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在战后的第十个小时落了下来,熄灭了疮痍大地上的黑雾硝烟。
柳凌荫端着饭菜进入房间时,床上的人还没有醒。
她将食物搁在炕尾维持温度,接着把童泠泠口中的毛巾取出,将其中一角浸泡进温水里,等吸饱水分后,再放入童泠泠的口中。
这一场仗,尧国的伤亡惨重,牧师们忙不过来,在童泠泠伤情稳定后便匆匆离去,无暇护理。
柳凌荫接下了牧师们后续的工作,她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注视面色青白的童泠泠。
十一个小时前,他们被禹军击退。
这场战役刚刚爆发时,童泠泠便一个人冲向了敌军的首领袁禹默。
童泠泠打得激烈,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惜自损,可结果显而易见。
二级和王级的差距实在太大,她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柳凌荫支着头,看向童泠泠的目光有些发愁。
她可以把光蕖的仇恨放下,因为她只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区区三个月和五十年的人生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在进入前已经有了足够成熟的三观和思维能力,只要跳出那个环境、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她就能迅速回归正轨,那些黑暗的记忆,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退。
但童泠泠不行。
她生在袁家、长在袁家,大半辈子都在那里度过。
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袁禹默是个人渣,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孩子来说,能意识到“袁禹默的做法是错误的”这一点,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童泠泠在正常人的群体里显得十分不正常,她冷酷、凶残、社交时不懂分寸,即便是一场小小的练习赛她也会把同学当做敌人对待。
即便如此,在袁家活过成年的孩子中,她已经是最正常、最理智、最正直、最有情有义的那一个,她所拥有的一切正常人该有的品格,都来源于童芝雅日复一日的悉心教导。
那场和袁禹默的战斗,童泠泠并没有顽固地拼命到底,重伤之后,她任由柳凌荫带她离开,没有倔强地血拼。
这并非是因为童泠泠爱惜自己,而是因为她不想让袁禹默玷污了童芝雅。
她是童芝雅耗费一切才救下来的最后一个患者,童泠泠决不允许袁禹默抹杀童芝雅此生最大的项目。
她不能死,她的存活是证明童芝雅比袁禹默强大的最佳证据。
柳凌荫很高兴童泠泠比年轻时成熟了许多——即便她的思路还是有些歪斜,但至少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莽撞冲动,非要去和袁禹默拼个你死我活。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柳凌荫又有了新的担心。
为了向袁禹默复仇,童泠泠努力了太久,而今,她终于和袁禹默交了手。
整整二十五年的卧薪尝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童泠泠可以接受这场直接否定了她半生努力的失败么?
柳凌荫不知道。
她尽可能地守在童泠泠的床边,害怕她醒来以后会做出偏激的举动。
柳凌荫就这样守了一天一夜,除了必要的军务外,寸步不离此处。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床上的童泠泠终于苏醒了过来。
她先是茫然空洞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发了一会儿的呆,接着坐起身,看见了对面办公桌后低声和部下联络的柳凌荫。
发现童泠泠苏醒后,柳凌荫匆匆把事情交代完毕,挂了通讯器。
“怎么样,还好么?”她朝童泠泠走去。
童泠泠瞌了瞌眼睑,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柳凌荫便看见,她往后退了一些,贴着床与墙的角落,抱住膝盖,一声不吭地缩成了一团。
一句“你想吃点什么”就此咽了下去,柳凌荫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什么都不说,回到了办公桌后继续处理军务。
