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乡下地方信仰咒灵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为它建了个万世极乐教,还杀了【窗】的观测人员。根据那位不幸的死者传出的讯息,高专派了夏油杰和五条悟祓除咒灵。
虽然咒灵评级为一级以上,但以两人的水准,算不上多艰难的任务。没费多少力气,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教会场所的核心、咒灵的所在,没有惊动外围的教徒。
出乎夏油杰的意料,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战斗。
走廊尽头,雪白的纸障上不断洇开深红的血,被人倚靠的那一扇轻轻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显然,人类落败了,咒灵胜利了。
隔间内传出咒灵兴致盎然的声音。
“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听话呢。还妄想控制我。”
它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夏油杰拉开了纸障。
倚靠消失,失血过多、体力不支的人一下子落入了他怀里。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模样和装束都很复古,原本洁净的振袖被鲜血和冰霜覆盖,看起来像画中的雪女,只是雪女不会这样凄惨。
她看了他一眼,念了一句什么,合上了眼睛。
夏油杰没有急着应对咒灵,它自有五条悟对付,保障弱者的安全和祓除咒灵一样重要。他把人抱在怀里,扣住她的手腕,好在还有脉搏,也没有被诅咒污染的迹象。
“悟,我送她去医院,你没问题吧。”
“你在问谁?我怎么可能有问题。”
夏油杰托起轻飘飘的身躯,乘着虹龙赶赴医院。
地面上,万世极乐教的教徒指着大呼小叫,夏油杰替伤者挡风,于空中低头:奇怪,教徒都是女性。
他忽然明白怀里的女孩子昏过去前说的是什么了。
“男人。”
因为性别,判断出不是教徒,所以放心地晕过去了吗。
夏油杰笑了一下,但当他见到手机上的讯息,那点笑影就消失了。
夏油杰折返回来,正赶上咒灵被五条悟祓除。
咒灵被扭曲成一团血影,而后消散。
最棘手的部分业已完成,接下的交给辅助监督就行,没他们什么事了。五条悟想买点当地的特产,夏油杰则直奔车站。他甚至没换衣服。高专深色的制服就有这点好处,血干了后看不出来。
“这么急着回去啊。”
“那边来消息了。有新的。”
“这样啊。”
五条向来直无法无天,口无遮拦。但就算是他,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刻,比如眼下,朋友家里又被叫去认尸,他能说什么,祝这一次、这一具是他要找的妹妹,他们一家的漂泊终有尽头,还是祝这一次、这一具也不是,安慰他失踪了十年的人还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
所以——
“这样啊。
白布被掀开,露出冰冷的脸。
妹妹失踪的时候只有四五岁,现在该有十四五了,所以叫他们来认的尸体,多半也在这个区间。
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目睹孩童的尸体,总是一种酷刑。母亲摇摇欲坠。夏油杰赶紧扶住了她
“不是。不是我的镜。”
她非常哀伤、非常坚决地说。
三人一起回家。
虽然在高专内有宿舍,但这种时候,夏油杰总是会留宿家中。这一次也不例外。
“其实这一次,不一定要从外地赶过来的。那么危险,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吃过晚饭,父亲对夏油杰说。
高专的制服颜色很深,血干了之后一般看不出来。
但父母不是一般情况。
一见到夏油杰,他们就问过他有没有受伤。他说是别人的血。现在认领结束,父亲便腾出时间和他细说。
“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
“既然我赶得上,我就过来。如果我赶不上,我也不会勉强自己的。”
话虽那么说,但他们都知道,他总是会赶得上的。
夜深时,夏油杰睡不着,翻窗到屋顶抽烟,星空如帐幕笼盖四野。
他其实懂得父母的另一重意思。
妹妹失踪的时候他也不大,对她印象不深,认尸的时候犯不着过去。
小时候,他们不放心夏油杰一人在家中,才带上他去,让他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候。由此变成惯例。现在父母不怕他丢了,只怕他被认尸的消息干扰心神,遇上危险。
夏油杰很感念父母的关心,包括容许他加入高专,成为咒术师。失去一个孩子的家庭中剩下的孩子,要么会被忽略,要么会被当做救命稻草紧抓不放。他很幸运,才没有落入这两种厄运中。
可他也是失去了的人。
他的悲伤和愧疚也许没有父母那么深,但夏油杰记得那一天世界仿佛颠覆的感受。
世界也的确就此颠覆了。
记忆里妹妹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没有相片帮助,夏油杰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也是罕见的紫眼睛。两人结伴出行的时候,总是会引起关注。
说起来,今天在万世极乐教遇到的少女,似乎也是紫眼,但很深,像熟透的葡萄,近乎于黑。也可能是黑暗中的错觉。夏油杰一时也不确定是什么颜色了。当时他没仔细看,只顾着思索她究竟说了什么话。
第二天他动身回高专,第三天他又回到了家。
因为家中收到了认人的通知。
——“既然我赶得上,我就过来。”
所以夏油杰再次回来了。
与以往不同,父母忐忑而激动,母亲在等他回家期间,还上了淡妆。
“找到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年纪对得上。不过她出了事,还躺在医院,我们得过去看看。”
车票上的地点很熟悉。他刚从那里回来。夏油杰心头一跳。
女孩所在的医院也很熟悉。
女孩也很熟悉。
他们赶到时,她还在休息,很瘦,盖很厚的被子,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像是被它掩埋。
警官在病房外同他们介绍情况:“被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男性送来……本以为是家暴……醒来后发现是从□□逃出,那位男性是好心人,正在调查……她对童年的记忆不深,只记得自己很小就被一个女人抓来的,因为对方一再强调要将稀有的紫目献给教主,所以记住了这件事。她非常明确地表示自己家在别的地方……”
不知名男性夏油杰:“……”
病床上的少女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镜。
还有父母。
还有兄长。
虽然亲子鉴定的结果还没出来,上述三项都有待确认,但姑且先这么叫吧。
她太想扔掉万世极乐教取的名字了。
镜:“原来不是幻觉啊。”
是因为那时昏过去了,所以无法确认吗。
在父母回答以前,夏油杰先颔首作答。
“不是幻觉。”
他指的多半是自己获救的时候不是幻觉。
黑发紫眼的少年笔挺地站在病床前,一板一眼地和她说话。镜也就没有纠正他的错误认知。
她的“幻觉”比他想象中更早。
镜记得同她牵手去公园游玩的男孩。以此为锚,她抵过教中谎言的浪潮。确认那个人影就有了可以栖身的岛屿,不至于在潮水迷失。
——“夜晚一向平静。”
——“离开的旧人得到了极乐。”
——“走出万世极乐教,厄运就会降临。”
因为教义,教中清一色是女性,如果真如她们所说,自己是教中人的孩子,那人影也会是女孩。
但有时镜也会怀疑人影是她的幻觉。
夏油夫妇因为两人的交流讶然。
“原来早就认识了吗?”
