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女郎们返回建康,流觞宴上发生的事已然传至桓府中,庐陵长公主听罢婢子的禀报,不怒反笑。
这个女儿,原以为木讷呆笨,针扎在身上也不会吭一声,没想到口舌竟如此伶俐。不仅半句话没让顾氏讨到好,还拿前武昌郡公篡逆的事刺了王氏。
李夫人长裙拂地,跪坐在侧清点着账册,添一添墨道:“阿姊总担心皎皎脾性太过柔弱,将来会吃亏。如此,可都放心了吧。”
“她虽瞧着不理世事,柔弱可欺,到底不是会吃亏的人。”
庐陵脸上笑意冷下来,半晌,像是想起什么,冷笑了一声:“她和我倒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氏握笔的手微滞了一瞬,心道阿姊你对皎皎哪次不是疾言厉色,不肯听半句,皎皎当然畏你惧你。斟酌着欲要开口,庐陵已吩咐侍立在下的婢子,“去告诉会稽顾氏。”
“我的女儿是兵家子,我岂不就是兵家妇?”
“既然顾氏这么瞧不起兵家子,那就送顾氏的郎君全去参军!如今前线战事正吃紧,顾氏公忠体国,自当为国效力。”
“至于王氏——”
“遣使者告诉王澹,王家女郎教养堪忧,两家婚事也就不必再提。本宫可不愿将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
庐陵长公主冷笑连连,直接宣告了会稽顾氏同王氏女郎的死活。
王氏盘桓百年,不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轻易对付得了的,就留给老奴回来收拾。
但王琀想做宗妇?宗室那边她可是说得上话的!经此一事,王氏斯文扫地,王家的女郎也别想再有好的姻缘!
是夜,消息传遍建康,城中各家喜忧参半。喜的是皇室,忧的则是建康城内的世家大族,王桓两家绝婚,关系已然降至冰点。桓公寿春久攻不下,必然憋着一肚子火,回京后还不知怎样发作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千万不要波及无辜才好!⑦④尒説
与此同时,顾氏王氏登门致歉也都被拒之不见。王琀返回家中后便被母亲叫去了内室,受了笞刑。
论起对熊孩子的教育方式,高门大户同寻常百姓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
王琀哭得声堵气噎,凄凄哀哀地捧来签筒力证自己的清白。王夫人忍着泪意道:“你当时既没有出言,如今还有用否?阿母知晓你是怕开罪了会稽王府,可你是王氏的女儿,开罪会稽王府算什么?!”
终归是情之一字害人罢了!
王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中黯然下来的女儿,鼻头又一酸,终究没有道破。
又恨那临海郡主萧妙阴毒,“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真真是妾室肠子里爬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事已至此,阿母只能带你亲自去桓府道歉,长公主若闭门不见就去求皇后,绝不能因为你一人,连累族中那么多姊妹!”
顾氏那边也不好受,桓府的婢子将话带到顾家时,顾夫人两眼一黑,直接倒下了。
崇宁帝授官的旨意只比传话的婢子晚到了半个时辰,催促顾氏郎君三日后起行,前往淮南战场。羸弱清瘦的顾氏郎君们哭得泪干肠断,仿佛生离死别。顾氏家主也在儿子们的哭声中红了眼,顾氏门第不显,一向是走文官的路子,郎君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如今却要送到桓氏军中去。庐陵长公主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他们可不是王氏,庐陵长公主甚至不需要借桓公的势,就能直接把他们灭了。
至于罪魁祸首顾七娘,则在桓府旨意刚到的一刻便被鞭笞得昏死过去,连夜送去了家庙。
是夜,王顾二氏入宫求见庾皇后。庾皇后称病不见。崇宁帝又赐下诸多赏赐,安抚桓氏。
桓府中,桓微同桓芙回府后也被叫去了问话。旁的事长公主早已知晓,会稽王府暗地里做的夜合香的事却是第一次知道,怫然大怒。
“会稽王府私德不修,养出的宗室女竟如此阴毒!”
但碍于萧妙已自食恶果,捅破这层窗户纸反倒对桓谢两家皆不利,只得暂时按下。
“元帝之孙算什么?这笔账,我萧明琬迟早会与他算!”
……
“主上口硬心软,到底还是为你出了气。”
宫中的赏赐下来了,李夫人让人搬进桓微所居的清徽苑,寻了个机会柔声劝道。
李夫人曾是蜀国公主,当年桓公征讨蜀国,国破家亡,被掠为妾室。入府后,庐陵待她如亲姐妹一般,而桓微又是她带着长到七岁的,比疼自己的儿子还疼。母女两个不合,她看在眼中也颇为难受。是以一找着机会就会在其中劝说。
“阿姨。”
桓微正倾身清理着宫中赏下来的孤本棋谱,忽而抬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阿母到底是为了给我出气,还是借阿父威势给桓家树敌、让桓王交恶?”
