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晏微微眯起桃花眼,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身后一队宫人提灯而过,走在最后的宫人经过他时,手肘忽而轻轻碰了下他。
桓晏转过身,将掉在丹陛上的纸张捡起来。夜色溶溶,无人看清他动作。
桓晏本该是第一次进宫,却对这宫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他借着夜色步下陛阶,来到纸上约定的景阳楼。葱茏花木中,已有一名身着内宦衣饰的女子候在那里,背对着他,秋月照出她窈窕的影子。
桓晏疾步上前,眼中隐隐泛起火星,“昭仪疯了?”
她竟然敢在崇宁帝眼皮子底下约见他!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太子生母郑昭仪。只见她美目腥红,精致面庞几乎扭曲:“本宫是疯了!”
“桓郎君最好不要惹怒女人,因为女人可真是会疯的!本宫不介意玉石俱焚,将你意图弑君之事宣扬出去!”
桓晏脸色青沉。他当然知道女人是会疯的。譬如某个从小就被教育要以家族为重、如同闺秀范本的女郎却会为了一个男人自尽。宁肯和那人一起死,也不肯求他。
他哼笑一声,不急不缓道:“昭仪这是何意?”
“你我何曾意图弑君?在下不是已经替昭仪找好刀了么。况且昭仪想要玉石俱焚,难道也不为太子考虑?”
郑昭仪果然怔了片刻,一口恶气咽下去,厉声质问:“可现在是你们要害崇儿!”
京中不会无缘无故地传起皇帝的內帷密事,定是有人故意引导。是,她是恨崇宁帝,恨他拆散自己和陆郎,又让陆郎侍奉他!
但桓泌却在京中散播谣言说太子是她同人私通所生,等他废了崇宁帝,她们母子也活不成!
“桓泌防我甚紧,我原也不知。”桓晏眸光敏锐,始终盯着四周,“再且,桓泌有心行废立,一时半会儿却坐不上那张龙椅。”
“等至尊龙驭宾天,太子就是皇帝,昭仪就是皇太妃……或者,皇太后。以王谢二族为首的世家大族更不会坐视桓氏独大,定会全力支持新帝,昭仪又怕什么呢。”
皇太后……
郑昭仪的心砰砰跳着。她的确存了做皇太后的心思,否则,也不会同意算计元嘉了。
元嘉心思蛮撞,又自作聪明,以为只要能将事情瞒过去就可以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实在是做刀的不二人选。
郑昭仪借着月色看着郎君俊美出尘的脸,将信将疑,又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行此冒险之计。
然而现在桓泌已将屠刀悬在了她们母子的头上,只有弑君这条路可走。崇宁帝一旦被废,她和萧崇就只有死。倘若先于桓泌废帝之前杀死崇宁帝,反倒有一线生机。
郑昭仪神色森森,忽而叹息道:“若非郎君也姓萧,本宫可还真不敢信你。”
桓晏眼神微动,淡淡一笑,“事成之后,昭仪可不要忘了同在下的约定。”月色下容貌妖冶绝伦,雪瘦霜清。
桓晏同郑昭仪告别,又迅速返回了殿中。长兄桓时正在殿外找他,见他满身风露之气,略一皱眉,“阿弟去哪了?阿父正在找你。”
兄弟俩不曾长在一处,加上桓泌的有意疏远,桓时同桓晏的关系好比陌生人。桓晏语气淡漠:“在四周转了转醒酒,险些迷了路,长兄见谅。”
桓时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但想到他从未进过宫,也就信了。他略一踌躇,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皎皎。”
他已从李夫人处获知,这些日子以来妹妹遭遇的明枪暗箭,都有桓晏替她遮挡,不由感激。
“长兄哪里话,阿微也是我的妹妹。”
两人又陷入无言之中,一前一后重回殿中。桓泌已和王毓谈妥。世家大族弟子出仕多从秘书郎做起,如今桓泌来势汹汹,王毓不敢忤逆他,答应评定为上品,来年由谢珩举荐进入秘书省。
崇宁帝听得胆战心惊,秘书省原掌宫内图书的整理,近年也开始参与朝议了。桓泌这是在他卧榻之侧安人啊!