夏油杰含含糊糊:“之前的任务……”
镜则直指重点:“救了我的命。”
这大约是夏油夫妇头一次真心实意地为夏油杰的职业高兴。
独处时,镜问他:“小绿在哪里?”
小绿?
咒术高专的优等生夏油杰想起,提供信息、发出求救的那一位工作人员,名字正是叫绿。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她。”
“约好了。”
随后少女疲惫地合上眼睛。
亲子鉴定的结果要七八天才能出来,但父母已经认定她就是走失的女儿。
母亲申请延长假期,好留院照顾。
夏油杰制止了她。
“我认识一个人,可以治病。”
父母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再三确认“治病”不会留下后遗症。
消停了一会,父母又追问他需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天下没有捷径,没有人能随意违背自然规律。普通人不了解咒术的规则,只朴素地以传说和怪谈揣测。
“……不会。真的不会。”
夏油杰只差没有指天画地,发誓不用他付出寿命、亲缘、情感之类的代价。
“至少要酬谢那位咒术师,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夏油杰只好坦白:“也不用付钱,是同学。对她来说不费力,请不要有负担。”
不费力,只是违规。这一点夏油杰没提。
“那起码得请来家里吃顿饭吧。”
“……”
这正是夏油杰极力想要避免的结果。
硝子的举动瞒不过悟,悟又不可能安安分分一个人在学校等人回来,必然会跟过来,说不好比硝子到得还早。
请同学吃顿饭会变成请同学们。
其他时候还好,只是镜才刚刚回来,正是最敏感的时期,万一悟说错什么话,惹出什么乱子就糟了。
“如果没有任务的话,我会请她留下来吃饭的。”
夏油杰想,必须有任务。
病房里的镜梦到了万世极乐教。
入夜后,她所生活的宅邸停止运转,静默如睡、静默如死。
但某些地方是醒着的、活着的。
散发浓重的铁锈味以此为源头弥漫,偶尔会响起破风箱的声音。
偶尔中的偶尔,她会看到比夜晚更黑的东西从门缝和墙角冒出。
每当此时,年轻得过分的教主就会来到她的门前。
青色的月光、停驻的人影以及尖叫着溃散的不知名生物,足以让她睡意全无。
有时候教主在青烟散去后会离开。
有时不会。
人影像是凝固在了障子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睡了吗。”
他的声音和白日里一般饱含笑意。
但她不敢应答。
许久之后,教主会离开,铁锈味也一并远去。
她会试探别人是不是和她一样。
“晚上睡得踏实吗?”
“睡得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都住在离教主最近的屋子了,还会睡不踏实吗?”
说不定他正是罪魁祸首。她想,又一次,她没有找到同盟。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今年是绿,去年是美代,前年是梨沙子。
对象不同并非因为她谨慎过了头。
而是因为负责照顾她的人一直在更迭,今年是绿,去年是美代,前年是梨沙子。
被替换的人都不见了,像是被这座宅邸消化了一般。
“不,我睡得很好,我只是担心你刚刚来,不太适应。”
她笑着说。
但是今年的绿,似乎不一样。
在晚上,她没有送来牛奶。
她问起时,绿露出狡黠的笑:“我以为你不喜欢喝。”
当然不喜欢。
喝了之后人会睡得很沉,沉到第二天脑子都木木的。没有同盟的她,每晚都得为如何把牛奶倒掉绞尽脑汁。
“我不喜欢。”
就这样确定了彼此的关系。
绿告诉她,那些东西叫咒灵。和教主是一个东西。只不过一者弱小,一者强大。
“我已经发出信号了,咒术师很快就来。”绿忽然笑起来,在纸上写道,“说不定你能成为咒术师呢。当不成咒术师也不要紧,当窗或者辅助监督也不错。当普通人也可以。”
她想当咒术师。
这样的话,绿的求救就可以发给她了。
她隐约感知到了自己的术式——在墙角和门缝里冒出的东西似乎可以被收服。
如果能直接收服教主就好了。
但是,在救援到来前,在她告知术式前,绿消失了。
硝子过来治好了镜。
当然,悟也跟了过来。
夏油杰不想去想夜蛾老师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会有多跳脚。
镜腼腆地道谢,问能不能出去透透气。夏油母亲习惯性地搀着她的时候,她才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想去御手洗。
“很久没能一个人去了。”
洗手间排满了人。
刚学会男女分厕标志的镜想了想,走到了下一楼。
夏油杰把硝子拉出来,一直到走廊的尽头。
尽头是五条悟大战自动贩卖机。
窗口铅灰色的天空让少年人的背影看起来像某种惊悚片的海报。
夏油杰赶紧把硝子拉到了下一楼。
听到交谈,镜闪进了一边的杂货间。
躲藏成了习惯,在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她已经这么做了。
两人的对话声从门外传来。
“……还有,托你帮我做一下亲子鉴定。用留在衣服上的血可以吗?”
这样出结果要比亲子鉴定快。
想了一会,夏油杰不抱希望地问了句:“可以从血液结果上看她是不是咒术师吗?”
咒灵所说的“控制”令他很在意。
硝子一脸“你在想什么”的表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万世极乐教的任务在好几天前了,衣服还有血?”
夏油杰心平气和,假装听不到对方在内涵自己没洗衣服:“很难洗,所以在等销毁。”
有时候衣服上会沾咒灵的血,不能简单扔掉,需要集中销毁。当然,夏油杰也可以让自己的咒灵直接吃掉衣服。但他还要再吃咒灵,感觉有点奇怪,所以没这么做。
“嗯,鉴定的话是可以的,但光靠血衣鉴别咒术师的话很难……”
不费力就可以听清。
因为绿的科普,不费力就可以理解。
镜看了一会架上的器皿。
一次性医疗用具总是标准、尖锐,泛冰冷的银光。
还是不要打破了吧,要赔钱的。她没有钱。
用手砸一下架子就好了。
碰!
“谁?!”
开门前,夏油杰以为是不小心听到对话的医院的员工。
或者五条悟。
五条悟的可能性比较大。
所以他的语气也相当不友善。
这个人又皮又皮实,不狠狠打一架不行。
但他见到的却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镜?”
