的称呼，一片哗然。
苏清然却面不改色。
他并不惊讶天行长老能识破自己的身份，就凭他刚刚拿出鲜鲜，天行长老就可以推断出，他是那能使神灵降生之存在。
不过，苏清然看出了天行长老眼神的颤动。显然，虽然天行长老猜出了苏清然的身份，却还是大吃一惊。
苏清然叹息道，“交给你，然后让你报复世人么？”
天行长老道，“这是我们永远背负的仇恨。”
三座文明至极的城池，顷刻间沉入水底，挣扎多年，最终耗尽一切资源和信心，死于绝望，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悲哀。
青神家族要做的，就是走出绝望，重新挑战神，并用那新生的神灵，去报复那曾经施与他们一切痛苦的人，重塑三极城的光荣。
什色忽然道，“阿弥陀佛，神是没有戾气的。你要挑战神，就要丢掉戾气。戾气造出的，不是神，是魔。罪恶不能抵消痛苦，只有爱能。”
苏清然道，“曾经令你们痛苦的，不是两千年后天垂之国这些子民。”
没有回答。
夕阳已经落下，天行长老青蓝色的衣衫，在夜晚的山风中猎猎作响，他清瘦的身体撑着那长衫，像一杆顽而不倒的旗，纵使伤痕累累，早已满布皱纹，却始终直直地挺立着，支撑着整个家族的骨气。
苏清然叹了口气，抬头直面青神家族全族人，说了一句话。
一句他不得不说的话。
“曾经令你们痛苦的，是元界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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