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微无言,他总是这样,她同他说正经的,他就拿话打趣她。索性扭过头去看着乌木车壁上镌刻的诗赋。谢氏以诗书传家,便连车厢里都刻着毛诗。
桓微见那壁上刻着的是大雅里的一句,“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不禁低低念了出来,回头嫣然一笑,“郎君最喜欢毛诗里这一句?”
谢沂指腹轻刮她脸颊,嗓音低醇:“我最喜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皎皎呢?”
他说的乃是毛诗采薇篇的名句,乃是军中一首流传甚广的古歌谣,桓微信以为真,认真地想了一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秦风的这一句,哀而不伤。寥寥数字就描绘出一幅凄美之景。初生芦苇青青苍苍,晨晓白露凝结为霜。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站在水的那一方。
“是么?”谢沂凝眸于她,语气中却有几分怀疑的口吻,手指搭在她莹润脸颊一侧,轻轻描绘起她耳郭,“皎皎不该最喜欢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终朝采绿,不盈一匊吗?”
想来她当日正是思念某人,才会给两个婢子起这样的名字。而她同他离别的那一日,江边正是风起白露芦苇苍苍。
桓微一愣,脸上突然一红,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把一张灿若玫瑰的脸儿又埋进他胸膛了。
她轻轻咬唇,光丽艳逸的脸颊显出几分娇慵的酣红。话声儿轻若落雨,“郎君要是不喜欢……把两个丫头的名字改了就是……”
“罢了罢了。我可害怕回头小薇儿又钻进郎君怀里眼泪汪汪地控诉郎君小心眼。”
谢沂连连笑道。垂眸,目光沉沉落在她发梢,洁净修长的指,一点一点摩挲着她宛如芙蓉玉雕的嫣红的小耳朵,默了半晌,方意味深长地道:“小薇儿,栖霞山里的薇菜正是可采之期。”
她懵然抬眸,眼睛里迷蒙若霰雪纷纭,“那又如何?郎君要效仿伯夷、叔齐采薇于首阳山吗?”
伯夷叔齐是殷商的宗室,商朝灭亡后二人耻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中,遂成隐士典故。谢沂笑而不答,轻抚她顶心的柔发,“小薇儿,阿母生下我长兄时,才只有十五岁。”
这一回她可总算听懂了。桓微双颐漫上浅薄落霞,羞涩启齿:“你……郎君每天晚上不是都抱着我吗……这,这也要怪我吗?”
话音里竟落了一丝委屈。仿佛在责怪、生不出孩子来是他之过。
“……”
这回轮到谢沂无言。他突然发现,他的小妻子,好像对床笫之私一窍不通啊?
大长公主未免也太失职了……
桓微是真对床帏之事不懂,因着国丧期间禁绝房事,婆母要他们分床,她便以为只要同郎君睡在一张榻上就是生娃娃了。为此还曾隐隐自愧。先帝是她的舅舅,便是出了国丧也还要为他再守两个月丧呢,但她总是拗不过郎君,也就只好由着他了。
谢沂噗噗笑着,眼瞳里明光耀目,粲若初阳,“没关系。”
他俯身凑在妻子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桓微脸上的浅浅红霞,霎时绽至了脖子根。
他说的是,等到栖霞山里,郎君好好教教你,什么是生孩子,什么是采薇。
十日后。
建康城外城东门脚的驿站旁,昏日西风,寒鸦枯树,无限凄凉。
出城的黎民百姓形影寥寥,驿站外却早已停了一驾车队,后有西府旅贲相随,玄黑旗帜上印着遒劲大气的“桓”字。
十月初四,桓晏接受圣上诏令,启程前往临海郡。
“时辰不早了,郎君再不出发,可就不能在天黑之前赶上下一处驿站了。”
随行的一名旅贲苦着脸到车前禀报。他本是西府军出身,随桓公返京,原以为得以留在京中安享富贵,未想到却被派遣跟随这二郎君出京“历练”,担任侍卫长。此举名为历练,但那临海郡天高皇帝远的,民风剽悍,海盗肆虐,还有叛逃的庾氏叛军作乱……怎么想都不是个好去处。更想不通,这二郎君前一阵子还被大司马重用,怎么突然间就外任了……
“再等等。”
桓晏青衫磊落,面容羸弱苍白,冰玉为骨,秋水为神,曜石一般深沉浓黑的眼瞳一动未动地望着建康城峨峨的城郭。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此时西风拂面,伤口便隐隐作痛。可他恍若未觉,仍旧望着城郭的方向。
“次兄!”