窗外的冬雨越下越大,童泠泠下巴抵着膝盖,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谁都知道童泠泠打不过袁禹默,即便是一心复仇的童泠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她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袁禹默的全部实力,连其他王级的实力都没有见过,对于这一阶层的力量,童泠泠是很模糊的。
和袁禹默分开太久,她对童泠泠造成的威慑力越来越小;而每日面对宓茶、面对[再生],因童芝雅而产生的哀怒日益膨胀了童泠泠的敌我认知。
她以为凭现在的她,即使不能杀死袁禹默,也总能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她根本伤不了袁禹默分毫。
显然,童泠泠需要时间来恢复调整,但战争不会这么温柔地给她缓冲。
禹军乘胜追击,在童泠泠苏醒后第二天便又大举进攻。
袁禹默放下了矜持和骄傲,充当了一名走卒先锋。
她似乎是尝到了之前的甜头又或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进攻的速度和规模远远高于从前,一个月的时间,便占领了尧国近五分之一的领土面积。
袁禹默的确是受到了刺激。
童泠泠的三级技能令她震惊兴奋,一个三级牧师尚且能培养出如此强大武器,那么王级牧师又该如何?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百里觅茶,为此,袁禹默不惜抛弃王级的尊严,不需要上级的逼迫,自发主动地成为了先锋。
没有人能够抵挡住王级狂战士的进攻,尧国的情形越来越危急,偏偏禹国和北清又缔结了联盟,令宓茶不敢将北方的军队抽掉回来,何况,此时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堆积兵力就能解决的了。
即便宓茶从北部调来一个师、一个军团,这些普通的军队在袁禹默的镰刀下都起不到太大作用。
尧国内能对抗袁禹默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最强者当属决缡。
但在禹清联盟的压力下,尧国南部沦陷后,宓茶对北部就更加谨慎,未防调虎离山,她绝不敢轻易把决缡南派。
外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内忧也出现了变动。
不管舆论控制得再好,当敌军切切实实占领了五分之一国土后,尧国国内的气氛都不可抑止地恐慌了起来。
沈芙嘉手中的天平从右侧倾向了左侧,再这么下去,内部外部都将沦陷,而提出“将禹军引来国内”的沈芙嘉就将成为罪魁祸首,被千夫所指。
不过,这样危急的局势并没有脱离沈芙嘉的把控,倒不如说,正是沈芙嘉所需要的。
十二月底,在袁禹默占领尧国五分之一的国土后,沈芙嘉终于采取了下一步措施。
她和小慧取得了联系,联络过后的第二天,小慧便从战场回到了帝都。
她回来得轰轰烈烈,各大媒体都打出了“尧国军衔最高的非能力者回帝都养伤”的标题。
王慧所在的救护车旁跟随着数量警车,上方还配备了两架直升机护航,直接将她送入王宫,由女王亲自治疗。
这则消息被大篇幅报道,在时局紧张且刚刚经历过非能力者退伍等一系列事件的情况下,立刻牵动了不少人的心。
经过女王治疗的王慧进入了王室疗养院养伤,这一期间,网上流出了她在前线的影像资料。
一名军事历史类的博主介绍了王慧的个人资料,从她的出身、到因为不想被卖而参军、再到十七岁第一次执行任务,至今,四十三岁的王慧已经参加大小行动五十九次,立三等功十三次、二等功三次、一等功一次。
而这一次她的负伤,源于掩护、抢救战友。
这个原因看似平平无奇,并不值得关注,在王慧的军人生涯中,这个原因所获得三等功就有八次,此前从未引起过瞩目。
但在今年下半年的“维权”热潮下,王慧的功绩砸出了一圈高高的浪花——
被王慧掩住、救助的军人皆是能力者。
一个非能力的中年女性,在战场上救助了三名九到七级的能力者,并且这样的救助在王慧的三等功中屡见不鲜。
她的存在将“非能力者体质柔弱,理应受到能力者保护”的常识霍然扭转。
王慧的生平经历越是被挖掘,越是令人惊叹。
她的事迹虽然不能令大众产生效仿的想法,甚至未必能让大众产生“非能力者也该和能力者一样上前线”的想法,但对任何人——尤其是对非能力者和所有女性来说,王慧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当然,也有小部分声音说,王慧是政府拿来作秀的工具,但这些言论遭到了舆情部门的严格筛选,影响不大。
不需要刻意的炒作营销,王慧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令人称道,她是一位实打实的杰出英雄人物。
这时候,有人透露出了王慧休养的地址,她现在正在王室部队疗养院里休养,那里可以给王慧寄信送花。
一时间,网上传满了疗养院堆满蔬果鲜花的照片。
在这波热度下,网红、博主们趁机发散赚取流量,那些挑拨男女对立、能力者和非能力者对立的内容自然遭到了屏蔽,浮在水面上的大多是正能量的文章视频。
有的博主通过王慧的出身谈起了贫困儿童;有的发起话题,邀请群众聊聊二三十年前的尧国;有的披露旧尧时期农村女孩的命运……
