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走过一重又一重唐卡,那些光鲜炫目的金银丝刺绣,在烛光里发出耀眼的碎芒。梵华楼和慈宁宫花园里的佛堂不一样,这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转得久了,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说不清地,迸出隐约的恐惧感。
然而能见心上人的希望,又冲淡了这种恐惧。自从怀上身孕之后,她更是急于找到安慰,也许过于自私了,也许会把西洲拉入深渊,但她还存着一点侥幸,因为她知道就算出了事,梁遇也不会袖手旁观。
有时候人的感情很靠不住,有时候又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利器。它是无形的,像水一样渗透进触摸不到的地方,她进宫越久,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威势。
外面天地昏暗,那巨大的红烛摇曳,照得唐卡上佛陀的脸阴晴不定。她抚了抚肚子,开始想象西洲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总不会像皇帝一样无动于衷,他心思多单纯,他会惊讶,会高兴,说不定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天她悄悄离开,后来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想起那夜,她的脸颊就隐隐发烫,她知道他和皇帝不一样,差不多的年纪,身子却天壤之别,西洲是春天雨后初生的嫩芽,皇帝却让她闻见了腐朽的气味。她无法断定腐烂的根茎上能不能开出花来,但心里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西洲的。
她有一个小小的怀表,是临行前阿玛送给她的。揿开浮雕的赤金外壳,能清晰地听见滴答的声响。
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心也悬起来。神殿之中续恩情……她真的有太多话,想对西洲说了。
终于,殿外的廊庑上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她的耳中血潮急急拍打,一浪接着一浪,无论多少回,见他之前都是这样澎湃的心情。
梵华楼用的是直棂窗,窗上蒙着薄薄的高丽纸,隐约能看见外面的光景。一个人影快步从廊下经过,今儿是冬至,东厂的吉服和锦衣卫差不多,朱红色的飞鱼服穿在挺拔的身形上,便显出一种公子王孙般的清高气象。
她抿唇笑,倒没有立刻迎上去,躲在重重悬挂的唐卡后,看着那双方口皂靴茫然停在殿前。
他不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有时候有点儿呆,可她就喜欢他的纯质,那是生长在富贵丛中的人不可能具备的。他找不见人,也不四处去寻,只看见那足尖慢慢转动,但还守在原地,如果她不出现,他会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从唐卡悬挂的空隙里穿了过来。
他大约也捏着心,所以面朝殿外望着,仿佛担心会有人进来。其实大可不必,今儿天不好,后宫嫔妃们只会往慈宁宫花园去拜佛祝祷,没有人会像她一样,费那么大的心思,到这偏僻的梵华楼来。
一种悖德的激情油然而生,她咬住唇,屏住呼吸慢慢靠过去。近了近了……这个傻子没有发现她。
她走到他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他了,原本想去拽他的衣袖,可临时忽然又换了主意,举起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她笑得甜美,这是在皇帝面前从未展露过的一种笑,因为向来吝于施舍给皇帝。
果然这次又是这样,当殿门上冠服俨然的人忽然出现,她脸上的笑瞬间就褪去了,从稚气的喜悦,一下子变成惶然的恐惧。那张精致的脸也扭曲起来,皇帝从不知道她会这么丑陋,脸色变得煞白,那双眼睛瞠得又大又圆,像死不瞑目的悬望。
皇帝迈进佛堂,贵妃私会男人的愤怒,此刻却被另一种无边的恨取代了。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你是谁?”
那人的腿倏地软下来,跪地磕头不止,“皇……皇上饶命……”
贵妃骇然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跪地的陌生人,“你是谁?”