狭小而昏暗的杂货间,架子的阴影下,一穿病号服的镜抱膝抬头望来。
手腕红了一片,看样子是刚才磕碰到的。
“镜……怎么会在这里?”
糟糕,不该这么问,听起来像在责怪她。
“我刚刚来。”
夏油杰的胸膛被柔软而胆怯的一句话洞穿。
她说她刚刚来,就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祈求他不要迁怒、不要伤害她。
镜肯定以为自己讨厌她、怀疑她,所以才私下托人。
——她才刚回来,尝试融入家庭,正是最敏感的时期。
轰。
外面下雨了,骤雨撞击玻璃。
夏油杰听到自己理想中黄金色的四口之家轰然倒塌的声音。
最后那顿饭还是没吃成。
伤好了,但镜还不能走,得留下做笔录。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尚能沟通的人,警方更需要她的证词。
东京早就发现硝子和五条悟翘课,硝子和五条悟只能在夜蛾老师赶来抓人前回去。一来二去,就凑不上饭了。
回去前,夏油杰拜托硝子和镜谈谈。
硝子:“……”
硝子:“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在杂货间门口我会溜吗。”
“……我总不能找悟吧。只有硝子你能帮忙了。你是女孩子,又是医生,她不会那么怕你的。”
昨天的雨开启了梅雨季,空气湿润,浸得人懒洋洋的,伤刚好的镜躺在病床休息,见到了硝子。
“你的兄长,也是为了尽早确定关系,才这么做的。他想快一点把你接回家。只不过这个程序不太合规,所以才偷偷找我,看起来像是密谋。”
镜点点头:“我知道的。辛苦姐姐了。”
她叫自己姐姐,却没叫夏油杰哥哥。
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也可能是怕万一不是亲属会尴尬。
硝子叹口气,摸了摸镜的脑袋。反转术式能治愈伤势,却不能让人变得健康,即使是她,也没办法让镜拥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
任摸脑袋的时候好乖。太乖了,反而让人无处下手。
就丢给夏油杰操心吧。
“看,鉴定结果,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妈妈、爸爸……”
还有。
“哥哥。”
镜叫了一声后,在母亲怀里垂下头,像是不敢再看他。
夏油杰:“……”
恐怕被他开门时给凶到了。
一家人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由于做母亲的要清理出女儿的房间,晚饭就由父亲来负责。
镜站在一旁,想要帮忙,却被母亲哄了出来,站在房间门口手足无措。
“杰,你带小镜去客厅坐一会,拿相册给她看看,你们小时候好多合影。”母亲拉出一抽屉的旧衣,“小镜,都是你小时候的衣服。”
夏油杰刚想引她去看相册,镜就了无痕迹地错开他,走入房间蹲在母亲身旁:“好漂亮的衣服,我还记得这一件,因为有兔耳朵,所以很喜欢它。”
母亲也不是真心想赶她休息,有了话题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
夏油杰一个人留在原地:“……”
是被讨厌了吗。
毫无疑问,是的。
吃晚饭的时候,镜坐在父母之间,就是不和夏油杰搭边。
如果说这只是偶然的话,镜几乎从不抬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像是生怕与他视线相接。
她甚至不怎么动这一边的饭菜。桌上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只有他在界限之外。
夏油杰食不知味。
镜不动声色地观察夏油杰。
他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手边没有溅出的汤汁,餐具相碰时的声音也就比她重一点。
咀嚼的时候不会说话,在她回答父母问题时会侧首倾听。镜确信他只要开口,就能毫不违和地参与入对话。
镜没怎么和同龄人吃过饭,但夏油杰的礼仪显然远远超过她在路上观察过的那些人。
只是少年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原因不必说在她。
但镜不觉得愧疚。
“镜觉得女校好呢,还是混校呢?”
夏油杰见缝插针:“我之前上的国中也还可以。如果镜对学校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夏油杰希望她去自己去过的国中。镜的年纪,读一年级会被排斥,读二三年级的话,班级里已经形成了小团体,很难融入进去。
而且她的长相配这样的性格很招欺负,有他的威望庇护会好些。
怕就怕会有人说“从来没听过夏油前辈有个妹妹”之类的话,哪怕不是针对她,也够让她伤心了。
只好自己有空没空多跑几趟学校了。
夏油杰以为镜起码还要躲他一会。没想到她当晚就主动来找自己了。
“哥哥如果有空的话,能带我去看看小绿吗。”
“可以是可以……”
但他还没告诉她小绿已经是座坟了,头疼。
路有点远,夏油杰踩单车带镜过去。
夏油宅和挥手告别的父母在身后变成小点。
路上遇到花店的时候,镜开口叫停,放开了夏油杰的衣角。
“丧仪用的白菊,谢谢。”镜回头,看到略显错愕的少年,“我已经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昏了头,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去调伏万世极乐教教主。
“她的墓里是衣服呢,还是人。”
夏油杰想告诉她是人。
但面对手捧白菊的镜,他只能说实话:“我不知道。”
咒术师不会关注每个人的生死,哪怕是算得上同行的窗。
这也许是种成熟的表现。
否则他们就会被不该背负的幽魂压垮。
像消防,像医生,因为经历太多,并且以后还将经历下去,在生死前,与常人相比,难免显得冷酷。
镜懂得不是夏油杰的错,但不妨碍她在这一刻讨厌他。
为什么来得那么迟。
为什么纵容万世极乐教壮大。
为什么当初被掳走的是她而不是他。
镜举起了花朵遮挡眼睛,此时此刻她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否则少年为什么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带薄茧的手指抹过镜的脸颊。
“……不要哭。”
“你还有很多话吧。”
“到那里再和她说,可以吗。”
镜和绿说话的时候,少年远远站在一边。
月光下,他的身影像一株树,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离开墓园的路上,变故发生了。
领路的夏油杰抬头望月:“今天的月亮有这么圆吗?是几号来着?”
镜习惯旧历,很快就给出日期:“是十一。”
悬在中空圆满无缺的明月可不是这么说的。
夏油杰想,是什么引发怪异了月相,月亮的诅咒吗?
没有人说话,赤铜的月色中,风拨动了满山的林涛,发出森森的细响,唯有碑林纹丝不动。
少年猝然折身,遮住她的双眼。“不要看。”
但镜已经看到了,苍白的淡影从墓碑里逸出。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自己和少年的心跳。
绿说咒灵诞于人的恐惧。
人也会恐惧明月吗?