忽闻一阵高呼,桓旺策马而来,他在桓晏身前急急勒马停住,眼瞧着沙尘飞驰,扬至宛如玉人一般的兄长身上,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笑。
“次兄,我才换了班,来得迟了,你可不要见怪。”
“不要紧。”桓晏容色柔和,“子旺今日相送之情,为兄定当不忘。”
桓旺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同这位异母兄长接触不多,只听说他今日出京离任便来送了,只得没话找话道:“咳,阿父同长兄今日都挺忙的,十二娘她们深闺女子也没法来送你,不过……皎皎同妹婿没来吗?”
桓旺的语气一瞬变得小心起来。
那日妹婿同妹妹返家,桓晏受刑,次日,宫中的诏令就下来了。桓旺不知发生了什么,阿姨同长兄都嫌他是大嘴巴,一个字也未透露。是而桓旺完全不知当日之事,只是凭借本能,察觉到这事或与妹妹有关。
桓晏浅淡一笑,笑容中有几分凄凉,如西风冷瑟。桓旺见状也不好再问,宽慰了几句,方才离去。
桓旺去后,城中又来了一位骑马的青年,却是郑太妃宫中的陆昀。沉着眉目,将一方红木匣子交给他。
“这是太妃命我交予你的。”
桓晏漠然开了匣子,眼波一滞,顷刻间融为了沄沄春水。
是她的珠腕绳。
郑阿怜到底还给他了。
“郎君对自己可真是狠心,为了逃避皇太妃,宁为玉碎也不肯瓦全。”陆昀语声嘲弄,翻身上马便要离去。桓晏则叫住他:“且慢。”
“回去告诉你姘头,今日你来送我,朗朗乾坤,众人皆知。倘若我在途中遇见什么……”
陆昀震怒回头,桓晏则笑着说完了末半句:“那可都是太妃之功。”
“无耻!”
陆昀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唇齿间忿忿逼出二字,调转马头即离开。桓晏眼中渐冷,将小匣收入怀中,拂袖登车。
那名旅贲一直在侧围观,郁郁松出一口气,料想他等的人皆已到了,便要收束部队出发。车队就此启程。桓晏打开车窗,最后望了一晌建康朱紫色的城门,眼中失望之色如墨云翻涌。
他知道,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往日会拉着他衣袖软声唤他哥哥的小姑娘,再也不会有了。
……
陆昀回宫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禀告给郑太妃。郑阿怜顼然失色,坐在案前修剪从华林园中摘来的新开的梅枝。
“他倒是心狠,这一招釜底抽薪,断了本宫的路不说,连他自己的退路都断了。”
“宁可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喝海风,也不肯与本宫合作。”
郑阿怜一时颇觉可惜,桓晏这颗棋子,她还是不愿意放弃的,何况他知道自己那么多秘密。然而云燕已死,他们之间连最后一根联络的线也断了。又有些后悔,或许自己不该用桓微来逼他。
“那么现在,要斩草除根吗?”
郑阿怜摇头,桓晏此言,就是明晃晃地在威胁她,倘若他在途中遇见什么好歹,都会被怀疑是她的手笔。她虽不知这件事桓老贼知晓与否,但值此紧要关头,能不同桓家撕破脸,就不要撕破脸。
她款款起身,唤来贴身侍奉的宫娥,红唇勾过一缕嘲讽,“走吧,陪本宫去见见阿姊。”
中宫显阳殿外,梧桐落叶斑驳,满阶皆是。寒鸦栖在光秃秃的枝丫上,一声比一声凄厉。
郑太妃一袭素色鸾鸟朝凤暗纹宫装,外搭银丝素锦披风,打扮得妖妖乔乔的,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她站在殿前陛阶上,以帕子搭在脸上眯眼瞧了一眼濛濛冬日下的突兀枝丫,笑道:“今日日头好,阿姊的身子也应好起来了。”
梧桐是忠贞之树,中宫显阳殿的殿阶外广有种植。但前后入主中宫显阳殿的两位皇后皆未应此寓意,得享丈夫的忠贞。而梧桐经霜半死,凄冷孤寂,大有不祥之兆。庾太后还在做皇后时就几次提出要砍掉树木重新种以松柏,却均被群臣以国库日益空虚拒绝。如今庾太后又在病里,每日面对着半死梧桐,心情自然更加郁闷,这病,也是一天比一天的严重起来。
郑太妃走进庾太后寝宫,见元嘉长公主正在侍药,便笑道:“大婚在即,公主去准备婚事吧,这种侍奉之事交给妾来做即可。”
元嘉长公主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回头怨恨地瞪了郑氏一眼,防她如防贼一般。上回桓微进宫却离奇消失了一段时间的事,连崇德宫中的谢太后都惊动了,事后桓家虽然没有找上门来,却也把她们母女吓得够呛。她可没有谋害桓微,那件事分明是有人陷害她!