当民众们回首从前,便猛然发现,百里政府下的新尧国是多么美好。
沈芙嘉的策划相当成功,在战局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她又一次不费一兵一卒地扭转了国内的气氛。
天平,又回到了她的设定值,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
至此,沈芙嘉的计划只剩下最后一步——
十天后,王慧休养结束,准备重返战场。
记者媒体告诉大众,王慧收到了那些礼物,并阅读了所有寄来的信件。
王慧说,她看见了很多人都在信上询问她前线的情况、尧国未来的局势等问题,因此在走之前,她会在帝都广场上发表一次讲话,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大家,同时也感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
现场讲话,不可能所有人都到场,为此,当天的尧国电视频道专门为王慧开辟了一间直播,让无法到场的人们通过电视的方式看见她。
得知这一消息的民众们热情高涨,准备去见见人民英雄的模样;但和民众的激动相比,此时的小慧已经紧张到手足无措了。
“部长、部长我不行……”她着急结巴地向沈芙嘉求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您还是请别人去吧!”
她以为自己在战场上拼杀就够了,哪里想到还有当众演讲这么一说。
“请谁?”电话另一头的沈芙嘉抚着一只金色的小狗,“现在你才是全国的焦点,除了你,没人管用。”
尧庆丰死后,沈芙嘉立刻把那只猫给刘威了。
百里谷养着一批军犬,其中一只金毛生了小崽子,宓茶小时候家里养过狗,看见以后非常心动,于是挑了一只带回来。
沈芙嘉顺势提出要一起抚养,这只小狗便常常住在了外交大臣的家中。
比起狗,沈芙嘉更喜欢猫,但因为是宓茶的狗,她便照顾得比赛级猫还要细致,请了专人住在家里负责照料,把小金毛照顾得如同汗血宝马一般皮毛发亮。
“可、可是我一紧张就结巴,而且…我还说不好普通话……”电话那头的小慧急得都快哭了。
“这才是我选择你的原因。”沈芙嘉揉着金毛犬的头顶,“小慧,这场讲话我希望你能全程使用方言。”
尧南的口音不重,即便是方言,其他人也能听得懂。
“什么?”小慧呆住了,“那多、多…多不好啊……”这么正式的场合,用土话像什么样子。
“还有、部长……那个发言稿在哪里,我到现在也没有收到……”
“没有发言稿,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什么!这、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沈芙嘉柔声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做,愿意多说就多说,说不出来就少说。”
“可我……”
“小慧,”沈芙嘉打断了她的话,以平和的声线缓缓道,“你跟了我一路,见证了尧国的剧变。旧尧国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以前打仗什么样,现在又变成什么样了……这些你比谁都清楚。”
她道,“我不是没有想过给你发言稿,我的秘书们为你撰写了好几份稿子,连我也亲自拟了一份。但我把所有稿子都读一遍后,发现那些都不适合你。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感悟和想法。
“我不要你辞藻华丽、潸然泪下,我只要你最真实的想法。你只需要把所有的观众都当成你的刘大哥,把你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和你的同胞们分享就行了。”
不管是秘书们的稿子,还是沈芙嘉的稿子,要么官方客套,要么夸张文艺,即便是沈芙嘉自己撰写的内容里,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世故圆滑。
这些都不适合小慧,更不适合此时敏感至极的国民。
说完这些,沈芙嘉挂断了电话,留小慧忐忑不安地独自准备演讲。
挂下电话后,沈芙嘉身前落下了一名死侍。
男人低着头向沈芙嘉汇报道,“红毅已经解决。”
沈芙嘉搭在小狗脑袋上的五指一顿,眉梢微抬,“那就好。”
她和红毅在花园里独处过一段时间,若是在生日之后立刻阉了红毅,会引起怀疑。沈芙嘉忍了一个月才出手,如今总算是舒坦了。
“柏芳彤那边呢?”她支着头,斜倚在沙发扶手上。毛发水润的小金毛立刻挨蹭了过来,亲昵地顶起沈芙嘉的左手,要她继续抚摸。
“我们安排进柏府的人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柏颂死后,柏芳彤凡事亲力亲为,对谁都不信任。”
沈芙嘉哼笑一声,“看来我的调教人的能力还是不如郁思燕,办起事来,怎么就那么不顺手呢。”
死侍身体一颤,当即低头,“属下该死!”