是恐惧通透月光下一览无余的自我,还是幽冥中乘月而来的故人?
“不要看。”
少年着重强调了一遍。
最好的办法是把镜打晕,但夏油杰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手,只是把她紧箍在怀里,防止她被咒灵影响伤到自己。
夏油杰:“是假的。”
镜在桎梏中很乖顺。少年抱得太紧,导致她连点头都很艰难。
“我懂的。”
月亮是虚伪的。
她曾通过科普读物知道月亮反射了太阳光,加上猜测教主昼伏夜出是由于恐惧阳光,便千方百计哄骗教主和她一起外出观月。
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月亮没能伤害教主,反而令他愈加亢奋,镜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月夜,成为消失的教徒中的一个。
自此镜知晓了:月光只是阳光无用的残骸,正如幽灵是人类的。
但即使是伪物,她也想要留住。
“绿。”
镜本能地叫出了一个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
藉由名字与术式,镜易幻为真。
淡影中的一个转过头来,枯萎的白菊在祂手中飘摇。
解决了月之诅咒之后,夏油杰才放开她。
“镜!”夏油杰从未如此严厉地对待她,“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镜抬起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双眼水蒙蒙的。
被她调伏的咒灵发出了扭曲的声音。
【不许……凶她】
夏油杰厌烦地瞥了眼咒灵,但终究没有像祓除祂。
归家时,镜从虹龙上探出脑袋。
“不是家的方向。”
“不回家,先找硝子给你看看,第一次调伏就是这个等级的咒灵,太冒险了。”
“我想回家,哥哥。”
“……”
夏油杰拗不过她,只好转向。
明明是头一次来东京,方向感倒很好。夏油杰看了眼跪坐在镜身边的咒灵绿,更觉头疼——原来路是咒灵指给她的。
夏油杰好像不喜欢绿。
镜把绿藏起来。
“学得倒快。”
夏油杰的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我可以成为哥哥这样的人吗?”
成为他这样的咒术师吗?
夏油杰心里软了一下。
自己是不是对她太凶了。
镜不了解咒术的规则,遵循本能使用术式调伏咒灵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可以。”
镜仰头看着夏油杰的下颌。
和送她去医院那次一样,他把她揽在怀里,给她挡风。
夏油杰是很好的人。
身为咒术师的夏油杰是没错的,错的是万世极乐教。
身为哥哥的夏油杰也是没错的,错的依然是万世极乐教。
但咒术师和哥哥的身份重合后,镜却无法再用理智约束恶意。
所以——
“那我可以不成为哥哥这样的人吗?”
给人以“憧憬我”“想要成为我”的错觉后,镜这样问道。
虹龙在空中一个急刹车。
夏油杰低头端详镜的眉眼,像没听懂这句话,像没看清这个人。
镜不闪不避、不言不语,任由他打量。
夏油杰想起硝子的评价。
——乖得叫人无处下手。
过了一会。
“也好,咒术师也好,辅助监督也好,窗也好,普通人也好,随你乐意就好。”
夏油杰成为咒术师、保护弱小的初衷本就是镜。
“虽说有天赋的强者要保护弱者,但你要先保全自己。有绿陪在身边也安全些,收了也就收了。”
回去后镜发起高烧。
说不好是因为吹了冷风,还是咒力消耗太过。
夏油杰给她换毛巾,冷眼看着咒灵急得团团转。
他要离去的时候,镜拉住了他的手,因为高烧变得殷红的双唇断断续续地向他索要晚安吻。
咒灵急切地贴上她的额头,却始终无法触碰到她。
【你……来……】
咒灵和妹妹不依不饶,夏油杰没法,只好用手背贴了贴她滚烫的额头和脸颊。
谁知镜都烧糊涂了,把他当做绿了,还是鬼精鬼精的,没被手背蒙蔽。
“晚安吻。”
“……”夏油杰只好在咒灵漆黑的注视中俯身。
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夏油杰是在夏油镜的枕边度过的。
镜得到了晚安吻后得寸进尺,还要“绿”陪她睡觉。
“不要走……为什么要走……”
声音惶惑又急切,拖出一点哭腔。
听起来是弱小无助又可怜。
要不是她扯住了他的刘海的话。
“撒手。”
“……不撒。就不。”
夏油杰在体验到香香甜甜的幻想妹妹之前,先体验到了蛮不讲理只差撒泼的。
夏油杰硬起心肠,总算挣得自由。
他想,高烧的人作性大忘性也大,他走后没两分钟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乖乖睡觉。
然而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走到门口时还回头。
镜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钻出来了,不声不响地跪坐在那里盯着他瞧,眼神软绵绵的,人也软绵绵的,仿佛一戳就倒、一碰就化。
就……很难说。
夏油杰立刻低下头,不去看镜,去捡她掉在膝盖的毛巾。
不然睡裙被毛巾捂湿还得换。
自己又不可能帮她换衣服,只能叫母亲帮忙。
叫母亲知道和他出来一趟,镜就发烧了,两人都没好果子吃。
这一低头就被镜抓到了空隙,抱住他的手臂,轻声细语:“留下来嘛。不要走开。会被吃掉的。”
夏油杰遭得住吗?
夏油杰遭不住。
想到镜的第一个朋友的下场,夏油杰叹口气,把镜塞回被子,伏在了她枕边。
“睡了。乖一点。”
就这样蜷缩在床边,被镜半抱半搂着睡了一晚,夏油杰醒来时都能听到浑身关节抗议的嘎吱声。好在镜的烧退了。他也不用把硝子带来了。
吱呀——
是母亲踩上楼梯,上来叫镜起床了。
夏油杰悚然一惊,把镜推回里侧,确保她不会因为自己抽身掉下去后,蹬上窗台往外一跃。
他站在屋顶上,听到母亲的声音。
“奇怪,是开窗睡的吗,小镜,没有着凉吧。”
直至母亲将窗合上,夏油杰的心脏还在咚咚撞着胸腔。
就差一点。
差一点就要被母亲抄起扫帚打出去了。
可太冤了。
镜最后还是带着咒灵去他从前的国中上学了。
夏油杰挨个给相熟的后辈发讯息,拜托他们照顾她。
也算是为后辈们的安全着想吧。不然惹到咒灵就糟了。
有些关系好的后辈会给他发来镜的近况。
一开始是很正常的。
“很腼腆,但懂得好多,国文尤其棒。”
“加入了话剧社。”
“好容易害羞。”
后来就渐渐变味了。
“在为数学题苦恼,好可爱。(图)”
“演了《竹取物语》,好像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好有魔力的表演。要被眼睛吸进去了。(图)”
“声音好好听啊,性格也很温柔。根本不像前辈说的在叛逆期嘛。”
最后,都变成了——
“前辈,我可以追求妹妹酱吗,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夏油杰:???