桓泌微微点头,又问崇宁帝:“小女将于此月出室,臣治家以俭,府中所缺甚多,斗胆向至尊借用女乐鼓吹。”
“应该的应该的。”崇宁帝笑容僵硬,“大司马是国之重臣,十一娘也是朕嫡亲的外甥女。怎么能说借呢。大司马可自取之。”
又唤来宦侍,赐下数箱金银绢帛、玉璧奇巧,说是赐给外甥女的赠礼。趁桓泌不备,暗暗擦去额上冷汗。
谢珩同王毓二人听到崇宁帝那句“可自取之”俱是心头猛跳,至尊这是存了禅位的心思?桓泌捋一捋胡须,甚是满意。
看来,女儿的嫁妆又可以添一点了。
转眼便至八月中旬。桓谢两家婚期渐近,各自忙碌。
桓府之中,负责婚礼事宜的是李夫人,大到新婚从车嫁妆布置,小到酒黍稷麦米面,她都亲自过问。
这一日,慕容衎却来了。
即虽早知对方身份,桓公此时也装作不知,在书房中接见了对方,沉吟道:“当日许嫁十一娘,吾确不知吾妻已经许嫁谢氏。让殿下受委屈了。”
“如今吾既已许嫁谢氏而拒婚阁下,为天下人耻笑。若悔之不终,复为天下人耻笑。焉有再悔之理?”
言下之意,悔一次婚已经被取笑了,再后悔悔婚,岂不是又要被笑话一次。慕容衎眸中的希翼随桓公言语逐渐暗淡,“明公,本王是真心想要求娶十一娘……”
“大丈夫何患无妻。殿下身负两国联姻的重责,何必执著于吾女而耽误了要紧事。”
桓公摆摆手,以军务繁忙为由命两个儿子送客。慕容衎发作不得,他是代表北燕来接迎太子妃的,若是激怒了桓大司马,恐怕会误了他阿干的大事。
他失魂落魄地从厅中出来,知道此生是与她无缘了,但仍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烦请子晟兄,让我见一见皎皎,我有话想问她。”慕容衎语气平静,以字称呼桓时。
三人在荆州共事多年,彼此都是熟识的。桓旺恼他是敌国细作还来祸害他的宝贝妹妹,不由冷哼:“别做梦了,就算你见了她又能怎样?她现在已经是谢家小子的人了,人家两情相悦的,你凑什么热闹?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慕容衎勃然变色,玉容隐有怒气流转,“我不信她会对我如此无情!”
“吴王殿下。”桓时终于开口,“您怎么就不明白。”
“皎皎此生,最厌恶欺骗。你欺她在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心转意的。你的存在,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慕容衎怔住了。玉面微微神伤。
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总想着,事情或许还有回寰之处,至少,能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静默良久,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浸润着杜若香气的绣囊来,“烦请子晟,代我将此物转交皎皎。”
桓时俊眉冷皱,没有接。
他苦笑一声,“不是什么出格之物,是我从洛阳带给她的牡丹花种。我曾允诺有朝一日可以带她去看洛阳牡丹,如今想来,怕是不能了。”
“我只希望她年年都有牡丹可看。请子晟兄……将此物转交给谢夫人。”他恻然浅笑,心中绞疼欲死。
桓旺看得牙酸,一把夺过大大咧咧道:“行了行了,我替你转交吧,真是让人牙酸。”
“那便多谢子旺兄。”慕容衎平静地道,再睁眼时,面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慕容衎去后,桓时径直从阿弟手中夺过那包牡丹花种,扔进了湖中。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皎皎。”桓时黑沉着脸道。
桓旺吐吐舌,看出兄长情绪不对,拔腿溜了。桓时又去往妹妹的院子,今日秋阳极好,她已搬了书案出房,在院子里那株棠梨树下同次兄研习谢氏的族谱。
士族之间人口众多,又互为姻亲,以此庞织出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稍有不慎就会弄错关系。因此,弄清夫家的亲属关系是新妇婚前的重要功课。
桓晏长在京中,对各族关系了若指掌,讲解起来也是十分清晰。桓微听得也认真,兄妹二人亲密有如幼时。桓时见妹妹素来清冷的脸上神色柔和、若春雪初融,眼中微黯一瞬。
曾经她待他也很亲的,毕竟他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自从当日他以她为饵诱射了慕容衎后,她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桓时知道妹妹是怨他以她为饵。在他心中,妹妹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只是这一切,都不及父亲的功业罢了。