“罢了,柏芳彤胆子小,也掀不起什么水浪,你去盯着宋如玉吧。”那双桃花眼微移,“他要是热血上头、控制不住了,就直接处理掉。”
宋如玉和柏芳彤不同,那个愣头青稍一受到刺激就会爆发,即便沈芙嘉把他弄进监狱、送去国外,他要说的话也一定会说出口。
沈芙嘉知道上一次柏颂的死亡已经引起了宓茶的怀疑,但相比于其他的秘密,她必须封住宋如玉的口。
那种人只能是死了干净。
“是。”死侍领命,从空中退去。
两天后,帝都最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群。
战情如火,惶恐不安的国民将王慧视为了一种慰藉,试图从王慧口中知晓有关战局、国家和他们未来的情况。
来的人群经过了严格的审查,进入广场需要至少提前四十八小时网上报名,在报名时需要输入身份信息,沈芙嘉便可以通过公安系统了解所有人的生平履历。
对于那些存在激进倾向的人,网站便以“系统错误”、“系统崩溃”为由,取消他们的资格。
除了筛查报名者外,沈芙嘉还在人群里安排不少的托,好为王慧造势、引领氛围走向。
一切准备就绪,如果小慧的演讲顺利,沈芙嘉一手策划的这场“大型爱国教育”将得到圆满收官,使尧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必为阶级矛盾而额外操心。
上午十点半,帝都广场上人满为患,只有最前方保留了一点空地。
这一小片空地位于一座巨大的雕像之下。
百里政府成立的第十六年,尧国最大的广场上立的还是尧始祖的雕像。
女王继位之后,几乎没有动过旧尧的信仰,包括尧帝的龙袍、尧氏的祖坟以及尧氏的龙文化,除了那座在保卫战时被打坏的皇宫外,她保留了尧氏的一切,至今也将红氏、莫氏当做太后、皇后供奉。
人们感慨她的这份忠心,但再怎么说,尧氏已经不在了,尧国首都广场上的雕像应该更换为女王才对,又或者应该在某处立一个女王像。这个建议每年都有人提,每年都没有回音。
某些时候,女王对尧氏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执着,甚至显得有些陈腐固执了。
对于现在的小慧来说,广场上立着什么像都无所谓,即便把刘威的像立上去,她都不会发现异常。
“将军,您还好吧?”疗养院前,司机担忧地望着她,“是伤口复发了吗?”