这可能是皇帝和贵妃唯一一次同样惊诧,说出同样的话。跪在地上顿首不止的,是彼此都没见过的一张脸。
皇帝是设局之人,他怎么能不知道月徊的养弟弟,那个和贵妃走影的傅西洲长得是什么模样!然而眼前这人压根儿就不是傅西洲,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个人来,几乎不用多想,必定是梁遇安排的无疑。
这梁遇,竟是有这么大的胆儿黄雀在后!皇帝忍了几个月,好容易到了收网的时候,没想到他一个轻巧的举动,就这么把人择出来了。
皇帝笑起来,真是个好哥哥!他记得上月,梁遇曾有心在他面前说起月徊流落在外时的不易,那个叫小四的孩子,是她幼年时候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明白梁遇的意思,请主子顾念月徊,放小四一条生路。只是那么隐秘的提醒只能点到即止,皇帝并不打算放过他,因此就算听出话锋来也未表态,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翻篇了。
本以为梁遇不会再管傅西洲死活,谁知竟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偷天换日。虽说换个男人,一样能达到皇帝预先设想的目的,但傅西洲闯了这么大的祸后,没有道理全身而退。他贵为天子,绿帽子戴了便白戴了吗?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内阁官员交头接耳,锦衣卫扑过去,把人押了起来。
贵妃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也许是想起外头替她把风的救兵了,仓惶朝外看。皇帝哂笑了声,“你在找谁?找你的奶嬷嬷,还是傅西洲?”
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贵妃就知道大势已去了。可她不甘心,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好歹再替自己挽回几分。
她一边颤抖,一边强挤出笑容来,“主子,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身后那些内阁大臣们隐晦地交换了眼色,心道怪事年年有,皇帝带着臣工来捉奸,却是八百年没遇见过。听这话头儿,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并非今天偶然碰上,那么贵妃肚子里的,还算是龙种吗?南苑王府原本红得很,岂知转眼就没了指望,亏得皇上早前这么抬举贵妃,晋位晋得史无前例,结果宇文氏就是这么回报圣宠的。
贵妃装傻充愣,皇帝的笑意更盛,这招儿是他早年玩儿剩下的,他能走到今儿,靠的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
“场面上人多,说出来不好听也不好看。来人……”他凉声道,“把人压下去,交梁掌印看管。不许他死了,朕还有话要亲自审问。”
锦衣卫应个是,粗暴地把人拽出了佛堂。
皇帝四下打量,不无嘲讽地说:“贵妃太不忌讳了,挑在这清净地,不怕冒犯了神佛?”
贵妃抿唇不语,半晌才道:“我来这里参禅拜佛,没想到惊动了皇上,竟带着这些臣工来瞧我,我罪过大了。”
皇帝闻言哼笑了声,这女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眼下既然已经挑明了,她认不认账,都不重要了。
“朕有私事要处置,你们且去吧。”皇帝偏头吩咐臣工。
那些机要大臣们并不愿意看这样的热闹,见皇帝发话,如蒙大赦,忙长揖行礼,匆忙退了出去。
梵华殿里只余皇帝和贵妃两个人,皇帝慢慢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道:“珍熹,朕对你不够好么,你为什么要自甘下贱,和猪狗一样的人搅合在一起?”
经过了最初的惊魂未定,贵妃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织起了一张网,就等着她扑进来,否则冬至这样的节气,怎么会不前不后地,领着众臣闯进梵华楼!慕容家对宇文氏的提防,百余年来都没有停止过,到如今再看,南苑处心积虑送人进宫侍主,其实都是枉然。皇帝贪图享乐是不假,步步为营也是真的。难怪她未有孕时对她百般宠幸,一旦她遇了喜,他就不闻不问,再也不理会她了。
“皇上对我很好,我也常想着,要报答主子的恩情。”虽说山穷水尽,体面还是要维持的,贵妃平了平心绪道,“皇上也有相谈甚欢的朋友,譬如月徊姑娘。彼此间说话不必端着,也没有那么多的尊卑之分,有时候开开玩笑,说两句松散的,似乎也不为过。才刚您看见的……不过是我遇见了旧友,一时孟浪了,并不能说明什么。您如此兴师动众带领满朝文武前来,到最后折损的是您的颜面,这又何必呢。”
她果然还要狡赖,皇帝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即便早就五内俱焚过千百遍,但她如此轻描淡写的时候,他还是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他有好教养,帝王不该气急败坏,他必须控制住杀了她的冲动。只是胸口忍得阵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凭你,也配和月徊相提并论?”他漠然看着她道,“你不过是个娼妇,朕瞧你有几分姿色,受用受用罢了。你要是安分,这宫里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不知足,背着朕做尽偷鸡摸狗的勾当,打量朕不知道?你对不起朕的抬举,也对不起你的母族,南苑王府要是知道你怀了野种,只怕会悔青了肠子,懊恼当初不该送你进宫来吧!”
