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谦顺着空荡的街道望去，前几日尚且还存着些人气的地方，眨眼间就如此破败不堪。
大开着的门扉，混乱的血迹胡乱地抓抹在门板上、门槛上，平整的木板被深深地抓出几道痕迹，混着褐黑的血迹镶进了木屑中。
灰白的街道上，拖曳出几条长而扭曲的血痕，几只慌乱中被踢下的布鞋，一个破旧的小儿布偶……
卫子谦仿佛透过这些痕迹听到了他们被自己的同胞们啃食时的恐惧、不甘、绝望、痛苦，看到了他们拼尽了浑身力气去挣扎反抗，而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生食吞入同样为人的同胞腹中。
卫子谦颈边青筋爆出，凝望着眼前令人头皮发麻的噩梦，眼眸一颤再颤，如堕三尺冰窖，浑身寒麻。
他愿赴边关为保家国安定，为保百姓安居，为保国泰民昌，为保这盛王朝的万万同胞不受外族的残害！
让外族人不敢侵犯盛王朝的一分一寸的土地，不能够欺辱每一个盛王朝的子民……
可如今呢？外族未曾来犯，国中人却已听信谣言自食了起来！
他握着赤练剑的手止不住颤抖，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辗转边关，为的究竟是什么？！
外族面前，盛王朝没有吃过一次败仗，国人面前，盛王朝败得一塌糊涂！
贺文清动作轻柔地握住他的手，知他心中所痛，不是微薄言语所能化解的。这个将大好的年华都付与家国山河的男儿，眼见此情此景，没人能够劝他看开，换作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开。
他豁出命来保护的河山，到头来，竟是毁在了自己人手中……未免也，太过于讽刺了。
“王爷，走吧！”
贺文清只能对他说走吧，往前走吧！纵使满目疮痍，也请往前走去。
卫子谦低头看着贺文清那双清冷而又坚定的眸子，轻轻笑了笑，道：“我卫子谦，只是从未料到今日。”
几人小心翼翼地踏入城中，虽然这城被死气沉沉包裹着也不敢轻易放松戒备，凛凛寒光的赤练剑从乌烟瘴气中划过，众人脚下步履沉稳，除了轻微的马蹄声，只听见细细的呜咽风声从大街小巷中流窜出来。
尺素忽地一惊，向后缩了缩身子，正巧撞上了她身后的红隼。红隼眼神示意道：怎么了？
尺素拧着眉头，引着红隼的目光向她左侧的巷子中看去。红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红隼将手背到身后向缟原、卫子谦等人示意有情况。
……
众人呼吸一窒，撑大了双目！这！
巷子里堆满了被拆得四分五裂的人骨，挨着墙根垒起一座座小山，苍蝇环飞蛆虫成群蠕动着。
那些人骨上的肉多半被啃食尽了，只有头颅还剩着些皮，兴许是因为头发连着头皮难以下咽，才得以保全完整的一颗头。
被卸下的人头还未曾完全腐烂骨化，遗留下一副目眦尽裂的神色敷在骨头上，突出的眼珠空洞而又透着恐惧，正视着对面的病患们。
一个个满身毒疮脓血的病患或蹲着，或伏着，或抱着腹部干呕着……各种姿态聚在巷子中，他们一个个早已被疫病折腾得面目全非，丑得是千奇百怪。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每一个人，都在凶狠贪婪地盯着卫子谦一行人。像是豺狗盯着鹿儿一般，虽是准备扑上去咬断猎物的喉，撕开猎物的腑脏……
贺文清轻声道：“你们看，那些病患多数都抱着自己的腹部，有的，还在呕吐……”
众人听了他的话，又忍着恶心往巷子里看去，果真如此！
贺文清继续说道：“这些病患，应该都是吃了人肉的。”
贺文清说的那样平静，众人胃里却是九曲十八弯地倒转了一遍，喉间止不住吞咽，像是快要吐了出来一般。
灾荒之年，易子而食，或守在新坟旁将下葬之人掘墓而出分尸而食都是常有的事。虽未曾亲眼所见，但贺文清心里早已是做好了准备。
“食生肉本就损肠胃，更何况……还是人肉。”贺文清冷冷地斜了巷子里一眼，道，“那些个食人以治病的谣传，只会让这些本就患病的人死得更快，还是自找死路。”
蹲在巷子口的一个病患双目猩红如血滴，身上的衣物被血染得早已看不透本来的颜色，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血，凝在衣料上，硬邦邦的坠在胸前。