隆冬腊月,小慧的额头上却全是汗水,从瞳孔到脚趾都僵硬得不行。
“不、不,没事……”她摇了摇头,声音有点打颤。
沈芙嘉今天不会到场,没有沈芙嘉,小慧的一颗心便高高悬在了半空中。
好在刘威会来,这让小慧有了些许安慰。
“将军,我们接下来就要过去了。”司机犹不放心,“您的身体可以吗,要不然我和女王说一声,她和国民都会理解您的。”
“不、不用。”小慧急急摆手,这是部长计划了许久的事,她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那好吧。”司机发动了引擎,提醒小慧:“我开过去了。”
车子从疗养院驶去了广场,小慧紧张地坐在车子里,双手成拳,重重地撑着膝盖上,指缝里都是冰凉的冷汗,仿佛是被老师盯住的小学生。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声音嘈杂了起来,小慧一抬头,猛地撞见了一片舞动的国旗。
通往广场的道路两旁拦着警戒线,王室卫队持枪列在警戒线前,身后是挨挨挤挤的国民。
一声声“王将军!”的呼喊从国民们的口中发出,他们歪着身子、探着头、垫着脚张望小慧所乘坐的越野车,绝大多数的人们手中还拿着小小的国旗,冲着王慧来回招摇,再她看过来的时候,他们手中的旗帜便摇得更加兴奋。
这幅情形在车中还看不出什么,但当王慧站到那具十五米高的白色雕像下时,她眼中所呈现的便是一片国旗与欢呼的海洋。
如此壮景,很难不让一个土生土长的尧国人热泪盈眶。
小慧的军衔不低,经历的战役也不少,按理来说,她应该不至于害怕人前讲话,但她作为一名狙击手,向来藏在暗处,还真没有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看过。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握着话筒的手交替了一下,在万众的瞩目下,她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俺…”刚一张口,小慧顿时两颊爆红。
她紧张过了头,一不小心把“我”说成了“俺”,明明这种说法在她遇上沈芙嘉前就不再使用了。
即便是部长要求她用方言来说,但这种说法也委实过分了些,小慧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补救地重说了一遍:“我叫王慧,尧中军第一集团师副参谋助理。”
说完这句话,小慧语塞了,对着下面成千上万的眼睛,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完了……她要说什么来着……
越是着急,小慧思绪越是僵硬,那张晒得发红发黑的脸上透出些近乎委屈的窘迫来。
广场上寂静了足有半分钟,国民们直勾勾地盯着小慧,小慧惊恐地盯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片刻,沈芙嘉安排的人冲小慧喊了起来:“王将军,前线怎么样了!军队还能保护我们吗!”
这一声后,无数人跟着嚷嚷了起来,场面稍有些混乱,不过至少不再尴尬了。
经这提醒,小慧终于想起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磕磕绊绊地再度开口,“前线、前线的情况很不好,袁禹默非常…很强,前线部队里没有人能打败她。”
这话令众人目瞪口呆。
国民们对小慧的演讲十分期待,可说到底,他们也没有指望从政府、军官的口中听到什么实情。
不管战事多么危急,政府都不可能说真话,当中发表的内容一定是经过包装甚至是扭曲的。
因此,当小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名现场的摄像媒体都呆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询问导演,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摄像中断。
“这是什么意思!”民众们顿时爆发出了强烈的躁动,“我们要完了吗?”
“袁禹默那么凶残,她会杀了我们的!”
“王将军我们要不要逃命啊?”
“等、等一下!”小慧着急又无措地开口,“我还没有、没有说完!”