你们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女孩子),对前辈的妹妹想什么呢!
夏油杰去接镜放学,但看到三三两两、结伴出来的后辈们,也没看到镜。
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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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午身体不舒服,去了保健室,后来请假回家了。前辈不知道吗。”
后辈的眼神有些古怪。
多半是咒灵出了问题。
夏油杰给镜发讯息,很快得到回复。
“我在天台。”
天台的门大敞着,镜在看夕阳。“我是不是很任性?”
夏油杰额头上都是跑出的细汗。他坐到镜身边,惹得绿不满地躁动。
镜又偏过头去轻声安抚她。
“绿今天差点就伤害到别人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我强求,是我害了她。”
夏油杰说不出责怪她的话。
妹妹好不容易自己想通。无论绿生前为人如此,现在终归是诅咒,带在身边并无益处,抱有好感或期待更是多余。
他问发生了什么。
西沉的落日将兄妹的人影拉长。
没有影子的咒灵温顺地将头搁在镜的膝头。
“今天,哥哥托付来关照我的人比以往热情,吓到绿了。他们差点受伤了。不过没意识到是我的原因。”
“……其实他们发自内心地喜欢你。”夏油杰怕她以为自己没有真正的朋友,都是被他安排好的。
对夏油杰的解释,镜抱以宽容的笑容。
与其说她不相信夏油杰的说辞,不如说她不在乎旁人的态度。
是为了夏油杰也好,不是也好,都无所谓。
好感也好,厌恶也好,都无所谓。
“我可以见见绿的家人吗。把她养得这样好,一定是很温暖的人。”
咒灵发出宁和的咕噜声。
“那说定了,绿要和我一起去看,也要谢谢哥哥。”
咒灵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夏油杰低下脑袋。
带镜游遍东京的计划泡汤。
夏油杰陪她去了乡下。万世极乐教未被捣毁前的所在。
不止陪镜见了咒灵的家人,还见了咒灵生前的朋友,去了她从前读过的学校。
镜坐在学校的阶梯上和绿说了一会话,出来后是一个人。
“告别了?”
“嗯。绿终于可以自由了。”
镜没有哭,是笑着说的。
“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这没什么,我是你哥哥嘛。”
镜试图用礼物表示感谢。
少年收到手作巧克力后有些惊讶:“谢谢……?”
“这个表情,这是不是只有情人节才能送?”镜扑上去,两手盖住了礼物,“等下,因为只在电影里看过送巧克力,所以忍不住想试一下,等不及到情人节了。”
“诶,送了可不能收回去哦。”夏油杰假装和她角力,“没关系嘛,妹妹做得再不好吃我也会包容的。”
“怎么可能不好吃。”
夏油杰打开包装,表情变得很微妙。
这也是当然了。
镜故意的。
巧克力的大小形状都一比一复刻了咒灵球。
谁叫她问咒灵滋味如何时,夏油杰回避了这个问题呢。
“好吃吗。”
“……你先自己吃吃看。”
镜同夏油杰争抢,他佯装不敌,被顺走一个。
没等夏油杰松口气,镜就跳高了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被体温化开的酱就势抹在少年唇畔。
巧克力球的芯是抹茶绿。
“很甜的。我加了很多糖和……”
夏油杰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和凉面伴侣山葵酱。”
“要包容哦。”
夏油镜暗示夏油杰践诺,把抹茶巧克力吃完。
夏油杰:……
是恶魔系。
是那种表面小绵羊的恶魔系。
夏油杰后悔没有调伏万世极乐教的教主,否则现在能打祂一顿。
看把妹妹祸害成什么样了。
答应镜会好好吃完后,夏油杰把巧克力带到了学校炫耀,尤其在五条悟面前。
果然,五条悟趁他不注意偷吃了,还一口三个。
五条悟迅速被芥末味糖衣炮弹击穿。
夏油杰:计划通!
咳嗽声停,中招的五条悟皱成一团的脸没完全舒展开。
“真的是镜送杰的吗。”
“真的。”
“杰被讨厌了啊。”
夏油杰:???
才没有。
没有妹妹的人懂什么。
夏油镜收到一兜情书。
夏油杰知道后,露出费解的表情。
“现在流行送情书了吗?”少年相当自然地把那一打情书拿过来,仿佛兄长拆妹妹的信件天经地义。
镜的困惑比夏油杰还要货真价实。
“电影里告白不都是要送情书的吗?我和他们说告白至少要写在纸上。当然,我要回绝的话也会写信的。”
镜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违背常理,说完后就低头吃可丽饼。
夏油杰欲言又止。
换做别人可能会被嘲笑迂腐。但是镜有着把不合常理变为理所当然的魔力。少女面孔静美、气质肃穆,不言不语时像从雨丝和月色中走出的旧时人。
让人感到要追求的话,的确该认真写一封情书。
夏油杰觉得那些人血赚。不过是用歌词和俳句东拼西凑的东西,却能得到镜的回复。回复仅针对写信的人,是没法抄的,都是镜一字一句写下的。
赚翻了。
夏油杰买可丽饼时加的料太多了,像要一口气补足镜遗失的十年。
镜越吃越慢。
“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只是我吃不下了。”
“拿给我吧。”
“可以吗?”
“没关系,我是哥哥嘛。”
在家的时候夏油杰会做家务,也会教镜,不过比起教学,更像是玩乐。
“镜好棒,一个碗都没打碎。”
“当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接下来教我怎么洗衣服吗?”
“好啊。”
镜跑出了阳台:“等一下。”
夏油杰:?
夏油杰:“等等,别——”
镜已经找出了换洗衣物。
夏油杰落荒而逃:“……这个还是让妈妈来教吧。”
“?”
