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行来,一路风霜困顿,他清俊的面上略显疲惫,在建春门前换了辇,由横街入阊阖门,进入台城内宫。
时近七夕,台城宫宇伟丽,楼殿甚广,处处张红结彩。
他眼中勾起一点隐秘的甜蜜。七夕又快到了,不知她现在可好?从前的七夕他们都是在荆州过的,虽不在一起,却同在荆州城中。听桓旺说,她乞巧时总能以五彩丝穿九孔针的,他也得过几回她送的巧蛛。
今年,过了这个七夕他们就能年年岁岁在一起了。他扯唇一笑,容色柔和,若明月映水。
崇宁帝在太极殿中接待了北燕使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崇宁帝及一众大臣见他容颜清朗,举止温文有礼,不似蛮家倒似汉家儿郎,颇生好感。但他似乎酒量极浅,几杯下肚便白了脸颜,挥手推辞。崇宁帝关怀地问道:“阁下堂堂八尺男儿,酒量怎也如此之浅?今日宾主尽欢,不能复饮邪?”
“承蒙天子挂怀,先前受过一点小伤,不能多饮。”
吴王勉力一笑,朗朗如皎月入怀,只是面色有些过分苍白。侍中谢珩睇眼看去,才是初秋,对方竟已身披狐裘,哪里是一点小伤,应当遭过大难才是。
对方显然不想说,崇宁帝也就不再过问,转而与他商议起大婚礼成的具体事宜来。两国的太常寺官员交换过各自意见,最终大致确立了婚礼方案,预备遵从汉礼,两月之后,元嘉公主从台城出嫁,由羽林卫护送至江边,再由北燕的婚船载过江北,南齐、北燕两国共同出兵送至边境。届时,太子慕容绍会亲临边境迎亲。地点就定在汝南。
两国联姻涉及的礼节原本十分繁琐,但北燕使团却十分地善解人意,在许多细节上都遵从了南齐方的安排。不出两个时辰,便再无可谈。慕容衎委婉问起自己的婚事,崇宁帝却摆手道:“此是桓大司马家事,总要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慕容衎在南齐生活近十年,自然清楚崇宁帝做不得主,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这时黄门来报,前往淮南督军的谢沂已经赶回,带回桓大司马书信一封。崇宁帝面色微变,命人呈上拆开看后,倒是舒了一口气,略带歉意地看向慕容衎:“阁下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桓大司马方才来信,十一娘已经许了人家,断无再许之理。”
“不过桓公还有两个未曾议婚的女儿,若阁下仍想同桓氏结成姻亲,不妨在她二人中挑选。”
“许了人家?”慕容衎眼眶猛的一缩,笑意仿佛被冻住,“不是已同王氏绝婚了么?”
王澹也在席间,闻此捉鼻,略有不豫之色。崇宁帝尴尬地笑了一声,命人将桓泌的来信交给对方,又为他引见谢珩,“是侍中的侄儿,谢氏七郎。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慕容衎紧紧握着那封帛书,面色冷凝如冰,“贵国既已答应某的求婚,如今焉有悔婚之理?难道贵国的政令也可以朝令夕改吗?”
这一声诘问实在尖锐,群臣噤若寒蝉。可他们也没办法,又不是他们的女儿!
有些心细的,联想起谢家七郎请命前往淮南的事,也就明了。不禁腹诽,起先是截了王家郎君的胡,如今又是伪朝吴王。莫非这谢家七郎专爱夺人之妻不成?
“殿下此言差矣。六礼的流程还未开始,这桩婚事便算不得数。怎能说是悔婚呢?”
谢珩慢条斯理地捋着长须,撇开两国联姻不谈,只定性为家事。
“吾家提亲远在殿下之前,早在吾侄年幼时桓大司马就已亲口允诺。自当遵从这先来后到之礼。”
“可桓公也曾允诺我朝!”
慕容衎苍白的面上现出几分阴郁。
崇宁帝怫然不悦。这场联姻的主角是元嘉同燕国太子,吴王聘妃不过是个陪衬,岂可喧宾夺主?桓家不愿嫁女也就罢了,他难道还能强娶不成。沉了脸,“一女不能二嫁,此事等桓大司马归京再议。”
双方不欢而散,慕容衎一行人被安置在四夷馆中。这一场变故很快传至京中各处,台城里,元嘉公主也得到了消息,“啪”地摔了铜镜。
为什么,同是齐女,为什么到头来被牺牲的只有她一个?