在她的疾声高呼下,过了许久,广场才终于安静了一些。
这样的躁动令小慧十分不安,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说错话了,可她都是按照部长说的做的——“要真实”、“把自己亲眼看见的事情说出来就好”。
小慧很确定,部长并没有禁止透露真实战情的意思。
“我们打不过袁禹默,但战争从来不是由单个人决定的。”
这句话小慧说得顺畅,因为是军校书本上的内容,她背过太多次了。
“我、我参加过的所有战役,输了的,没有一场是因为敌人等级比咱们高;赢了的,也没有一场是因为咱们的拳头比敌人强。”
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拳,对着广场上的国民道,“我在部队里上军校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打仗用拳头,但拳头不是独立存在的,决定拳头强弱的,是后面的躯干和大脑’。”
“这、这是什么意思呢……”小慧又咽了口唾沫,用棒读的语气背诵道,“意思是说,拳头再大,如果后面的身体垮掉了,那也得输。反过来,如果拳头很小,但后面的身体很好,那咱就不止能用上拳头,还能用头槌、用牙咬、用肩撞、用脚踹……”
“那什么是身体——是经济、政治、文化、民族凝聚力。”
她把二十年前听过的军事指挥课上的内容背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俺…我觉着,袁禹默就是一个虚弱的大拳头。”
接下来的话,因为涉及熟悉的领域,小慧又讲得流畅了起来,“根据我们的侦查兵和情报组回报,袁禹默所部的补给物资数量不到我军的三分之一。我在战场上亲眼看见了,他们用的狙击枪里,款式最新的还是禹式231。”
“这是禹国在五年前出的狙击枪,它很好用,精度高、威力大,就是后坐力稍微大一点,我也有一把,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礼物…”发现自己好像讲偏了,小慧连忙回归正题,“但这是五年前的武器了,咱们部队里已经用到了舜式938,这是今年年初出来的。”
“这两把枪在实战上的具体应用如何……呃…这里不多说,但禹国在汉国战场上用的是新式的武器,在咱们这儿用的是他们五年前、甚至七八年前的一些器械……”
“就这一点上来看,禹国并不是重视这支军队。”
“袁禹默虽然是个大拳头,禹国也是个强壮的身体,但这个身体并没有给拳头输送足够的养分。”
“这个拳头伸得离主体越远,它的供血供氧就越少,最后会自己坏死的。”
这是小慧自己准备的稿子,她准备的时候觉得很有说服力,但显然民众们并不满意。
“可她是王级啊!”有年轻人喊道,“我们两线作战,我们不仅拳头小,连身体也虚弱!”
“就是啊!禹国再怎么不支持她,她不也攻下了五分之一的领土吗?”
“袁禹默太强了,我们根本战胜不了她!”
场面再度失控,小慧一愣,急忙道,“别慌、别慌!我们、我们也有王级啊!”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人问:“您是说首相或者女王会出战吗!”
小慧一懵,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
六神无主之际,小慧心里只有沈芙嘉的那句“我只要你最真实的想法”。
半晌,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但如果袁禹默继续这样下去,女王和首相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的。”
“十六年前的保卫战,情况比现在更差,那个时候女王和首相都撑下来了,现在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经她提醒,众人渐渐想起了当年的情况。
当年百里觅茶一击击败袁禹默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两人刚刚交手,女王便直接把袁禹默打得回国养伤。
“那女王为什么不立刻把袁禹默击退!”
“就是啊,她为什么要看着百姓受苦!”“女王到底在干什么!”
小慧的补救并没有起效,反而令民众更加激动。愤怒的抱怨迭起,在这怒火声中,小慧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
沈芙嘉安排在人群里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情况好像有些失控,他们是不是该请示部长了……
在他们行动之前,小慧又一次开口说话了。
她脸上的慌张少了一些,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我不知道。但我想,女王应该是身体,而不是拳头。”王慧的语气有了细微的转变,“如果国家首脑变成了拳头,那谁来做这个身体呢……我对不起大家,现在的情况所有军人都应该感到羞耻,可要是连女王也上了战场,那我会更加无地自容……”
小慧的表情越来越清晰,似乎是场上的气氛令她埋藏在深处的某种情绪喷涌而出,将一些本不愿意说的话说出了口。
“我在北清前线的时候,听说了一些事情,站在我的立场上,那不是个好消息,对部队里的非能力者来说也不是个好消息。”
她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王慧指的是“维权”事件。
