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缘一跃而下,离开乐园的所在地后,景色却倏然变化。天空阴霾密布,云层黑沉沉压在上方,仿佛下一刻就要刮起狂风暴雨。
夏森望向下方的神国,道:“兰登沃伦的老人说,每次复活日都是阴雨天。”
谁都不知道兰登沃伦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复活日,它又在神国里存在了多少年,更不知道它为何被称为“圣赎之地”。
它只是一直在那里,就像暮日神殿一直矗立在中央的山巅一样。久而久之,人们都以为世界本来如此。或许最初不是这样的,但经历过最初之时的人们已经不复存在,连传说都只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几则。
“看,神殿就在那里,山脉的最顶端。”夏森指了指云雾中逐渐显现轮廓的山脉。指完路,他给郁飞尘说起了暮日神殿的规矩。
就像神明的垂爱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神殿也不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只是山路陡峭,三万级台阶不算好爬。生长在兰登沃伦的人们又或多或少爬过几次,瞻仰过神殿的模样,长大后就不会频繁前去,打扰山巅的清净。
常在神殿周围玩耍的就只有神殿收养,或被父母送来这里教养的孩子。偶尔也会有贪玩的少年在神殿中迷路,被神殿女使送回。
“神明喜欢孩子。”夏森说。
郁飞尘:“他有名字吗?”
“他?”
“祂。”
“名字?”夏森摇了摇头:“名字只是……我们为了有别于其它人的符号而已,神明不需要这种尘世的标记。”
倒显得问出这句话的郁飞尘是个尘世的俗人。
夏森看看郁飞尘,试探道:“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郁飞尘靠在车壁上,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自从那天看到文森特跪伏在安菲面前就开始了,他在短暂的反应时间里规划好这次行程后,就主动地不去想这件事,并在潜意识里将其美化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无须付出不必要的情绪。
夏森倒笑了:“第一次在郁哥身上感受到情绪波动,真难得。”
但夏森并没追根究底,不探听他人私事也是兰登沃伦人恪守的美德之一。他换了个话题:“说起名字,现在的名字是你最初的那个吗?”
郁飞尘:“不是。”
夏森眨了眨眼睛。
郁飞尘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片段。马车离下方的山脉越近,他逃避得越是彻底,回忆往事都回忆得专心致志,仿佛再次身临其境。
印象里,那是一片昏黄的天空。尘烟弥漫,百兽嘶嚎。他离开十万黑甲兵士肃立的军阵,登上开阔陡峭的天梯。巨大的、漆黑的山脉顶端是巍峨的黑金色宫殿,他登梯时,四肢伏地的枯枝状怪物爬动游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他让开道路。⑦④尒説
殿门两侧各排列十二名提灯侍女。风声呼啸,她们身上的白衣与面上覆着的白纱随风漫卷,但每个人都垂首雅立,一动不动,像她们手里风灯的白色火焰一样。
当他来到门前时,首端的提灯侍女转身入殿,温声道,“将军,随我来。”
大殿厚重,殿内无风。这地方到处燃着灯,被白色的骨爪托着,从穹顶烧到墙壁。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身侧的鹿皮刀鞘,冷眼看殿内。
提灯女一边引路,一边道:“将军自衍河谷一路至此,辛苦了。”
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陛下听闻将军凯旋,已吩咐设宴款待。”
其实,他此来不是准备被接受嘉奖的。
——他打算带兵叛乱,篡国夺位。
这是个鸿蒙乍开,天地洪荒的世界,他的任务是将王国的边境从衍河谷推进到千里外的支离山,而后封禁支离山天狱。不算是个简单的任务,至少得在这个地方待三年。王国的主人没什么过失,但有时来自王山的命令和他的计划相左,让他有些不适。
如果是短期的任务,不爽也就算了,长期的任务,他不打算让自己受这个委屈。发动一场叛乱,换来三年任务顺利,很划算。他来乐园还没多久,但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任务完成的时候再把软禁的国君放出来就是。
脑海中过了最后一次计划,他抬起头,看到了王国的主人。
那人披一件黑金狐氅,懒懒倚在白骨缠绕的王座上,目光下视,半阖的眉目里流露出散漫的威仪。
那天他没反,因为第一次直觉到危险,潜意识里炸了全身的毛。
动物遇到强敌时尚且会伏下身子试探较量一番再伺机而动,他当然也会。
这一试探,就到了再出征的时候。
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衍河谷郁氏第七子,名字敷衍,按序叫了郁七。
临行时,忽来了个提灯女使,道,君王为将军赠名“飞尘”二字,以盼凯旋。
他回头看山巅王殿,见那位国君站在栏前,似在遥望天际弥漫不止的尘沙。
他就收下了。只是回到衍河谷的第三天,都城就传来国君故去的消息,三年后的凯旋之期,前来迎接的也果然是位新王。
这名字却一直留了下来。
“郁哥?”夏森的声音把郁飞尘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山巅已经近了。
夏森:“再往上就是最后一段台阶了,如果复活日前你来不及回乐园,在山巅也可以看到的。”
郁飞尘站在了台阶前。永眠花和白月季沿途盛开,簇拥着最上方的神殿,神殿通体洁白,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下格外圣洁庄严。
郁飞尘觉得熟悉,像是来过。
夏森说:“跟我来。”
登完台阶,面前是神殿的广场。最中央立着一座神像,这是郁飞尘第一次见到属于主神的雕像。
神像是灰色的,优美且栩栩如生。神明身着长袍,手持权杖,戴着庄严的冠冕,衣袖和袍角雕刻出被风向前刮起的姿态,整个人似乎在凝望远方。只是,明明是座精细到连发丝都依稀可辨的塑像,脸庞上却没有五官。
“这就是无面神像。”夏森说。
一群孩子被牧师带着经过这里,欢笑声隐隐传来。
夏森:“我得走了。”
郁飞尘向夏森道了谢,朝殿堂的大门走去。他只在心里有所回避,行为上从不如此。
作为一座宏伟的神殿,这地方和世上所有虔诚庄严的场所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爬上了藤蔓和青苔。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规模格外大,楼梯格外多,结构格外复杂。
——也格外冷清。