元嘉扶枕恸哭了一场,恨的面庞几近扭曲。
桓府中,谢沂将桓公书信带到,言明同北燕退婚的事,又道:“承蒙大司马抬爱,已经十一娘许配于沂。沂明日会请媒人过府,行纳采之礼。”
李夫人几乎喜极而泣,好在有屏风遮掩才不算失态,赞了一声:“郎君有心。”
既同北燕退婚,同谢家的婚事也得提上议程了。北燕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为免夜长梦多,要尽快与谢家完婚才行。
长公主则神色幽沉,染了蔻丹的手指搭在丈夫的书信上,冷哧了声。
算他还有良心!
谢沂又奉上二十匹绢、二十匹锦,乃是他在淮南时所购,特意备给庐陵及李夫人的。另有玉璧数对孤本棋谱若干,却是给桓微带的礼物。谢沂立在堂下,深吸一口气,求道:“还请殿下允我见一见十一娘。”
如今两人婚事可算是订下了,但这仍是不符合礼法之事。李夫人喜他有心,柔声劝道:“阿姊,就让谢郎君去吧。皎皎此时怕还不知和亲取消了呢。”
长公主不言,算是默认了。
后园听澜亭中,桓微正教着两个妹妹《尚书》。婢子报了谢沂过来的事,桓微握着竹简的手微微一紧,又很快松开,面色如常地点点头。桓萝抿唇一笑,会意地拉着愣怔的桓芙走了。
亭中一时寂静,亭下木樨花影随风而动,晚风送来湖心水莲的清香。桓微坐着等了一会儿,便见那清隽俊美的郎君在婢子引领下款步而来,如珠比玉。
她一颗心微微揪紧,胸腔里传来急促而清晰的心跳。面上却不显,一贯的清冷冰霜之色。
采蓝同采绿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了然的笑。采绿心思沉沉,敛眉不言。
未见桓微之前,谢沂本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临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看着她露出紧张而不自知的芙蓉面,知道她是在等着自己,不禁轻勾唇角,点了点头。
桓微揪至喉口的心倏时落了回去。
不禁展颜,一笑便如湖中芙蕖开时。“谢郎君。”她真心实意地道,“谢谢您。”
谢他?他要的是感激么?
她若是知道向她提亲的北燕吴王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袁燕持,不知会不会后悔?
“有件东西……令兄托我带给女郎。”
谢沂容色冷下来,将那封婚书取出,采绿上前接过,转交女郎。
桓微还不知是何物,含着清醇恬淡的笑打开两片薄薄的烫金镂花红笺,一行熟悉的行书仿佛灵动的飞鱼跃入眼中:
女郎亲启: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关山凄怆,陇水断绝,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江南江北,千秋万岁,愿与卿卿共赏。
慕容衎拜上。
桓微笑容僵住,仿佛落梅枯寂,顷刻间被抽去所有生气。
她目光怔怔落在那个“衎”字上,眼前却渐渐地模糊。衎,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容衎……慕容衎……
他说他叫容衎,字燕持,洛阳人氏。却原来,都是骗她的。
他是胡人,鲜卑人。不是汉人。
桓微心中酸涩,持着薄笺的指微微颤抖起来,眼睫一扇,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下。
她想起那年初见,暮春三月,清明射柳。她站在西府军校场的高台上,遥遥瞥见跑场中一人策马提缰,搭弓发箭,于百步之外,正中柳枝。
奔马激起的沙尘之中,少年秀颀挺拔的身影清晰又模糊,杨柳疏疏而落,被他握在手中,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心,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紧张而快乐的心绪。
她又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平生所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犯了军规,叫他阿父军法处置后关在营牢里。那天是除夕,荆州府阖府上下一起守夜。她在夜里乔装扮作小兵,给他送了一碗饺子。他那时是只知她齿序不知她名字的,便问她叫什么,眼中温柔得如同月融春水。她觉出一丝意味来,指着碗里的饺子羞红了脸不说话。从这以后,左右无人时他便唤她皎皎,从没有人能把她的小字唤得如此动听。
现在想想,其实距此也不过两年,却遥远得仿佛两世了。
谢沂看着她,秀颀纤细的美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亭中,手持红笺,神情漠然。除却脸上未干的泪痕,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才被春风拂暖的人儿,顷刻间又被冰霜冻住了。
她现在一定很后悔让自己去了淮南。
谢沂漠然移开了视线。
谢沂在想什么桓微自是不得而知。她闭一闭眼,将未尽的泪水都阖在眼中,那些被她辗转念了千万遍的过往也随之在泪水中消融。忽然间,就都放下了。
“谢郎君。”
她眼睫一扇,微笑着睁眼唤他,眼中清光潋滟。
“七夕黄昏,清溪神庙,皎皎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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