女孩子一双盈盈水瞳不沾半点杂质,看人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李夫人理着燕尾领,笑靥如花:“哪能这么说,长公主是桓家妇,给桓家树敌,她能有什么好处啊?”
或许吧。
桓微秋水目中微微一凛,放下棋谱缓缓站起,有如舒颈的白鹭一般,姿态优美。
比起桓家妇这个身份,母亲更在意齐室长公主的身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室的利益。
当日为了与王氏绝婚,不惜在建春门下牺牲自己的脸面同清誉逼婚谢氏。自己只不过是她的一颗棋子,如今又怎么会为自己出气呢?
不过,她也不喜欢王湛。谢家那人虽然行事孟浪了些,也比王湛好。
“皎皎。”见她出神,李夫人语重心长地劝,“你到底是主上唯一的女儿,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你的。”
“为人父母的,岂会不爱自己的子女。”
是么?
桓微目中闪过一丝怅然,烛光下眼波熠熠如月下湖水,片片流银。
她曾在《后汉书》中读过前朝大儒孔融对于父母子女的看法,子之于父,不过是情.欲的产物。之于母亲,虽然怀胎十月,却像放置瓶中的东西,出则离矣。当有何亲?当有何爱?
这一夜,桓微想着李夫人说过的话,想了许久。
夜里她枕着凉如夜露的陈笛声入睡,在梦中骑着黄鹤游过扶桑,看见琼花开绽在天水里,玉白晶莹。
次日问起,却是哥哥桓晏院子里的婢子在练习吹笛。桓晏住的僻远,旁人都未听见,独她耳力不凡,是以闻见。
桓微想起流觞宴时听见的那抹操控鹰隼的幽咽笛声,秀眉深颦,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她想,阿兄总是真心待她的,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三日后,桓公攻克寿春的消息传至京中。朝野震动。
那据寿春反投北燕的叛臣袁桢早在三月前就已病逝,其子袁景婴城固守三月,终究是不敌桓氏西府军的猛攻。桓公派世子桓时押送袁景进京候审,更放言会在年底进京。一时间,建康城中人人自危,畏桓如畏虎。
得罪桓氏的王顾两家自不必说,顾氏本还死皮赖脸地求着主管吏务的太原王氏想推辞不去,闻得这个消息,当即送郎君们上了路。王夫人则把王琀送去了乡下庄子,对外宣称修身养性,又给桓府送来了数十箱锦缎玉璧孤本书帖,称是退婚的赔罪礼。
流觞宴后,桓氏女美貌机辩的名声早已传遍建康,京中甚至有好事的编起了歌谣,“桓家有好女,窈窕世无双”。王氏既退婚,先前那些想同桓氏联姻的宛如蛰虫出,上桓府提亲的士族使者几乎踏破了桓家的门槛。有倾慕桓氏女风采的,却也有眼热桓氏权势的,连带着桓芙桓萝都抢手起来。
长公主统统拒了,向寿春发去书信解释同王氏绝婚的事,又在信中提及同谢氏联姻的事宜。她心里清楚得很,同王氏绝婚,桓泌篡逆的路又远了一截,必然大怒。只有将桓微嫁给他那故友的儿子,才勉强能够抚平他的怒气。
对于母亲的考量,桓微虽然能够猜到也只能装作不晓。她是桓氏的女儿,很早就明白个人的婚事个人做不了主,索性不去理。这一日流风轻妙,夏日风光正好,她便拿了帷帽带上采蓝采绿,去清溪游湖了。
已过了端午,建康城的菡萏芙蕖皆绽开了,她乘一叶蚱蜢舟,泛舟游于清溪之上,上着浅粉罗衫,下着绿罗裙,腰间芰荷衣带垂地,身在荷花间,宛如湖灵花妖一般。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
妆容亦是鲜见的精心修饰过了,额心点了花钿,衬着如玉肤色盈盈水瞳,竟是满湖芙蕖也不及的艳色。
奈何天公不作美,行至湖心却下起了雨,澄澈的天空彷如被刷上瓷胎的青灰,濛濛的烟雨自碧天倾泻,湿了女郎翠绿罗衫。采绿唯恐行得远了迷失在烟雨中,瞅见湖心有座渡亭,便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歇不了,女郎,去亭上避避雨罢。”
湖心渡亭旁却早已拴了一只小船,一人青箬笠,绿蓑衣,手持垂纶正在钓鱼。旁边立了个少年侍从,一见她们,又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地道:“桓女郎,怎么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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