后来仔细想来,这宫中的主子,除了谢太后就是新帝与郑阿怜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是郑氏又能是谁?而当夜捉捕庾氏前夕、新帝又当朝顶撞桓泌,间接葬送庾氏的最后生路。新帝不过是个孩子,这一切,必然是郑氏在后面捣鬼!
如今母后缠绵病榻,自己又逃脱不了北去的命运,元嘉是真的担心自己走后这对母子会对母后不利。
庾太后却勉力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握住郑太妃伸过来的手,“阿妹来了。”
又屏退宫娥,唤元嘉出去,“阿妧,你先出去吧。母后有几句话想对你阿姨说。”
元嘉满面为难,但目及母后关爱的神色,行礼退下了。元嘉走后,庾太后泪如雨下,“阿姊自知时日无多,撑不撑得过阿妧的婚礼都是问题。新帝又年幼,尚且无力与群臣抗衡,阿姊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寝宫里湘帘寂寂,落针可闻。郑阿怜假意担忧地按住她苍白干涩的唇,关切地道:“阿姊可别这么说,您千寿之尊,一定会好起来的。”
庾太后摇摇头,枯黄如落叶的面上泪水滚落,握住郑阿怜的手则紧了又紧,“阿妧的婚礼很快就要来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届时怕是不能出席。如此,还望阿妹能代我行太后与母亲之职……”
“这……”郑氏假意为难。元嘉公主的婚事关乎两国邦交,届时须由皇太后出面,与天子共同主持,送嫁至江口。而她前回想要临朝称制受阻,再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就更难了。
“阿妹还在犹豫什么?”庾太后似若急了,“难不成,要便宜了崇德宫的那位?”
“那妾就却之不恭了。”
郑阿怜盈盈福身。却没注意到。庾太后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
小雪这一日,谢沂同朝廷与老母告假,携妻子前往栖霞山中观赏落枫。
过了立冬后,日子一天比一天严寒,谢府中尽皆换上了冬衣。刘氏大为不解,山中天气寒冷,便是山中红叶还未落尽,又有什么可看的。长嫂王氏则看穿小郎想要同新妇子二人独处的心思,笑着劝说道:“阿母,山中的精舍不是设有地炉吗?后山还开凿有汤泉,可比家中暖和。”
有汤泉?刘氏虎着脸,别一眼儿子,直觉他不怀好意。桓微本抱着小侄子谢檀在窗下案几前听写汉字,雪颜微红,清澄日光透过锦葵雕花的窗牖洒来,在她脸上照下浅浅深深的影子。
谢檀闻讯,从她怀里蹿出来,跳下案,抱着叔父的大腿巴巴地求道:“阿叔,阿狸也要去!带阿狸去嘛!”
眼见得小叔面上笑意微僵,王氏笑着去抱儿子,“阿狸别去。山中可有老虎,专吃小孩的。你呀,就别去给你阿叔添乱了。”
“阿狸就要去!”
谢檀这回可不干了,见一向疼爱他的叔父迟迟不肯点头,俨然是要丢下他的征兆,又踏着木屐噔噔噔跑回案边,攀上已然莹面微红的叔母,可怜兮兮地央道:“那叔母带阿狸去,好吗?”
“……”
桓微赧然转眸,对上郎君笑意融融的眼,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虚。抿抿唇,摸摸侄儿的小脑袋瓜,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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