桓时脚步一转,转身离开。桓晏远远瞧见他高峻身影消失在篁竹之后,无声一嗤,又摊开一卷竹简。
“阿微,今日吴王来过了。”边说边留意着她的脸色。
桓微却是殊无表情,只细长如芳草的眼睫微微一颤,纤指闲闲拨弄竹简,继续记着谢氏的族谱。
这些日子以来她催眠似的说服自己早早接受了谢家妇的身份,又怎可能再记着前尘往事。她只盼他余生安好,福泽绵绵。但最好,不要再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
……
崇宁六年八月二十七。宜嫁娶,宜入宅。
江陵桓同陈郡谢的大婚礼选在这一日举行。建康城红妆十里,铺地的红绸一直从桓府所在的青溪里铺到了乌衣巷。
桓大司马有心要借女儿婚礼炫耀军威,婚车将要经过的路段,每五步之距就站着一名身披甲胄的西府军士,俱是龙精虎猛,威武不凡,让人望而生畏。
谢氏迎亲的队伍在食时抵达桓府门外,桓府中,桓微盛装打扮后,便由母亲身边的媪母引到正堂,拜别父母。
她身着红色婚服,肩上以金线绘着芙蓉并蒂的图案,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绢制的团扇,遮住了面容。绿云低映,眉心梅妆如刻,掩在扇后的眉目昳丽如画,端艳无比。
扇面上则以金线绣着芙蓉出水,绣面光洁,花色润泽亮洁,如透黎光。
时下风俗,新妇出室须以团扇掩面,直到礼成后与郎君单独见面时才可取下。
这柄绢扇更是次兄桓晏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寓意团圆美满。
桓时送的则是一张玳瑁制的四扇屏风榻床,床身和榻接连在一起,四面屏风,雕刻着同心并蒂、石榴花开等图案,寓意多子多福。连床脚亦嵌满了七彩宝石,十分华贵。早在昨日安床时就已送到谢家去。
桓泌亲自去祠堂焚香以告女儿出嫁之事,回到正堂来,为女儿斟上醮酒。因她不能饮酒,李夫人已提前准备了甜浆代替。
庐陵同桓泌坐在上首,看着女儿出落得如同枝头榴花一般娇美,桓泌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自豪。庐陵长公主却面容端肃,神色庄重。她眼神放空,一刻也未落在女儿身上。
宫中派来的宦侍遵从古礼,代替她训诫:“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尔舅姑之命。”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hTtPs://wap.xs74w.com
“儿谨记。”
桓微面上没有半分情绪,一点也瞧不出成婚的喜悦和离家的悲伤。在她看来,成婚不过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去罢了,又非生离死别。
她面色平静,拜别父母,由庐陵的二位傅母引着出了房门。
堂上,庐陵这才将目光投向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眼中泛起水光。桓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庐陵不言,秀眉轻垂清泪如滴,无声消融在衣襟上。桓泌微眯起狼眼,又慨叹:“皎皎今日出嫁,倒让下官想起当年公主下降时……”
庐陵眼中水光立刻敛了回去,恨恨瞪了丈夫一眼,她从丈夫掌中霍地抽出手,起身出去了。
桓泌面上凝着淡淡的笑意,也不恼,亦跟着出门送女儿。
李夫人及桓芙桓萝等已候在廊下,送她到了中门之内。姊妹皆不舍,眼泪汪汪的。李夫人也喜极而泣,美目含笑含泪。在欢乐的鼓乐声里,桓微略略红了眼眶,勉力一笑,有若鲜花初绽,娇艳万状。
“今日不是大喜的日子么,阿姨哭什么呢。”
回过身,俊美无俦的郎君着玄色礼服立在中门之外,手持红绸,青山远水的眉眼澈然柔和。
“皎皎,我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补个作话,哥哥告诫阿微说男子沉溺感情还可脱身,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觉得在我这儿是反过来的……
阿微就真的蛮冷情的e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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