他一字一句像尖刀剜心,贵妃的脸红了又白,就算再心虚,也绝不能承认孩子来历不明。
她尖声道:“皇上慎言!您怎么辱骂我,我都认了,可您不能怀疑我肚子里的龙种!”
“龙种?你不是夜夜侍寝却怀不上,这才趁着朕十五回宫,跑到外头借种去的吗?”皇帝微微偏过身子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吗?”
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从脚底心儿里窜上来,贵妃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因为朕从未想让宇文氏的女人怀上朕的皇子,这大邺江山,也绝不可能容南苑的子孙来坐。宇文氏蛰伏百年,不就是图一道恩旨让你们走出封地,自由出入京城么。朕这一辈儿若是开了这个口子,那再过两辈儿,坐在金銮殿上的人就会是姓宇文的,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他轻蔑地笑着,抬起手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如同每回临幸完的最后那步,口中喃喃自语着,“那药能杀龙精,你存不住。若你一直无子,朕反倒会让你在贵妃位上一直坐下去,可你忽然怀上了身孕,岂不是不打自招,证明你对朕不忠,与人私通了?”
他那种阴冷的声调,像蛇一样钻进贵妃的耳朵里。她惊惧地退后了两步,“慕容深,你竟然这样算计我!”
皇帝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算计朕,又怎么会弄出这么个假子来。只是朕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进宫之初就心心念念,一时不忘。”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没能躲过皇帝的眼线。贵妃撑着供桌才勉强站直了身子,嘲讪道:“皇上要听真话么?真话就是在我眼里,鞑靼人都比你强些。你这病怏怏的身子,每动一下,每喘一口气,都让我无比恶心。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子烂臭的味道么?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觉得自己正和一具腐烂的尸首同房,你这尸首,又怎么生得出孩子来……”
她忽然大笑,一旦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了。
这十五年繁花似锦的日子,其实早过得够够的,有时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世上一遭,一边享着福,一边受着罪,两下里都抵消了,什么也没剩下。如果说快活的时光,可能就是从南苑来京城的路上,这一路有她喜欢的人相陪,那时候睁开眼探出头,就能看见他在她舱门前站着班儿。
贵妃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皇帝却被她的话触及痛肋,恨声斥责:“你给朕闭嘴!”她还在痴痴笑着,他恨极,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朕只问你,你的奸夫,是不是刚才那个人?”
贵妃的那双妙目呆滞地转过来,望向他,眸底浮起一丝遗憾。可怜自己终究不能再见到西洲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把他拖进来。如今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连累他。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说是,“就是他。皇上不必觉得不平,凭你天下第一尊贵,在我这里也什么都不是。你今日这么待我,看来我是不能活了,无所谓,生死不过一口气罢了。你呢……”她眉眼弯弯,云淡风轻说着恶毒的话,“反正你也活不长。机关算尽,临了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因身子不济,最忌讳听见这种话,当即便气得脸色骤变,猛地扽下了一条幢幡,在手上绞成绳,套住了贵妃的脖颈。
佛堂里灯火晦明,唐卡上慈眉善目的佛像被吹得翻过一面,露出背后眦目欲裂一口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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