“女王和首相一直在处理那些事……”王慧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的话筒,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聊这个话题。
“乡亲们,你们在袒护我们,可对于很多像我这样农村出身、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来说,参军是最好的活路了。”
“在我年轻的时候,尧国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她站在尧氏先祖的雕像下,低低道,“我知道我们的国家不如邻国好,可说句良心话,这也不能全赖政府无能。”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一个普通士兵打一场仗每个月能拿一万尧币,死了连尸体都未必能带回来。
“现在,一个普通士兵能拿到二十万尧币,如果牺牲了,政府每年都会为他年纪最小的直系亲属补贴一百万尧币,直到该亲属去世。”
“那时候上学、养老、看病都是贵族老爷的事儿,年年雪灾冻死人,年年凌汛淹死人……”
小慧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道,“乡亲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咱们非能力者参军本就不是被迫的,要是真的把这条路堵死了,会有很多人没有饭吃啊……娃上不起学,参军了,就是军属,就能免费上学免费治病……”
她的话零零散散,不成体系,可其中的意思完完整整地传达了出去。
小慧没有讲家国大义,她本身也不是为了忠君报国才入伍的,而是出于无奈。
“我现在有钱了,日子也好过了,年龄也大了,可我还在前线上……因为我看见了尧国从什么模样变成了什么模样。”
“现在的军人都有一门课,叫思想道德,我觉得那书上说得对,我领的钱都是人民群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得到的好生活都是新政府带来的。”
“我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大道理,但做人要讲知恩图报。人民对我好、女王和政府对我好,我就该回报他们。”
她抬起粗糙的手,摸了摸胸口的勋章,“我什么也不会,只能拿这条命来回报。我看见有人写信给我,说我一个非能力者,还是女人,没必要为了政府卖命,政府都是在忽悠百姓送死哩。”
“这话丧良心。”
“从前的尧国,我死了也就死了;可现在的尧国,我死了,我流的血汗都能让对我好的人过得更好。”
讲到这里,下面的司机对王慧打了个手势,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该走了。
王慧看见了,挤了挤眼里的热雾。
“我、我得走了,前线还需要人……”她匆匆往台下走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逃跑似地离开现场。
王慧都快绝望了。
她想着部长平时在大众面前说的话,再对比一下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从民众们不停埋怨女王开始,她的发言就彻底偏离了提前准备的稿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
自己这番讲话不知道会被人揪住多少错误、给部长捅出多少篓子……这么一想,小慧愈加崩溃,恨不得立刻从现场消失。
然而,在她下台之前,广场上突然响起了几声掌声。
先是孤零零的一声,随后带起了稀稀拉拉的一阵,最后扩散到了整个广场,雷动一般。
“我也是非能力者!我也是农村的!”有一名健硕的壮汉陡然举手高喊,“将军,现在还能报名参军吗!”
“什…”小慧一愣,呆在了原地。
“袁禹默入侵以后,我就丢了工作,将军,我也想要参军!”
“将军我也是!杀了那帮霸占咱们的土地、欺辱咱们同胞的禹国佬还能有钱拿,我也愿意去!”
“原来怕死了没人照顾家里,可现在禹国已经让咱们没了饭吃,不如去拼一拼,反正就算死了国家也会照顾我们家人的!”
这几句话极富逻辑,声音洪亮、发音清晰,用最短的句子点明了最关键的事项,一下子抓住了群众的内心。
如此巧妙的话术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即兴脱口的,这几句话全部来自沈芙嘉的安排人手。
在这样热烈激动的气氛下,真正的有识之士被带动了起来,间或夹杂着沈芙嘉人手的刺激——
“我也愿意参军!”“杀了袁禹默!”“我也是!我下个月就没钱交房租了!”“将军也带上我!”“把我也带上吧!我的孩子要读书啊!”
广场上,尧国国民手中的国旗真正涌动了起来。
一展展巴掌大的小旗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化为了波澜壮阔的旗海。
这便是沈芙嘉选择了露天演讲而并非节目访谈的原因。
她和尧国都需要一副震撼人心、鼓舞士气的大场景。
至此,沈芙嘉手中的最后一颗砝码落了秤。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露过两次面,但禹军、尧军、小慧以及尧国上下,皆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码得整整齐齐,一颗不落地归了位。
内忧外患,已去一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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