那病患鼻孔处大幅翕张着，双眼死死地钉在贺文清身上，那血红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贺文清白皙的面庞，眼神不断在贺文清颈间游离。卫子谦似有所感，揽着贺文清往身后藏了藏。
谁知，这一举动像是激怒了死盯着贺文清的那个病患，在贺文清与他对视的那一瞬，他发狂一般生生抠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块腐肉，猛地就朝贺文清扔去。
卫子谦轻松地将贺文清拉开，躲过了扔过来的腐肉。那病患怒得跳起脚来，不知疼痛一般扯着自己身上的腐肉使劲浑身力气向卫子谦一行人掷去。
这一块两块腐肉，他们倒是好躲，但如今扔过来的腐肉如雨点般砸来，心底的恶心恐惧叫人乱了阵脚。
战场上的刀剑无眼也未曾叫他们这般害怕过，如今只是几块软绵的腐肉，就叫他们连连后退。
卫子谦拉着缰绳，道：“别做纠缠，快走！”
巷子里那些气若游丝之人挣扎扭曲起来，纷纷扯起自己身体上的腐肉，颤颤巍巍地向卫子谦等人扔去，或者将自己的腐肉交给还有力气的人让他们抛得更远。那些病患们裂开血口，咯咯笑了起来，拍掌叫好。
卫子谦上马，揽过贺文清，将他按在怀中，策马奔离。
缟原、红隼、尺素紧随其后，哒哒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城中响起，像是深潭中咕咚一块落石激起了圈圈涟漪一般，惊扰了深巷中所有的病患。
他们拖曳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追着卫子谦等人跑，哪怕他们那两条无力地双腿根本追不上奔腾的马，也阻止不了他们不顾疼痛地抠挖着身上翻烂的腐肉，凶狠地向卫子谦等人砸去。
卫子谦沿着街道策马狂奔，从未觉得这小小的城，竟也有如此长的街道，迟迟未见出城的门……
出城的城门！
方才进城时那血淋淋的城门处还反复在脑海中出现，这出城的城门，又会比方才的情况好到哪里去呢？！
说不定，他一心奔赴而去的城门处，也早已被病患们围堵住了。
卫子谦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贺文清被这马儿颠得乱了心跳，头昏脑涨，艰难开口道：“王爷别担心，这道城门一定是安全的，相信我！”
卫子谦愣了愣，手上将缰绳握得更紧，他不知道贺文清是出言宽慰他还是贺文清当真有把握，但那一刻，他心底是不疑有他，只是握紧了缰绳，更快地向城门处奔去。
身后回荡着病患们阴森森的咯咯笑声，夹杂着地方话的咒骂声，残肢在地上的拖曳声，融入这茫茫夜色中，让人生出一种黄泉路上鬼影重重的错觉来。
卫子谦怔了怔，这人间还是人间么？抑或是人世本就如此？
城门轰然大开，卫子谦策马从昏沉夜色中踏入一片炽热跳动着的火光里。
那一片摇曳舞动着的红光映入贺文清眼中，他慢慢合上眼眸，嘴角微微弯起。
他觉得浑身都疼，四肢百骸都被敲碎了一般，疼到他不能出声，只想沉沉睡去。
卫子谦察觉到怀中人忽然瘫软了下来，连忙收紧缰绳，抬手探上贺文清前额。
糟糕！
“文清！醒醒，别睡！”
卫子谦慌乱地手足无措起来，他早该察觉的，从方才在林子中就该发现的，贺文清说话时的气息那样虚弱，几次说话都放缓了语速……
明明就是强忍着不适。
“阁主！阁主！”
“文清！”
“阁主可千万别出事啊！”
……
卫子谦整个人都乱得很，一连几日，逃亡一般在奔走着。
身后穷追不舍的噩梦、突然明晰的真相、猝不及防撕扯开的伪善面孔、破碎飘零的河山、晃荡不定的朝政、难以估计胜算的斗争、妖魔了的百姓、同族人的自相残杀……
恍若一夕之间，山体轰然崩塌，泥沙滚滚草木折损，在这片山林最为繁盛的时刻所有生灵一同坠入无间。
一路的奔跑，只顾着跑，没有丝毫的空闲让他去细想如今的境况。wap.xs74w.com
突然坐下来，才慢慢意识到……这山河盛世，开始分崩离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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