少年忽然折返。
“别告诉妈妈我们教到这里了。也别说我拒绝教你。你就直接问妈妈洗衣机怎么用就可以了。”
“嗯……哥哥没事吗。”
看来原本是准备教她用洗衣机的。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白色蕾丝边,不管怎么说都太超过了。
跳过洗衣服,还有熨衣服。
镜喜欢看夏油杰熨衣服。
秀美的面孔在水蒸气化出的水雾中若隐若现,五官线条利落不失柔和,面部留白恰到好处。石雕佛像有了呼吸也不过如此。
镜经常看夏油杰熨衣服发呆。有次碰上母亲念叨夏油杰。
他不时回应母亲两句,表示会改正,转头挂衣服时却做了个鬼脸,还吐了下舌头,一副“下次还敢”的样子。
正撞上镜的目光。
夏油杰:“……”
夏油镜:“……”
轰——
这回是沉稳兄长的形象轰然倒塌。
目光相接,夏油杰一下子把头低下来,若无其事地拍打衣服下摆。
低下头又有什么用。
反而暴露了通红的耳垂和脖颈。
原来他也不会不端正、不持重。
好可爱。镜捧着脸颊直勾勾地盯着夏油杰,将偷瞥她的少年抓了个正着。
夏油杰来接她放学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在举办篮球比赛。
“小镜,进球了——”
电话那头有人在叫镜,似乎还说了个男生的名字。夏油杰听着电话,双手插兜,耐心等待。从体育馆到校门口走路要五分钟,跑步要三分钟。
十二分钟过去,镜才出现在门口,而且她还是跑着来的。另外的时间花到哪了?
“镜喜欢这个?我们可以周末玩。”
“我不会啦。只是觉得打球很帅。自己体能不行,所以羡慕运动神经发达的人。”
“这样。”
只是羡慕吗。
夏油杰回校的时候,问朋友。
“悟,休息的时候去打球吗。”
“休息的时间用来打球?才不要。”
“……”
镜的生日将近,夏油杰不知道该送什么。书当然稳妥,但未免缺乏惊喜。这是镜回家后的第一个生日。夏油杰希望镜能永远铭记。他旁敲侧击,却被她看穿目的。
“礼物的话,想要哥哥。”
夏油杰笑:“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嘛。”
“那就改成想要一整个哥哥。”
是要他陪她过生日吗。愿望也太朴素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夏油杰陪镜去文具店挑信纸。
“不是刚买过?”
“用完了。”
“这么快?都写给同学了?”夏油杰抽走一张,“你都没给我写过。”
“咒高太远了,还是打电话方便。等哥哥收到信的时候都回家了。”
“……这样。”夏油杰没法反驳。
镜坐在书桌前写信,夏油杰给桌上的百合换过水后就没有离开,撑着脸在旁看着。
“看了篮球赛……”夏油杰皱眉念出信上字句,“这也是回绝……?”
怎么看也不像。
“我还不至于有那么多情书可拒绝。”
校园受镜影响掀起笔友风潮,信件均为匿名,人人都可幻想对方恰是心仪对象。不过对牵头的社团而言,匿名只是噱头,并没有严格执行,几个负责人都清楚自己的笔友身份。
“你也知道吗?”
“一半一半?有人帮我送给篮球队的人了,为了保留惊喜,她没告诉我是哪一个。”镜吹了吹墨迹,“猜来猜去也很有意思。”
“对方呢?知道你是谁吗。”
“我不知道。”
“……”
夏油杰恨铁不成钢,欺负他的机灵劲都到哪里去了,这明显是对方和负责人筹划好了钓她上钩。说不定对方被她拒绝过,所以才含糊说什么“篮球队中的人”。
“太笨了。”
“不,是哥哥比较笨。”
最后变成了互相说笨的口水仗。
“……”
镜呆呆看着已经封好的信封。
“怎么了。”
“光顾着说话,忘记誊抄了。封好的是初稿。”
“再拿出来?”夏油杰想,这个应该没关系。
“不,算了。太麻烦。都怪哥哥。”
“……好吧。”
镜问夏油杰喜欢去哪里玩。
“秋叶原最最近有个游戏发布会,还挺想去的。怎么问这个?”
“快揭晓身份了。他让我决定会面地点。”
“笔友?聊到现在?”夏油杰震惊,“要见面?”
镜点头:“是个好人,不嫌弃我给的是初稿。”
“不,等等,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的,倒不如说都不会有初稿终稿的概念。”夏油杰冷酷地说,“你没有玩游戏的喜好的话,去游戏发布会不是个好选择,对方很难同时顾及到你和游戏,你也会觉得无聊。用不着迁就他,去读书会好了。”
“一般人不会觉得读书会无聊吗。”
少年信誓旦旦:“一点都不。我都陪你去过了。”
“真的?可哥哥后来就没再来了。”
“真的……下次有空就来。真的,不无聊。”
“那说定了。”
面前的少年艰难地答应了。
其实夏油杰陪不陪倒没什么,只是他勉强自己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很可爱。
但光折腾他也不行。
“可我偶尔也想尝试新东西,没玩过游戏,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说不定我逛秋叶原会比他还起劲。家里不是有手柄吗,哥哥带我一起玩嘛。”
完全的不折腾也不行。
能和妹妹一起打游戏当然很开心。
但镜没有放下秋叶原约会计划令夏油杰眉头不展,在游戏中屡屡走神。
就那么喜欢那个头都不敢冒出来的男生嘛。
说到底也就是会打篮球而已。帅的动作无非是那几个,灌篮、三分球和撩起衣服擦汗。展示的体能和咒术师比起来就是小孩过家家。
夏油杰给五条悟发讯息。
“悟,打球吗。”
“达咩。不是说过了嘛。休息打球,达咩达咩。”
“这个月的报告我包了。”
“成交!”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合理不失自然地让镜旁观他们打球。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告诉哥哥自己被鸽了又不让他找那个不存在的男生的麻烦。
兄妹对着游戏屏幕齐齐陷入沉思。
夏油杰告诉夏油镜,过几天他和朋友打球,问她要不要来看。
夏油镜告诉夏油杰,那个男生鸽了自己,问他要不要陪她去。
夏油杰当即决定找他算账。
“……等下,比起找他算账,我们先去秋叶原玩一会吧。要不然挤不进去了。”
夏油杰皱眉看了她一会,慢慢松了口气:“你没有难过就好。”
怎么会难过呢。
夏油镜想,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夏油镜体能不如夏油杰,逛了两个小时后,差不多就挂在夏油杰手臂上了。
“要休息一下吗。”
“在这家店吗。”夏油镜指了下夏油杰停住脚步的地方。
女仆咖啡厅。
“……不,等下,我的意思是——”
但是夏油镜的一连串问题已经出炉了。
“女仆?男孩子都喜欢这样的吗,连哥哥也是?如果我也去的话,穿黑皮鞋、白丝袜、戴腿环……”
“等等……”
别说了,已经有画面了。
偏偏镜报出衣饰还是自下往上的顺序。仿佛有无形的手正从足踝探索到腿间。
逛了两小时气都不喘的夏油杰感觉有点热。
镜还一无所觉地贴着他的胳膊。他艰难地抽出来。无处宣泄的热意化成怒火。
万世极乐教怎么回事,光教国文不教性别意识?以后镜被人骗了怎么办?