起初还有白衣使女对他微笑致意,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到后来,随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使女的踪影也渐渐消失了。
郁飞尘一个人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殿堂里,他回望来时的方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迷路很久了。
但他心中竟然毫无一点迷路的慌乱,却有归乡般的宁静。这殿堂里每一根青藤和每一根立柱他都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每一根裂缝都眼生,可站在这里,站在近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郁飞尘却觉得不陌生。
冷风忽地灌进裂了缝的落地窗,低沉的呜咽声回荡在神殿里。外面暗了一些,走廊里自发燃起了一盏小灯。幽幽的灯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观很多,有些来自画家,其余是雇主们的礼物,不收下会被投诉的那种赠送方式。今天被拽去众神的聚会,外观是克拉罗斯挑选的结果,轻甲常服外覆漆黑带银的披风,带点鬼气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个神殿里的亡灵。
收回目光,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怀疑起了当初作出决定的自己,为什么仅仅听了个“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传言就来到了这里,而不是等到复活日,和千万人一起看着神明走下山巅。
因为有人送了一只瘸腿的兔子,就自以为与那千万人有所不同吗?
而更加讽刺的是,一整个纪元里,他从没敬仰过这位神明。
种种情绪回避未成而愈加剧烈,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神明的居所却依然死寂无声。比起殿堂,更像坟场。
还不到时候,郁飞尘对自己说。
没到最后关头,他未必是祂。
但心绪繁杂,再也无法生硬压下,他有些厌倦,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尽数消失,凄清的空气里,却有一缕先前没察觉到的宁静气息。是永眠花,这种花的香气淡到不能称之为一种味道,因此是最合适的装饰花。
他眼下没什么路可选,于是循着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来。走得越久,走廊越宽阔古老,两边没有了窗户,永眠花气息越来越浓。
最后,他走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门两侧有浮雕,左边长剑,右边权杖。
门一推就开了。光亮扑面而来,安谧的气息如最平静的海洋。
这地方很温暖,光源不知在哪里。半透明的穹顶上爬满蔷薇和青藤,柔软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旷宽阔,一尘不染,墙上壁龛里种满永眠花。
最中央摆了个晶莹剔透的物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后,郁飞尘的目光就没再离开。
他脚步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水晶棺。
棺内堆满永眠花瓣,还有些别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边缘上还洒落着碎钻石一样璀璨的露水。
它们甜美、鲜活、芬芳,就那样静静簇拥着一个恍若沉睡的人。
郁飞尘的手指搭在棺盖上,可它那么光滑,轻轻一推就移位到了侧方,沉闷地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有些时候,人会格外平静。
有些时候,又会陷入极度的疯狂。
郁飞尘平静地俯视着晶棺内的一切,他向那里伸出的右手,手指却微微颤抖。没触到,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已经弯不下腰。
风声呜咽,他缓缓倾身,半跪棺前,轻轻拂去那几片遮住右边眼角的花瓣。
泪痣就像掉落了一点微光在眼下,平静又哀伤。
郁飞尘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声道,“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凉,碰了碰神明的额头,再是唇角。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
撞见墨菲那样对待安菲尔后,他本可以直接质问他,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要安菲尔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
他被骗怕了,不想给安菲尔一丝辩解遮掩的空间。他要让他陷入再也无可辩驳不能否认的局面,再揭开那层已经几近于无的面纱。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可是——
“你现在就醒。”郁飞尘本想说,就原谅你。
他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殿堂里一片死寂。他喊了一声安菲,然而这名字生涩遥远浮于表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
郁飞尘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指紧紧抓住棺沿,指节泛白,茫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四周。
揭开真相的一刻,他以为会是平生最愤怒和难过的时候,却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滋味。
他目光缓缓回到晶棺里。
“别睡了。”他道。
可无法控制的睡意,却逐渐蜿蜒爬上他的身体。
郁飞尘忽然想起了永眠花的另一个作用。
密闭空间里大量放置,有非凡的致眠与镇痛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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