还有那个放她鸽子的男生,哪里就那么招她喜欢,到了这地步还想着讨好他?
“镜,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没想过万一笔友和想象中对不上号怎么办吗。”
“漂亮的,手指干净,做饭好吃,会和我玩到一起,还要高个子。”镜瞥了他一眼,补充上最后一句。
“看我的时候倒是给我加上一句尊重他人啊,”夏油杰叹气,“如果很喜欢的话,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个笔友绝对不行,爽约也太不尊重你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面前的少年忽然窘迫起来,声音也比以往轻了许多:“但是谈恋爱的话,要记得保护自己。”
“什么保护自己,哥哥不能保护我吗。”
“不是这个保护!”
太可爱了。
恨不得马上消失却还强逼着自己回答问题的样子太可爱了。
镜忍不住逗他:“我知道,万一有暴力行为,会马上分手,然后告诉哥哥的。”
“说了不是这种保护……”夏油杰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过了一会,他捂住脸长叹一声,自暴自弃,“是说他如果索要比接吻更深入的东西的话,马上拒绝他,如果他采取强制行为,就不要管什么咒术师保护普通人的原则了,用咒灵打爆他的头都没关系。但最好还是留条命。我来收拾比较有度。”
到了这程度,镜还是没有放过他。
“比接吻更深入的是什么呢?”
夏油杰从指缝里看了她一眼。镜差点以为他要戳穿自己的伪装,但最后他还是丧气地开了口。
“就是你看的电影里最后会拉灯的部分。别再问我了。回去问妈妈。也别告诉妈妈你问过我。”
夏油杰都要放下手了,击溃他刚建好的防线的是镜的一句话。
“也就是说,和洗衣服是同等话题,对吗。”
“……”
少年捂着脸蹲下去,露出了“怎么办”“逛不下去也没法回家”“提到这个问题还怎么正视家”的表情。
诱人到镜一时没有把持住,问出了声:“如果我说,他没有爽约呢?”
“……什么?”夏油杰有些茫然,随后转为欣喜,“是你鸽了他?”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虽然比计划早,但难得兴致好,镜干脆直接说下去。
“如果我说,那个人就是漂亮、手指干净、做饭好吃、能和我玩到一起,还是高个子……而且还没有爽约,陪我来了秋叶原,逛到了现在呢。”
夏油杰先是呆呆地张开了嘴,然后慢慢合拢了。在他出声之前,镜就知道了答案。
“可是这是不对的。”
“我知道这是不被容许的。我还不至于缺乏常识到这个地步。哥哥。”
夏油杰拒绝了镜,并把她送回来家。原本的计划是留在家中,但夏油杰回到了学校。然而,到校后,他收到了一沓匿名信件。
“我过去经常想记忆中的男孩子此时是什么样。想不到的时候就会照镜子。见了面才知道兄妹的长相还是有差别的。”
“万世极乐教编织了那么多谎言,有一个也许成真了:走出万世极乐教,厄运就会降临。也许哥哥正是我的厄运。如同我是哥哥的。”
“今天看篮球赛的时候一直在想哥哥打球会是什么样。偏偏坐在旁边看我写信,差点就被发现了。”
纸上还有涂抹的痕迹,正是镜寄给“笔友”的初稿。夏油杰记得信封还有一点褶皱,当时他出于私心没有提醒镜。
夏油杰问硝子。
“一根头发可以做亲子鉴定吗?”
“你又有个妹妹?还是之前那个有问题?”
“……不。你就当我强迫症不放心好了。”
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鉴定结果当然还是和之前一样。
他面色不佳,悟笑嘻嘻地凑过来。
“杰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啊。”
“……”夏油杰叠起纸,忽然想到了什么,眯眼看向挚友。
“悟会做饭吗?”
“当然了。我什么都会,做饭当然也是最强。”
“那一起去打球吧。”
“去看球吗。”
接到电话的时候,镜有些迟疑,为什么夏油杰没几天就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叫她去。
她还以为他还得躲自己好几天。
但哥哥既然想通了就好。
夏油杰打球的样子比她想象中更为俊美,当他站在场中,镜就看不到别人。
他有着堪为稀缺品的柔和的古典气韵,强健的体魄与咒术师的经历又赋予他旁的少年所无的、坚实不轻浮的桀骜。看似矛盾的二者在他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天气很热,汗水滚下他蜜色的肌肤,叫人遐想滋味是否也如蜜浆。镜用矿泉水冰了冰自己的脸颊。
“喂,杰,有手帕吗?”
“没有。”快点给他掀起衣服炫耀腹肌,把那些国中的小鬼比下去。
五条悟爽朗一笑:“嘿,我有!”
“……”算了,早就知道不能太指望这个人。
夏油杰中止队赛,跑到镜身边,接过水和毛巾,试探:“你觉得他漂亮吗。”
“?”
“和我一起来的,白头发的咒术师。就是他祓除的万世极乐教教主。”
“……可以先帮我把水拧开吗?”
冰镇矿泉水被拧开后后,镜不再伪装笑脸,劈手夺过水瓶,把他浇了个通透。
夏油杰冰得一激灵,抹了把脸,而镜已然走远。他还从没见过镜生气。现在他见到了。
烈日下,五条悟幸灾乐祸地凑过来:“真的被讨厌了啊,杰。要去追妹妹吗。”
“……不了。”
夏油镜和夏油杰开始了冷战。
感情又不是散装积木。怎么可以根据相似的条件拼凑出替代品。
而且她的钟情根本不是因为夏油杰救了她一命,不然喜欢绿不好吗。
冷战开始后,镜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掌握所有主动权。
“哥哥今天不回家吃饭吗。”
桌上只有三份餐具。
母亲笑着解释:“杰本来就很少回来。学校经常要出差的。之前是你刚回来,他才请了不少假。”
夏油杰要见到她,远比她要见夏油杰容易。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去了高专。
夜蛾收到了一位送上门的学生。
“……”
“杰,快看,那是不是妹妹啊。”
“……别闹。”夏油杰半推半就地被五条悟拉到窗口,也探出头看,还真是。“不要乱叫别人的妹妹。”
“哎呀,没关系,杰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从树荫里抬起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五条悟猛地蹲下来,躲过镜放出的咒灵,“你们夏油家打招呼的方式真野啊。”
“……谁叫你喊镜作妹妹。”
五条悟同镜说夏油杰的坏话,寻找认同。
“杰上回惹你生气了吧。他总是说教,还管这管那,可烦了,对吧对吧。”
孰料镜一板一眼地同他做起数学题。
“假若哥哥一天吃一顿十二口荞麦面,说六十句话,一口五句话,他每同我说五句话,就是把这口面送给我……”
夏油杰绿着脸把一本正经说胡话的镜扯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五条悟。
五条悟: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有点奇怪。
“你来做什么。”
“来看哥哥啊。”
是夏油杰把她拉来无人处,也是夏油杰躲避她的触碰。
镜锲而不舍地去牵夏油杰的袖口,仿佛看不到他的闪躲:“纵容我那么多次,如今总轮到我迁就哥哥的任性了。”
迁就他的任性?
完完全全的颠倒黑白,但夏油杰被纤细的手指揪住衣袖,动弹不得的时候,说的却是——
“镜,不要为了这种事做咒术师。”
镜一时无法分辨他的语气是痛惜还是愤怒。
是舍不得她做咒术师,还是认为她太过轻率,玷污了这份职业呢。
“……我的后辈灰原也是这么想的。他拦着自己家妹妹,没让她成为咒术师。普通人的家庭承担不起孩子们都陷入危险的代价。尤其是你。”
心脏像起死回生的画眉鸟,在尺寸之地唱出甜蜜的歌。
“那我们和解了吗。”
“……嗯。”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镜问夏油杰问不出来,问五条悟也只得到“苦夏”的答案。倒是硝子悄悄告诉她,前几天濒死的夏油杰被推上她的手术台。
镜将惊涛骇浪藏进狂歌的心脏,面上依旧平静和顺,甚至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想睡了么。”
“嗯,平时有午休的习惯。”
夏油杰将她带到宿舍。本来是送她去硝子的地方,但镜说想看看信。
“哥哥有善待那些信吗?”
有的。都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被发现就糟了。
夏油杰勉强笑道:“那个,我整理一下。有点乱。”
“好啊。”刚刚和好,镜乖得过分。
和硝子见过面,九十九由基从宿舍楼下来,正看见夏油杰和水手服的镜站在他房间门口。
“哇哦。”
“……这是我妹妹。”
九十九由基有个臭名昭著的癖好。
逢人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在镜的注视下,夏油杰压力很大。
好在灰原也回来了,他打了个岔糊弄过去了。
但镜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送走两人,走入房间,镜落寞地拿着信:“我什么都告诉哥哥了,哥哥却什么都瞒着我。”
“一直以来的思考也好,融入常规世界的心路也好,喜欢的类型也好,初恋也好,都说出去了。”
“连要不要做咒术师都听哥哥的话,但哥哥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包括之前遭受到的危险。”
眼泪打湿了信件,晕开了墨迹。
“一定要说的话,我也就瞒了一件事。当初动心根本不是因为哥哥救了我,而是熨衣服时,你偷偷做鬼脸、吐舌头。”
“……别哭了,硝子告诉你了?”
“要不是硝子姐姐说,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
夏油杰跳过鬼脸的话题,镜就假作不知,只是要看他伤口好了没有,夏油杰怕她旧事重提,也只是好言软语地劝阻她,没敢拦得太决绝。
“早就好了。”
“怎么可能。直直劈过胸口和腰,直到这里。”镜将他的衣襟揪得散乱。
“……硝子说得也太多了。”夏油杰牢牢握住最后一粒扣子,隔着衬衫让她看了一眼。白色的衬衫透出愈合中的伤疤的淡粉色,毁坏了他本该完美无缺的□□。
镜的眼泪打在衬衫上,没有说话。
极静之中,夏油杰感受到泪水在胸膛上的重量,动了动喉结。
“濒死的时候,哥哥都在想什么呢。”
“……你。”
想了很多,但最多的还是你。
骄傲于自己拒绝了你,又后悔于自己拒绝了你。
一个词足以令人失控。
夏日的热浪翻涌,裹挟二人蒸腾的理智。
夏油杰醉酒似的倾倒在镜身上。镜没有防备,晃了一下。
“现在就吃不住,那以后呢。”
说完他在晒得发烫的木地板上撑了一下,作势要起身。
镜拽了下他的发尾,刚洗过的头发在她手中漫开水迹。
额头贴额头,鼻尖靠鼻尖,夏油杰的睫毛仿佛要扫到她。
“……害怕吗。”
镜身体力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微微仰头,描摹他嘴唇的形状。
婉转相贴、缓慢吸吮,直到夏油杰无法忍耐,像教导她如何洗碗熨衣,如何祓除调伏一般教她何为亲吻。
镜在夏油杰神智昏乱时骗他立下不可分手的束缚。
她知道夏油杰不惜己身,因此她让自己付出违约的代价,这样夏油杰就永远不敢挣脱束缚。
时间短暂,只是午休,因此夏油杰仓促中止,没有到最后一步,但镜已经有恃无恐。
等他离去,镜一人在屋中休息,忽然想到,既然夏油杰留有最后一丝理智记得时间,怎么会轻易受骗立约。
被骗了。
镜气恼地砸了下夏油杰的枕头。
等他回来,镜说给他讲睡前故事。
“……你该回家了。”
“我说去朋友家过夜了。父母已经答应了。”镜摸了下夏油杰对眼睑,黑眼圈几乎和他深紫的眼睛融为一体,“我们一起来治失眠啊。听睡前故事或者别的,你选一个。”
“……”夏油杰闭了闭眼睛,“你读吧。”
第一个故事是伊邪纳岐与伊邪那美兄妹结合、诞下诸神,却在黄泉反目成仇,做妹妹的千里追杀兄长,兄妹,或说夫妻从此势不两立。
第二个故事是莎乐美公主苦追施洗约翰不得,便怂恿国王杀害心上人,终于在他掉落的头颅上收获了两人的第一个吻。
第三个是——
“等等,等等……”夏油杰在大夏天听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他按住镜翻书的手,制止她继续讲下去。
再讲下去就该是立下束缚的咒术师恋人之间的故事了。
镜:“怎么了。”
夏油杰定定看镜一会,没有说话,随后凑过去,一下下地吻她的嘴唇,缓慢地相贴又短暂地分开。
他注视着血脉相连的恋人,摸索着将故事书从她手中抽出,扔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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